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开始问我要这些资料，我就大概能猜到你想要做什么了。”
“去吧，我会看着你做这一切的。”
莉莉安娜再次道谢之后，离开了大贤者的府邸，出门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大贤者没有用魔法，正微微翻动那本画册，然后铺开了新的画纸——他似乎正打算给新的神仆画像。
他放画册的架子和王宫图书馆里的架子是一样的，能够无限延长，放置不知多少册书卷。
莉莉安娜有时候觉得，他就像是一位孤独的记录者，执着于记下这片与世隔绝的神国里，所有可能被人遗忘的事情。
他或许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真的失败，这片国土的臣民因此无法承受神明的怒火，就此消失在了漫长的时光里，那么之后的冒险者或许还能从这些画册里，见到他们曾经活过的证明。
莉莉安娜沉默收回目光，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地，拐入了某个小巷。
片刻之后，她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到达了法度因安置两位前任神仆的房屋。
她礼貌地敲响了房门，屋内传来熟悉的男声，他有些警惕地问：“谁？”
莉莉安娜听见亚瑟熟悉的声音，稍微松了口气，带上点笑意说：“是我。”
屋门很快打开，安迪几乎是两眼发亮地扑了出来：“莉莉！”
亚瑟带着些许无奈，拉着她往后拖了拖：“笨蛋，别跑出去，我们太引人注目了。”
“哦……”安迪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但很快打起精神，拉着莉莉安娜往屋里走，“进来说，现在这里已经是我们的地盘了！”
莉莉安娜打量了眼这间房屋，内饰不算奢华，但称得上温馨舒适。除了上下两层之外，还有一层地下室，只住他们俩绰绰有余。
“本来法度因公爵还安排了仆人。”亚瑟主动开口，“但有外人在，我们反而觉得不自在。”
“而且……”
“我们的身份，还是少一些人知道更好。”
他遗憾地耸了耸肩，“我们已经不是神仆了，因此原本的那些属于神明的力量也没法再使用。”
“只有这具躯壳还能让我们使用。”
“不过也不能完全放心。”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具身体的时间被永远停留在了少年时代，所以我们不会老去，也没法根据身体的表现判断自己的状态。”
“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寿命到了，就会直接死亡。”
“亚瑟！”安迪长长叹了口气，“你还是那么悲观！”
“换个角度想想，我们不会变老，不是也挺好的吗？”
她对着莉莉安娜露出不属于“神仆安迪”的灿烂笑脸，“不用担心我们。”
“想要的东西只要提出，他们都会满足，像是书籍啊、娃娃啊、棋盘啊之类的。而且我们当初在钟楼，也几乎不能出门，我们已经很习惯待在一个地方了。”
“嗯？”她眼珠一转，看到了莉莉安娜手中提着的东西，露出狡黠的笑脸，“那个难道是带给我们的礼物？”
莉莉安娜笑了一声：“答对了。”
她低下头，取出两罐果酱，递给他们，“这个是不怎么甜的，给你。”
“然后这个原版甜的，给你。”
她把两罐果酱分发，露出笑脸，“是从之前的太太那边买的，她开始售卖果酱了，还说感谢我们的品鉴，所以给我打了折。”
亚瑟的表情稍稍松动，他垂下眼说：“她或许只是想找机会少收你点钱，和我们没多少关系。”
但他还是双手接过那罐果酱，珍惜地说，“谢谢。”
“成为神仆之后，我大概就没有再收到过礼物了。”
“哇！”安迪两眼发光，“那决定了！今晚就吃果酱面包！”
亚瑟面露无奈：“一般是早上吃的吧？”
他忽然注意到瓶子顶端有手写的名字，他的目光仿佛停驻，有些迟疑地问，“爱德华？是那位太太，叫爱德华吗？”
莉莉安娜注视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嗯？”安迪也跟着举起罐子，“可我的上面写着的是福……”
她瞳孔蓦的放大，眼前一瞬间闪过了某些碎片——
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有人隔着门框，一遍遍地告诉她：
“福尔娜，绝对不要忘记，你不是生来就要做谁的仆人。你不可以忘记自己的名字，不可以忘记我一定会救你回来。”
她曾经隔着那扇被锁上的大门，一遍又一遍地承诺过。
但是她忘记了。
她忽然想起法度因转变的契机，想起他看向自己逐渐失望，慢慢被冷意浸透的眼神。
她有些僵硬地抬起头：“这是……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莉莉安娜：谢谢大家对我多管闲事事业的支持。
“我叫福尔娜……这是我自己的名字, 我怎么会忘记！”
她仿佛遭受了巨大的冲击，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落下，几乎拿不住那个写着自己名字的果酱罐子。
“你……”亚瑟错愕地看了看手中的瓶子, 他的记忆似乎没有像安迪，不, 像福尔娜那样迅速回笼，因此一时间没能理解她在说什么。
但他很聪明，很快猜到了什么。
他再次确认了果酱罐子上的名字, 看向莉莉安娜：“……你带来的礼物, 不只是这份果酱，还有这个名字吗？”
莉莉安娜没有否认。
亚瑟摸过罐子上的名字，沉默片刻接着问：“你的意思是，我们成为神仆，不仅改变了外貌，还有名字？”
“我应该叫爱德华？”
“钟楼中新的神仆，依然叫‘安迪’和‘亚瑟”。”莉莉安娜没有直接回答，只给出了自己知道的答案, “老师说, 从最初的神仆开始, 钟楼里的神仆就是安迪和亚瑟。”
亚瑟的睫毛飞颤，但他很快发现, 自己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
他低声自语：“那么, 我就是爱德华。”
他闭了下眼睛, 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也好。”
“既然我们离开了钟楼, 也是该换个名字。”
“不是换个名字。”福尔娜有些激动地反驳, “这就是我们原来的名字！”
她失落地低下头, 心中一瞬间被愧疚填满，“我不该忘记的，我明明和哥哥约定好，绝对不会忘记的……”
“我得去见他！把一切说清楚！”
“神仆的洗礼，越是深刻的情感和记忆越是容易遗忘。”亚瑟冷静地提醒他，“这不是你我能够控制的。”
“身为艾恩家主的法度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他没有误会什么，他只是认定了，你不再是过去的福尔娜。”
福尔娜张了张嘴，有些被他说服，但还是不服气地小声嘀咕：“但、但总要试试！勇敢告诉他……”
“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他平静地说，“法度因是相当执着的人，他已经认定的事实不会被轻易改变。”
“哪怕你跑到他面前，告诉他曾经的福尔娜已经回来，他也不会抱着你痛哭，他只会怀疑你有什么阴谋，调查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名字。”
福尔娜似乎想要用力反驳，但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爱德华垂下眼，刻意忽视了她伤心的表情，近乎冷酷地说清：“你已经见到了他的态度。”
“你最好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低下头，冷眼看着那个名字，“莉莉安娜还给我们这个名字，但也没法改变，我们现在无家可归的事实。”
“我已经不能以‘亚瑟’的身份回到钟楼，也同样不能以‘爱德华’的身份回到艾恩家。”
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看起来并不如他的声音那么冷静，“你要明白，法度因并不是为了救你才让你离开钟楼的。”
刚刚还在激动的福尔娜忽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她慢慢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空气中只剩下她刻意压抑的颤抖呼吸声。
莉莉安娜很想说点什么，但也无从反驳。
他说的很有道理，她能做的只是告诉他们曾经的名字，而他们被改变的外貌，和已经被改变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无法变回原样了。
“抱歉。”亚瑟扭头露出歉意的表情，“我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露出这么丢人的样子的，我只是觉得，抱有这样的希望，或许将来会对她伤害更大。”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就像我曾经也一直期待着，有谁会来见我一面。”
他们找回了一些记忆，但又让自己比以往每一刻更清晰意识到，离开钟楼以后，他们依然无家可归。
“也许是我的礼物不合时宜。”莉莉安娜露出歉意的表情。
“不。”福尔娜飞快否认，“就算他已经对我失望，就算我想起来得太慢了……我也觉得比一直都遗忘下去更好。”
她缓缓把那个写着她名字的小瓶抱进怀里，努力扬起笑脸，“我很喜欢你的礼物，莉莉，谢谢你。”
“我也很喜欢。”爱德华也勉强扬起嘴角，“你还记得我喜欢更甜一点的，谢谢。”
他往前两步，慢慢靠近窗边，仰头看着日光灿烂的天空，“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确实任性地把别人的命运变成了一团乱麻。”
“当时情况紧急，我还没有问过你，莉莉安娜，你为什么要对付那位存在？”
出于谨慎，他没有直接说出夜□□号。
莉莉安娜安静了片刻，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你们是被牵扯进我的事，才不得不变成现在这样，我想，我也应该对你们说明原因。”
她顿了顿，诚实地说，“但我也不能全盘托出，我会隐去部分我认为非常还不能告知的信息。”
“但我想，即使这样，也多少能让你们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
福尔娜也带上一点好奇，她追问道：“为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被教导着要这么做。”莉莉安娜斟酌着词句，“如果不是进入了王都，我应该会死在外面吧。”
福尔娜点点头：“我听说过，你是被某位骑士托付给大贤者带进来的，当时外面好像正在饥荒。”
某位骑士也是虚假的，不过莉莉安娜暂且沉默，略过了这部分细节。
“这里拯救了我，所以我一开始，只是想要给大家帮上一点忙而已。”莉莉安娜垂下眼，“后来，我遇到了一个……”
她本来想用“朋友”代指陛下，想了想又觉得似乎不止如此，而且如果被对方知道，或许还要闹脾气，于是斟酌着词句说，“很重要的人。”
她笑了笑，“他说，希望我成为拯救这座王都的英雄。”
福尔娜有些意外：“英雄？”
“嗯。”莉莉安娜认真点头，“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毕竟英雄，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但我想要帮他，所以只能说我会尽力，但不保证一定能做到。”
“这种要求你都答应吗？”福尔娜忍不住嘀咕一句，“你这样很容易被人骗的，莉莉。”
莉莉安娜忍不住笑了一声：“是吗？那我很幸运，遇到的人并不打算欺骗我。”
她闭了闭眼，“他告诉我，那位神明夺走了他很重要的东西。一开始他愤怒怨恨，谋划着反抗，想要夺回自己的东西。”
“但他生长在这座王城，这片夜神的国度，不可避免地看见，所有人都被神明夺走了重要的东西。”
莉莉安娜看向他们手中的果酱罐子，“他开始觉得，如果只夺回自己的东西，就是对他人被夺走的东西视而不见。”
“所以他希望，塑造一位能够真正终结这一切的英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人目前来看，就是我了。”
“也是因为这个，他允许我多管闲事，无论我惹下多大的麻烦，只要我是为了保护别人，他都会想尽办法帮我。”
“本来我只是打算试试的，结果……”
她有些无奈地抓了抓脑袋，“我大概已经十分代入这个角色了，有些时候都无法控制自己多管闲事的欲望。”
福尔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亚瑟思索片刻：“你说的，似乎是希望你成为英雄的那位的想法。”
“嗯。”莉莉安娜认真点头，“而我的想法就是，我希望能够帮助他。”
“而且……”
她迟疑了一下，“我总觉得，他希望我成为拯救王都的英雄，却从来没说过，让我拯救他。”
“而我会达成他的愿望，也会救他。”
福尔娜愣了愣神：“那个人是大贤者吗？”
“咳。”爱德华提醒一般清了清嗓子，“我们不会追问这部分。”
“谢谢，其实我不是很擅长说谎，也很担心说多了会暴露什么。”莉莉安娜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露出笑脸，“不过这些事以往一直埋在心里，我也没机会和谁聊聊，能和你们说说，好像也不错。”
“傍晚我还要巡逻，差不多是时候该走了。”
艾德蒙微微点头：“好。”
“我也已经清楚了你的理由。”
“另外……”莉莉安娜走到门口，回过头，“我觉得你们或许不用那样特意掩藏身形。”
“虽然外表确实相当显眼，但神明既然让你们带走了那具躯体，法度因也没有安排人看守你们，就说明在他们的认识里，你们出门也没关系。”
“一开始或许大家会有些警惕，但慢慢熟悉起来以后，大家也会把你们当做一般人对待的。”
“难得离开了钟楼……还是尝试下更多的可能更好。”
她笑了笑，“我对这里很熟悉，如果你们打算走出家门，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找我。”
“对王都治安负责，是曙光骑士团的责任。”
福尔娜明显意动，不过比起走出去和周围人交流，她更迫切希望能够见一面法度因。
爱德华沉默片刻，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慢慢重复了一遍那个词语：
“英雄。”
他对这个词并不陌生，在不知何时传进王都的诗篇里，在古老的王室和三大家族与神明的契约里。
那些与神明定下契约，创建了这个国度的先祖们就被称为英雄。
那么现在，想要终结这一切的人，也同样能被称为英雄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莉莉安娜的成年礼。
她并不是贵族, 所以这件事并没有得到太大的重视，也不必举办类似的仪式。
但骑士团食堂的大厨艾德蒙先生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召集了骑士团所有不需要执行任务的成员, 热热闹闹地把大家聚集在了食堂。
“哇——”艾斯塔露出感慨的神色，“艾德蒙, 你已经开了一个坏先例，以后我成年礼的时候，你最好也有这么奢华的一餐。”
他一边啧啧感叹, 一边探头查看很有艾德蒙粗犷风格, 但分量十足的食物。
米迪奈特无奈地叹了口气：“全都是肉……”
“不。”艾德蒙十分正气地否认，指了指角落里的一盘金褐色的食物，“这里有蔬菜。”
米迪奈特脸上的表情有一丝龟裂：“炸的蔬菜！”
他眉头跳了跳，“你就不能……”
琼环视一圈，提醒问他：“经费没问题吗？你该不会把下个月的伙食费也用完了吧？”
她是贵族出身，就在不算骑士团食堂里吃饭也问题不大，但也有不少成员是依靠这里生活的。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艾德蒙嗤之以鼻，“只是最近在购买食材的时候有意识留下了一部分, 留到现在。”
“哦——”艾斯塔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故意回头用说悄悄话的语气对莉莉安娜说, “听到了吗？剩菜做的。”
艾德蒙举起汤勺，看起来像是打算给他脑袋上来一下。
两人嬉笑打闹的时候, 庞克已经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也就是说, 今天不限量吗？”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虽然不限量。”艾德蒙强调了一句, “但也得莉莉安娜先吃。”
“你们几个，都给我老实点到后面去排队！”
莉莉安娜无奈地笑了一声：“其实根本不用这么……”
毕竟实际上, 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都不知道, 哪怕是大贤者也没办法知道这些。
所以, 这个实际上她的生日，只是他们商定后定下的日子，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喂喂，小姑娘，这种时候再说客气的话可就太扫兴了！”艾德蒙朝她挤眉弄眼，“哎，要我说，这种时候应该来点酒，不过大家还要巡逻，所以之后用葡萄甜水替代一下了。”
莉莉安娜有些意外：“哪里来的葡萄甜水？”
“嘿嘿，我找人弄来的。”艾德蒙面露得意，“别小瞧我，在骑士苑当了这么多年主厨，我当然也有自己的人脉……”
“我当时就看出来莉莉安娜很喜欢了，这次又找人弄出来了，放心，味道绝对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