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安娜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抬起头看着火光映照下的黑夜。
她刚刚第一次见到夜色渐沉的过程，也是第一次见到皎洁的、银白的月亮。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照理来说，她并不是一出生就在王都，因此应该见过外面的月亮。但她的记忆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是遗忘了，还是当初她也从来没有抬头看过。
拉克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略微挑眉问：“你在看什么？”
莉莉安娜回过神，对他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里的月亮很漂亮。”
拉克目光闪了闪，默默转过了头，嗤笑了一声：“你果然是个冒险者。”
“为什么？”莉莉安娜有些好奇。
“只有那些不必为生计奔波，有空探索历史的奥秘、瑰丽的传说的闲人冒险者，才会有空关心月亮漂不漂亮。”拉克大口吞咽着食物，“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哪怕月亮变成红的，也不一定会立刻发现。”
莉莉安娜：“……”
红色的月亮应该还是挺容易察觉的，至少光也是红的。
莉莉安娜在内心嘀咕了一句，表面上只是笑了笑。
入夜，她钻进了帐篷。
不知道是因为担心会被神明察觉，还是陌生的环境让她有些不安，睡眠质量一向不错的莉莉安娜并不能很快入睡。
她翻了两个身，最终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多看两眼外面少见的夜景。
她刚刚掀开帐篷，就看见了蹲在矮墙边上不远处的拉克，对方也注意到了她，但没有第一时间搭话。
莉莉安娜动作顿了顿，走出来左右看了看，问他：“今天是你守夜？”
“不是。”拉克没掩饰自己的警惕，“但今天来了外来者，我让你进来，我得负责盯着你。”
莉莉安娜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刚刚的打量，她已经大概看见了几个点着火堆的“瞭望塔”。
她若有所思地问：“在有这样的守夜人的情况下，孩子们还是丢了吗？”
拉克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毛，但还是回答：“对，一觉起来就不见了。”
“没找到有外人来的痕迹，半夜也没听见任何动静。”
莉莉安娜跟着拧起了眉头：“附近有别的村落吗？会不会是他们……”
拉克慢慢摇了摇头。
莉莉安娜没去问他怎么确认的，她想对方应该有自己确认的手段。
回去问问看大贤者好了，他有可能会关注这附近的状况。
凡人毫无察觉的消失，听起来就很有可能和王都有关，莉莉安娜没忘记之前有人偷偷从外面带人进去。
她没继续追问太多，换了个话题：“你们看起来还算友善。”
她笑了笑，“我一开始还担心，表露出我有食物之后，你们会选择抢夺。”
“我们可不傻。”拉克嗤笑一声，“你每次出现身上都很干净，每次甚至连汗都没流几滴、气都没怎么喘，这说明你身手很好，至少身体很好。”
拉克扫过她的脸，“而且，你顶着这么张脸，还能当冒险者，肯定有点水平。”
莉莉安娜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然后一拍手：“也就是说，为了安全期间，其实我应该戴个面具什么的？”
拉克多看了她几眼，收回目光：“或许会有点用，但区别不大。”
“你会一样引人注目，而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你是个女的就行。”
莉莉安娜若有所思地点头：“如果之后，我想要补给，你有推荐我去的方位吗？”
拉克深深看了她一眼，意识到她察觉到了什么。
但这也不难察觉，即使她不从人员构成意识到，很快也会发现他们这个聚落并没有足够的产出，因此肯定还有背后支撑。
“你找不到面包那样精细的食物。”拉克慢悠悠地开口，没有给她指方向，“你看起来远远没到过不下去的样子，为什么会想去找神国？”
莉莉安娜原本想要回答他，为了探索历史的奥秘，但停顿了一下，还是诚实地回答：“为了成为英雄。”
拉克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莉莉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奇怪？”
“很奇怪。”拉克一点也不委婉，“不过冒险者似乎都这么奇怪。”
他看着不知道什么方向，“但我劝你别去。”
“除非你永远都不打算再回来。”
“第一次见到那个黑袍男人的时候，我们部族有些人跟着去了。我非常肯定，有不少人只是被他描述的不会挨饿的地方打动了，他们根本不打算信仰神明，只是想要拿到粮食之后偷偷回来。”
“有的人还要供养自己的父母，有的人离开之前还亲吻了自己的爱人，还有的人特地带上了方便装粮食的布袋……”
“但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
莉莉安娜一瞬间产生了某些古怪的情绪。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有些事就很奇怪了——她在王都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神选民说过想要离开！
不，除了凯瑟琳王后。
作者有话说：
猛一登场！
还有她自己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离开。
莉莉安娜认真思索, 她和凯瑟琳王后，和王都其他人的不同在哪里？
她先把这一点记下，打算之后跟陛下聊聊。
莉莉安娜收回目光, 正要继续和拉克说两句话，忽然扭头看向了侧方——她听见了脚步声。
不仅如此, 她还看见了一点摇曳的火光。
她还没来得及张嘴，拉克已经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有些古怪的呼喊：“呼——吁——”
对面回了一声轻巧的哨声。
莉莉安娜控制自己坐了回去, 只是问他：“你们的人？”
她到现在还是不怎么习惯看见别人在黑夜中点起火, 总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被黑夜变成怪物。
拉克应了一声，远远朝那边看过去：“是那个新人。”
“新人？”莉莉安娜倒是十分希望他能多说点。
拉克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自己也跟着站起来，往对方的方向走去：“一般不会在晚上过来，多半是出事了。”
穿着黑色斗篷，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的人影靠近，直到开口才让莉莉安娜听出, 这居然是个女性。
不仅如此, 她的声音还让人不由自主觉得耳熟……
莉莉安娜表情错愕, 而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位“陌生人”，将目光投了过来。
莉莉安娜还勉强控制了下表情, 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惊讶, 但对方已经叫出了声：“莉莉安娜？”
莉莉安娜：“……”
这位在夜晚突然前来的女性居然是贝尔。
拉克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随即带上了些许警觉：“你们居然认识？”
莉莉安娜迅速反应过来：“……之前在附近见过。”
她有些担心贝尔。
因为她还记得，对方也不怎么擅长说谎。
但离开王都的贝尔似乎变得沉稳了不少, 她拉了拉自己的兜帽, 低声说：“嗯。”
“她在我们的狩猎区出现过, 没有敌意。”
她没表现地过于亲近，装作只是见过几面。
拉克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多看了她们两眼，随即问：“你这会儿过来，发生了什么？”
贝尔压低声音说：“又有孩子走丢了。”
拉克面色一沉，莉莉安娜也跟着拧起了眉头。
“具体情况。”拉克没再纠结她们之间的关系，从高处跳了下来，“丢了几个？”
“一个。”贝尔也没多废话，“孩子父母说，孩子说要上个厕所，从床上下去之后，他们也没听见其他动静，好一会儿没见回来，这才出去寻找，但到处都没见踪影。”
“和之前一样，毫无声息就消失了。”
拉克沉默片刻，飞快有了决断：“帮我守在这，我回去看一眼。”
“好。”贝尔没有拒绝，把手里的灯递给他，目送他往自己来处飞快离去。
莉莉安娜正要开口，就听见贝尔压低声音说：“瞭望楼会看着我们，别靠太近，我去那边坐下。”
莉莉安娜也压低声音应了一声，看她在原本拉克坐的地方坐下。
她刻意等了一会儿，像是在踌躇要不要跟对方搭话，接着才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身边坐下。
她确认身后没人偷听她们说话，才开口：“没想到你来了这里。”
“嗯。”带着兜帽的贝尔语气带上点笑意，“我也没想到还会遇到你。”
她直截了当地开口，“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莉莉安娜松了口气：“我只是来尝试，能否在不被夜神发现的情况下，在王都外过夜的。”
“至于这个聚落的情况，算是意外调查——我想知道他们和凯瑟琳王后是否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们主要依靠什么生活吗？”
“打猎。”贝尔简洁地回答，“现在是干旱季节，猎物虽然会变少，但狩猎难度也会降低，往王都更远处走一些，还是能遇到不少的。”
“我们之前也怀疑过，消失的孩子们，是不是被野兽叼走了，但这样的手段过于无声无息，更像是……魔法。”
她压低声音提醒，“外面能用魔法的人是极少数，据说哪怕在更繁华的地方，也只有部分贵族能使用魔法。”
莉莉安娜认真点头：“我会在王都内也帮忙调查，你可以告诉我走丢的几个孩子的特征。”
“好。”贝尔松了口气，她稍微抬起头，露出兜帽下一半覆盖着青黑的脸，“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那么好的家伙。”
莉莉安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至于凯瑟琳王后的事……”贝尔思索片刻，“我可以帮你问问，你之后还会来吧？”
“我也不敢保证我能问得出来，毕竟我在这里也算是新人，没有完全得到他们的信任。”
“不过，我确实在他们的族长的收藏里，见到过雕刻着七个月亮的银质酒具，看起来很像是纪念夜神的。”
“或许，他们确实和王都有些联系。”
她压低声音说，“我之前还问过，为什么他们不去更富饶的地方，要在这种地方定居，他们一开始说的是‘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后来喝醉酒之后，有个人摩挲着脖子上的吊坠哭着让神明把他的母亲还回来。”
“我猜……他们可能想等走进夜之国的亲人回来。”
莉莉安娜郑重地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她慢慢扭过头，尽量让自己显得不突兀地看向贝尔，低声问，“在外面……还习惯吗？”
贝尔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客套话，但最后还是诚实地说：“不太习惯。”
她仰头看向王都的方向，“人真是矛盾，莉莉安娜。”
“我在王都的时候，无比向往诗歌里写的自由，恨不得长出翅膀，跃过城墙，哪怕死在风和沙里，也是自由的鸟。”
“但我离开王都之后，又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家的方向。你知道吗，他们都看不见就在那里的王都，曾经有几次我尝试带着他们靠近，但他们晕头转向，只能原地打转，哪怕我拉着他们一步步靠近城墙，他们也只会直接穿过去。”
“我们的王都，在他们眼里，就好像看不见，不存在一样。”
莉莉安娜叹了口气：“现在的库珀公爵是莱昂娜了，秋狄夫人的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
“如果你能回家，应该也不会像之前那样……”
贝尔笑了一声：“那得等夜神消亡吧。”
莉莉安娜默然片刻。
贝尔屈起膝盖，一点都不像贵族小姐那样蹲坐在墙头，她闭上眼睛：“我知道，莉莉安娜，你正在做那样的事。”
莉莉安娜没有否认。
贝尔轻轻笑了一声：“我会帮你的，只要我能帮上。”
“如果你需要一百个人的性命，那我就是那第一个。”
莉莉安娜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做那么值得她感激的事情，她正要开口，贝尔已经抬起头，“只要是为了杀死夜神。”
她覆盖着半张青黑伤痕的脸上面色沉静，但她此刻的平静，仿佛比当初声嘶力竭时还要沉重。
她当时彷徨无措，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什么。
现在她似乎有了些许答案。
莉莉安娜没有再立刻拒绝，她只是跟她一起仰起头，看着与王都不同的银白月亮，低声说：“……但我当初和他说好了。”
“哪怕真的失败了，这场反叛里压上的命，有我们两条就够了。”
贝尔眼神微动，她似乎想问是谁，又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对她笑了笑。
两人一起守到太阳升起，远远看见拉克再次回来。
莉莉安娜站了起来，把包裹轻轻抛给贝尔：“我和拉克说好了，剩下的水和粮食都给你们。”
“我该回去了。”
贝尔轻轻点了点头，目送她一个人迎着晨光走向归处。
拉克走到近前，接过贝尔递来的包裹，不由自主看向莉莉安娜离开的方向：“她说什么了？”
“她说还会再来。”贝尔简短地回答。
拉克只是检查了眼食物，没有做声。
莉莉安娜特地绕开了一段路，确认拉克他们没有跟踪自己，也看不见自己走进王都，这才从来处重新回去。
她从凯瑟琳王后曾经的密道走回，而后经由地牢，换上了骑士服，挂上自己的细剑，而后才从王宫花园隐蔽处钻了出来。
她回到骑士苑之后，第一时间通知下属，让他们着重搜寻王都内有没有多出孩子，哪怕是孩子的尸身。
交代完这些，她才打算前往陛下的寝宫，汇报关于这次外出的见闻。
王宫花园走廊里，莉莉安娜目光扫过阳光下格外娇艳的花朵，忽然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声音：
“你最近离开得过于频繁了，莉莉安娜。”
她下意识握住了剑柄，而后慢慢转过了头，看向站在她身后阴影处的法度因，镇定开口：“这是您的告诫，还是神仆的告诫？”
“如果神明已经知道，那你就没有被告诫的机会了。”法度因的目光一如既往不带温度。
“我们有自己的计划。”莉莉安娜平静回答，没让自己显得太过不友好，“测试神明时候能够发现异常，也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我知道。”法度因并不意外，“就是因为这样，之前几次我才默许了你们的行动。”
“但这次不同，你似乎想做些什么。”
他的目光带着某种看穿人心的力量，“你让骑士团寻找王都内有没有孩童的身影。”
“我猜，你在遇到了外面的居民，而他们丢了孩子，你又打算多管闲事吗，莉莉安娜。王都之外，那里可不是曙光骑士团的守护范围。”
莉莉安娜一瞬间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外面也跟着自己，但她的表情才稍微有些变化，法度因就笑了一声。
“你该不会觉得，我需要跟踪你，才能从你那里得到这些情报吧？”
他目光微带怜悯，“你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多好懂的家伙吗？”
莉莉安娜：“……”
忍住，不能揍他。
作者有话说：
王都第一正直漏勺——莉莉安娜
莉莉安娜深吸一口气, 按捺住了殴打他的欲望。
“我记得我们并没有深度合作。”她微微扬起下巴，“我们会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
“但你在节外生枝。”法度因神色冷淡，“你打算做的事对计划没有帮助。”
“但能救人。”莉莉安娜没有掩饰的想法, “您既然觉得我很好懂，那么应该也知道, 我不是那么简单就会被说服的人。”
“我们一开始就不是同伴，我们的计划在你眼里或许早就漏洞百出，但我不会按照你的期望去做。”
她平静直视对方的眼睛, 法度因没有再多说什么。
“如果没有其他事,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擦身而过之时，莉莉安娜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既然你特地来找我，不希望我节外生枝，是不是也说明，在你的观察中，我们成功的可能性已经到了你愿意给予一定提醒的程度？”
她看了眼法度因的侧脸,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还挺高兴的。”
“不过我还是不会按照您的计划来。”
她想了想, 又补了一句，“当然, 如果您有什么关于孩子的线索, 也可以告诉我。”
“帮助我快速解决这件事, 也是减小意外的有效办法。”
她只是例行挑衅，没有打算真的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提醒, 说完之后就打算离开。
谁知道法度因居然回答了。
他说：“奥博拉伯爵。”
莉莉安娜脚步一顿。
法度因接着说：“他曾经提出一些相当愚蠢的办法, 说想到了怎样让王都外的人在城内过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