莉莉安娜迟疑了一下：“那我现在可以许愿吗？”
古德里安稍稍来了精神：“你想好愿望了吗？”
“嗯。”莉莉安娜应了一声, “你还记得当初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可以让我带着财宝和粮食离开, 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吗？”
“我记得。”古德里安低声说, “那是基于我们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的情况，如果失败了，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轻轻抱怨了一句，“你就不能许一点现在就能拿到手的愿望吗？”
莉莉安娜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笑着低下头：“可能因为我是笨蛋吧。”
“现在我要许愿了，还是个和未来有关的愿望——我希望一切结束之后，我带着财宝和粮食离开的时候, 你可以跟我一起。”
她仰起头, “虽然我觉得, 你留下来一定可以做个好国王，但我希望带你去外面看看。”
“你帮我搜集的, 那些可能来自我故乡的诗集、食谱、地理志, 我想和你一起亲眼去看看, 去尝一尝。”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 “当然, 这只是个愿望, 你也可以据……”
古德里安松开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往前一步抱住了她，低下头把脑袋蹭在她的颈窝里。
他毛绒绒的脑袋蹭得她有点痒，打断了她还没说完的话。
古德里安嘀咕了一句：“我才不想当国王。”
“我们都做了那么多了，剩下的也该这里的人自己努力了。”
“我是神明指定的国王，既然神明死亡，我也该跟着一起离开。”
他笑了一声，“看来我得从现在开始学习驾车了。”
“嗯？”莉莉安娜有些疑惑，“为什么？”
“因为到时候你要带着财宝、粮食，要带着我，总得有一辆马车。”古德里安露出笑意，“为了不被你丢下，我得学点傍身的技能才可以。”
莉莉安娜想了想，小声提醒他：“我也会赶马车……”
所以，这好像并不是不可取代的技能。
“嗯——”古德里安眯起眼睛思索，“这下可麻烦了，我除了会当国王，会表演一系列贵族子弟的坏毛病，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技能。”
“财宝和粮食总会用完，我也得想想去了外面，能用什么方法挣钱。”
虽然知道他说的未来还很远，但莉莉安娜也不由自主跟着思考起来：“你会认字，就已经比外面很多人强了。”
“可以当老师教小鬼头？”古德里安想了想那个场面，忍不住笑起来，“那我保证他们每天都会哭着回家。”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下可好了，我都开始期待未来，我们赢了之后的事了。”
莉莉安娜嘀咕一句：“这不是挺好的吗？”
“但本来我觉得我可以坦然面对，我们失败然后死亡的结局。”古德里安无奈地笑了笑，“现在我肯定会觉得不甘心。”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这才正常吧。”
“您得对我们更有信心才行，陛下。”
古德里安笑了一声，松开她走到凯瑟琳王后的书柜前面，抽出了一本书，问她：“你出去之后，又发现什么吗？”
莉莉安娜才想起自己还没告诉他，城墙外铭刻的“飞鸟”记号，立刻试着在墙上画出符号。
古德里安看了一眼，抽出书本的动作顿了顿，他笑起来，把那本书的封面给她看：“是不是这样的？”
那本红色封皮的书本上，用金线勾勒了一直振翅欲飞的飞鸟。
莉莉安娜一愣，有些惊讶：“没错，就是这个！”
“这本书，是前任国王写的……诗集。”古德里安垂下眼，笑了笑，“这是他的手稿，最后也被装订起来，做成了这本最珍贵的原稿。”
“他写诗的本事不怎么样，大部分是写称颂夜色，赞美夜的安宁，以及一些无病呻吟。”
他顿了顿说，“表面上是。”
莉莉安娜好奇地问：“实际上呢？”
“我很久以前就看过这本诗集了。”古德里安翻开了书册，“但他们和这本有些许不同。”
他示意莉莉安娜和他一起看，“看到了吗，页数旁边，有墨点。”
莉莉安娜仔细看着那个不明显的墨痕，如果不是古德里安特意指出，她肯定会当成这是前任国王陛下的书写习惯，或者不当心弄上的污迹。
“其实我刚刚还说了个谎。”古德里安垂下眼，“我说我没从这里找到什么，其实我找到了真相。”
“人类似乎总是有这样的习性，无论在多么艰难的处境下，自己保有多么危险的秘密，都会想方设法地把‘真相’藏起来，传递下去。”
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难得带上温柔的笑意，“在他们还没有死亡之前，我的父亲曾经跟我玩过一个游戏。”
“在某本书的页码边点两排点。第一排点的数量表示，这一页的第几句话，而第二排的点表示，这句话要放在哪一个位置，来组成一个新的故事。”
“这本手稿里，所有赞美夜色的诗篇下，他留下了一个故事。”
他侧过头看向莉莉安娜，“想听吗？”
莉莉安娜认真点头：“想。”
“真坦率。”古德里安笑弯了眼，“好吧，我也没办法拒绝你，就把这个故事当做你生日的赠品好了。”
他坐到了那张床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莉莉安娜就乖乖坐到他身边。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几年前，那个一头金发总是不听话翘着的野丫头刚刚来到王都，还不认识字，每次他给对方念书的时候，她都会这样乖乖坐在他的身边。
“陛下？”
莉莉安娜好奇地抬起眼，古德里安这才回过神，露出一点笑意，翻动手中的书本：“这是第一句——”
“我在夜色中扮演一个木偶，无尽的长夜是一切的主人。我在脸上涂抹色彩，表演卑微、惶恐和弱小，取悦夜的主宰。”
“我从来不曾反抗，直至我坠入爱河。”
“她仿佛来自太阳，是我的王国困不住的飞鸟。但我未曾想过，她是一个小偷。她悄然来到这里，不为夜色停留，也不为木偶停留，她是为了那谷仓中金黄的麦粒。”
“她抛洒着丰收的果实，饱满的谷粒滚落黑夜之外，引来麻雀啄食。”
“但黑夜无所不知，偷盗者被困囚牢。”
“我于笼中再见我的飞鸟，她不再飞翔，夜色将它赠与我。她看穿我华丽外袍下卑劣的心，大声嘲笑我的怯懦，嘲笑我是个木偶。”
“我第一次知晓难堪也会孕育勇气。”
“我将我的爱连同金黄的麦粒全部予她，放飞一只不会停留的鸟。”
“我于夜色中打开华丽的粮仓，飞鸟们蜂拥而至，它们衔着麦粒离去，谁也没有停留。”
“木偶虚幻跳动的心脏声里，飞鸟回到我身边。”
“她也被装上提线，放在我的身边。我们在夜色中依偎，是有心脏的木偶，和木头做的、不再飞的飞鸟。”
“我们终将付之一炬，但燃尽我们的火光，也会，燃尽，黑夜。”
古德里安停下来，他笑了一声：“他还真是谨慎，哪怕在诗集里也不敢写出‘燃尽黑夜’这样的词句，只能用短句替代。”
“但他们还是死了。”
古德里安闭了闭眼，“前任国王和凯瑟琳王后死于意外，我一直认为是神明做的。但我也一直想不通，我的父亲因为胆小怯懦和虔诚，深受神明的喜爱，神明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现在我知道原因了。”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大贤者知道，夜晚发生的一切，神明都能够得知。”
“这也许是从过去惨痛的教训里发现的。”
古德里安慢慢抬起头，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伸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这不是个有好结局的故事，但我居然觉得有点高兴。”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要杀死我。”
“但至少现在我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那条刻着飞鸟的通道，也许是飞鸟运送粮食的密道，也许是她飞离又归来的那条路……”
他带着些许微笑闭上眼，“至少我可以为他们骄傲。”
“莉莉，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对吧？”
“嗯。”莉莉安娜认真点头，“但之后，一定会有更好的日子。”
“是吗？”古德里安朝她伸出手，慢慢蜷缩起身体，抱着那本书，把脑袋搭在那本书上，侧过头看她。
他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捻磨，他没有落下眼泪，只是眼里蒙着层水光。
他压低声音说：“那会不会太奢侈了？”
“我现在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他知道不久的未来，他们还有强大到让人想要逃避的对手拦在眼前，但至少这一瞬间，他真心实意觉得，他可以就死在此刻。
莉莉安娜也笑起来，没有嘲笑他的丧气话，她握紧他的手指，也学着他的样子屈起膝盖，歪过头看他：“那你得好好习惯才行。”
古德里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哼笑一声，伸手轻轻抚过她的侧脸：“凑过来一点，莉莉。”
莉莉安娜忽然意识到什么，脸颊违背她意志地飞速染上绯红。
古德里安笑起来，撑着床沿靠过去：“你已经是过了成年礼了，莉莉。”
莉莉安娜紧绷着后背，强迫自己没有退缩，她小声回敬：“……可是你还没有成年礼。”
古德里安没有停顿，他慢慢靠近，带着笑意：“那是我在等你。”
他们在阴暗的囚牢里交换了一个笨拙的亲吻。
作者有话说：
瞳孔地震，营养液什么时候3k的，阿晋是不是bug了！
莉莉安娜再次拜访了大贤者。
她坦然告知大贤者自己已经知道了关于前任陛下和凯瑟琳王后的故事, 询问他，现在她是否有资格知道更多细节。
大贤者安静了片刻，丝毫没有曾经的谎言被戳穿的慌乱, 他只是点了点头，再次取出那本画册, 让莱斯利陛下和凯瑟琳王后的画像再次出现在半空中。
他们依然是那副冷淡中透着疏离的模样，乍一看就像一队怨侣。
大贤者看了他们一会儿，缓缓抬起了手。
镶着金色丝线的黑色长袍袖口垂坠, 从他指尖发出的微光一点点改变了眼前的画像, 他们一点点露出浅淡但温和的笑脸，坚定而又庄重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我曾许诺要保守秘密。”大贤者露出些微歉意，“而且，他们的这幅姿态，也无法被就这样记录在我的画册里。”
“说来可笑，我留下这一幅幅画作，是为了保留这些可能会被人遗忘的历史，但在神灵的注视下, 我也只能留下那些能被神明知道的‘真相’。”
“他们的相爱, 他们于神明眼中不值一提的反抗, 都是不能被记载下来的隐秘。”
那两个紧紧握住双手的身影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等到魔力耗尽, 就会再次消散。
莉莉安娜注视着他们, 用力抿了抿唇：“……只要我们赢了就可以。”
“是的。”大贤者露出一点笑意, “你看起来已经知道他们的故事，那还希望我告诉你什么？”
莉莉安娜顿了顿,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可能不太会欣赏诗集。”
她眼神心虚地躲闪了一下, “但是昨天那种气氛下, 我觉得不太适合认真询问陛下细节，所以就留到了现在……”
大贤者眼中难得带上些许笑意：“我明白了。”
“进入王都，你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我也确实没有格外教导过你如何欣赏诗集。”
“你有哪些有疑虑的地方？”
莉莉安娜松了口气，她认真地问：“我知道，‘木偶’是一个比喻，‘飞鸟’也是一个比喻，那么‘小偷’，也是比喻吗？还是真的……”
大贤者沉默了片刻。
就在莉莉安娜怀疑自己的问题是不是显得过于愚蠢，他终于开口：“不是的。”
“从行为判断，她确确实实是个违反律法的小偷。”
莉莉安娜没做评价，接着往下问：“那么，她偷盗的真的就是王国的粮食吗？”
“嗯。”大贤者微微点头，“在王都之外，曾经有一群‘侠盗’——这是他们的自称。”
“他们身手矫健，靠从外界的贵族、领主家偷盗粮食养活自己，同时也会将自己收获的一部分留给当地穷困的平民，因此很多人拥护着他们，让他们的逃脱变得更加顺利。”
“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了有关夜之国的传闻，总之，他们认为这里是个富庶到超乎凡人想象的神之国，于是胆大包天地想要从神明的国度偷走粮食。”
“凯瑟琳……这或许也只是个假名。”
“她是作为探查者，来到这座王城的。据说她能够从任何囚牢里逃脱，但似乎并不是太擅长伪装，我一开始就看出，她和那些祈求救赎，愿意放弃一切，跟随我前往神国，成为‘神选民’的外来者不同。”
莉莉安娜骤然想起，她当初就是被大贤者从外面带进来的，所有的“神选民”，都是由大贤者替代神明带回王都的。
也就是说，那位凯瑟琳王后，最初也是大贤者带回王都的！
“我一开始就清楚她的来历。”大贤者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的画像，“但王都内并不缺粮食，而且，我也希望能制造一些变量。”
“她确实做到了一些事，也帮助我摸清了些许神明的权能。”
“我唯一没有料到的，大概就是神明将她赐婚给莱斯利陛下之后，他们居然真正地相爱了。”
莉莉安娜沉默看着他们的画像，低声说：“您似乎并不反对这个意外。”
“是的。”大贤者轻轻点头，“我不反对任何意外。与之相反，因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他们，所以我其实对他们抱有部分亏欠的情绪。”
“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会尽可能帮助他们。”
莉莉安娜扭头看他：“为什么，老师？”
“我知道你期待的答案。”大贤者低笑一声，“你或许期待我是因为出于善良，出于纯粹的想要帮助他人的正义感。”
“但莉莉安娜，我已经活了太久了，人活得越久，就越不像人，与周围人的差距越大、隔阂越深，越来越像神。”
“我帮助他们，做一些无用但符合‘善良’、‘正义’的事，只是为了尽可能提醒我自己，我和神明不一样。我不能像神明一样，随意规划他们的未来，而对他们正在遭受的痛苦视若无睹。”
他慢慢闭上眼睛，“这是我的执念，孩子。”
莉莉安娜回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意识到了某些事：“所以，每次我做那些不是特别必要，但符合正义、善良的事，您都会尽可能帮我。”
“是的，因为这也是我的需要。”大贤者没有掩饰，“我以此提醒我自己，我依然是个人类。”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这些之后，或许会觉得我可怕。因为尽力想要提醒自己仍然是人类，就意味着，我已经逐渐失去了自我，只能用人类群体的某些良好品质束缚自己。”
莉莉安娜认真思索了片刻，轻轻摇头：“不会。”
“因为我知道，每次您让我放手去做的时候，并不挣扎痛苦，反而都是欣慰。”
“我觉得您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大贤者安静伫立了片刻：“我都快忘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苦笑一声，“我有时候也会有些担心。”
“我需要你扮演一个优秀的骑士，但你学得太好，太像一个真正的骑士了，有时候反而让我有点担心。”
莉莉安娜露出不解的神情，大贤者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这会让你更好地扮演我需要的角色，但也会让你遇到更多的考验，更多的苦难。”
“但也不用太担心。”
“哪怕是出于提醒我自己是个人类的需要，我也会尽力保护你的。”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莉莉安娜思索了片刻，接着提问：“凯瑟琳王后的那个族群，还在王都周围吗？”
“他们离开了。”大贤者顿了顿，“但我怀疑，那些时不时靠近这片区域的人类里，除了心血来潮的冒险者，走投无路寻求奇迹的流民，还有不少是那个族群的后裔。”
“我不清楚他们靠近这里的目的，原本还打算，借下一次带入神选民的时机接近他们，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莉莉安娜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大贤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莉莉安娜：“你难道想去调查那个族群吗？”
莉莉安娜愣了一下，她认真点头：“陛下让我最近尝试走出王都，看看是否会惹来神明的注视，来辨别神明在什么程度下，能够意识到有人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