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情严肃，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贝尔，我记得我们离开时和你说好了，至少要冷静点从长计议，直接跑进黑夜里，你到底在考虑些什么？”
伊歌尔端起茶杯碰了下嘴唇，而后放下：“发生什么了？”
贝尔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眼泪先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莱昂娜瞬间睁大眼睛：“我也没骂那么凶吧？”
伊歌尔抬了抬眼皮：“显然还有别的原因。”
“父亲……”
贝尔总算开口，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在场三人总算了解了昨天夜晚的经过。
——贝尔小姐找到了一向疼爱女儿的库珀公爵，想跟他撒娇，说自己不想接受神明的赐婚，但公爵一反常态，严厉得让贝尔本能地觉得恐惧，简直像变了个人。
“他对神明的信仰比谁都虔诚。”短暂的沉默过后，伊歌尔率先开口，她看着贝尔，“他或许会纵容我们做别的事，但肯定不会让我们违背神明的意愿。”
莉莉安娜神色微动，库珀公爵格外虔诚吗？这倒是个新情报。
贝尔骤然抬起头：“我就算死也不会……”
“贝尔。”莱昂娜阻止她说下去，然后叹了口气，“那是神明。”
“就算是死亡，你也没法逃离夜神的……”
“不，死亡或许可以。”莉莉安娜下意识反驳。
莱昂娜讶异地一挑眉：“你不会是在怂恿她去死吧？”
“不，当然不是。”莉莉安娜重新组织了下语言，“我参加完茶话会之后，也找老师问了点消息。”
“老师虽然没有告诉我直接的办法，但他说，夜神的控制以血脉为基础，而一旦死亡，或者超出神明的庇护范围，都会让控制力消失。”
她说得不是很有底气，“老师是……这么说的，或许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我们不可能让贝尔真的以死解脱。”伊歌尔很快领悟了她的意思，认真思索起可行性，“我们需要让她离开王都，离这里越远越好，而且，还需要让神明觉得她已经死亡，也就是策划一场假死。”
莱昂娜倒吸了一口凉气：“听起来可真是个疯狂的主意。”
“想要逃避神明的‘赐福’，这本身就已经是非常疯狂的想法了。”伊歌尔眯起眼，“但在王都策划假死也不是简单的事。”
“需要帮手。”莉莉安娜微微点头，“能够操纵‘死亡’的帮手。”
几人对视一眼，贝尔慢慢睁大眼睛：“雷蒂娅女士，什么魔法都会的雷蒂娅女士！”
她一下站了起来，“我想去见她！”
“她也一个人闯过钟楼，她一定能够理解我……”
“冷静点贝尔。”莱昂娜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一定是疯了，不，一定是所有人都疯了，这种一拍脑袋的计划怎么可能成功！”
“我们还没确定要实施。”伊歌尔扫了她一眼，“现在还在评估风险的阶段，我们的时间不多，最好不要继续浪费。”
“我会给雷蒂娅女士下拜访函，然后我们去见她，贝尔，你乖乖回家。”
贝尔错愕睁大眼睛：“我……”
“如果我们浩浩荡荡带着你去找那位女巫，父亲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要找她帮忙。”伊歌尔看起来不容拒绝，“最好的方法是连我们都不要去，莉莉安娜小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莉莉安娜下意识想要答应，但又飞快止住，露出了适当的为难——陛下特地交待过，她在这件事里不能过于热心。
不是她要极力促成这件事，她只是看不过去的“热心骑士”，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多少还有些为难。
“我和塞尔维家有些联系，去拜访雷蒂娅女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莉莉安娜斟酌着开口，“但一些细节，或许还是需要当事人……”
“我和你一起去吧。”莱昂娜揉了揉眉心，“我也已经接手了不少家族事务，还是能找出一两件要和塞尔维家商议的事情，以此为借口过去。”
“话说在前面。”她瞥了眼眼带希望的贝尔，“我们只是去问问有没有可能，未必能成功，你可不要期待过头。”
贝尔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塞尔维府邸。
“下午好。”标准女巫打扮的雷蒂娅笑容和煦，目光在莉莉安娜和莱昂娜身上晃了一圈，笑意愈发明显，“这可真是个少见的组合，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副等着好戏开场的模样。
雷蒂娅·塞尔维毫无疑问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但莉莉安娜不确定这种和他们谋划没有直接关系的“小事”，她知道多少。
正犹豫需不需要从头说起，莱昂娜已经开门见山地问：“您知道假死的办法吗？”
莉莉安娜张了张嘴，慢慢扭头看向莱昂娜，不敢相信她居然就这么问出来了。
“咳。”雷蒂娅试图忍住笑意，但还是没有成功，直接往后一倒笑滚在了沙发里，“哈哈，你也太直接了吧，小家伙，哪有你这么问的？”
莱昂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可你是能预言的女巫……就算我们假装，你也差不多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吧？”
“我当然知道。”雷蒂娅笑得差不多了，才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我还知道，你们在策划贝尔的逃婚。”
莱昂娜肃然起敬：“这就是女巫预言的……”
“这和预言可没什么关系。”雷蒂娅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这是推理。”
遗憾地扫了她们一眼，“你们俩看起来可不适合去做坏事啊，一下子就会露馅的。”
她啧啧摇头，眼里一闪而过狡黠的笑意，“还是让前辈来教教你们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确认你们的胆量——跟我来。”
她率先起立，带着她们离开明亮的会客室，往阴暗的地下走去。
光线愈发暗沉，适应黑夜的莉莉安娜还好，但莱昂娜已经不太敢迈步了。
雷蒂娅回头看了一眼，轻轻打了个响指，指尖就亮起了一点火星。
“火！”莱昂娜大惊失色，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嘘——”雷蒂娅示意她别大惊小怪，“莉莉，我教过你这个小把戏的，还记得怎么用吗？”
莉莉安娜认真点头：“但我没法一个动作就用出来，还需要一点咒语辅助。”
她闭上眼，集中精神，竖起一根手指，“烛火。”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回应了她，一点点火星凝聚在她指尖，莉莉安娜松了口气，“成功了。”
莱昂娜已经震惊地瞪大了眼：“这……”
“别担心。”莉莉安娜安慰她，“夜神讨厌火光，但也只是不允许夜间点火，现在还是白天，只是地下昏暗。”
“而且，就算是平常，白天做饭也要生火的吧？”
莱昂娜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没进过厨房……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王都的地下。”雷蒂娅有些飘忽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所有夜神的子民最后的归处，堆放失去灵魂的残骸的地方。”
她慢慢抬高手，让烛火慢慢飘起，与一排排棺椁中慢慢回头，“也就是墓园。”
作者有话说：
雷蒂娅：没有我，这两个人可怎么干坏事啊！
莱昂娜眉毛微挑，不动声色地往莉莉安娜身后挪了挪。
火光和同伴挺拔的背影给了她些许勇气，她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要假死，就得熟悉死亡。”雷蒂娅指尖轻轻敲过沿途的棺椁，动作优雅地像是敲响邻居家的大门，“这位是上周噎死的，这位是半个月前淹死的，还有这位是上了年纪自然死亡，可以称得上是幸运儿。”
“而我要你们看的是这个。”
她停在一副棺椁前，示意她们靠近，“这是一个月前的，猜猜他是怎么死的？”
莱昂娜谨慎地没有回答，莉莉安娜倒是若有所思，试探着开口：“是王都外来的人？”
曙光骑士团负责王都的治安管理，她那里也有最近的死亡名单，稍微回忆就能对上号。
雷蒂娅轻笑一声：“不愧是一向认真的骑士团长，果然难不倒你。”
“原来如此。”莱昂娜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她迈步往下，从一排排棺椁中经过，和雷蒂娅一起注视着那具棺椁，“开吧。”
“骑士团长也一定见过他的死状，你说是对我们的考验，但其实只是对我的考验吧？”
“不错，也不像看起来那么不聪明。”雷蒂娅笑了一声，修长的指尖往上一抬，绘着特殊纹样的棺盖直接悬空而起，自己落在一边，露出里面的景象。
莱昂娜已经做了些许心理准备，但还是控制不住瞳孔微缩，喉头滚动，她飞快闭了下眼，而后又强迫自己睁开，叹息道：“……这就是未被神明选中的人，妄图进入神国的下场？”
“不。”雷蒂娅重新落下棺盖，神色晦暗看不出情绪，“只要胆敢进入黑夜，胆敢违背神，无论任何身份，都会变成这样。”
“夜行症最后就会变成这样，自杀的人躯体最后也会变成这样，因为神明说过，祂的神国内不允许有人擅自放弃生命。”
莉莉安娜缓步往前：“所以，如果贝尔小姐要假死，也可以利用这一点。”
“她可以装作无计可施的模样自裁，然后……用看起来相似的尸体替代。”
“就是这么回事。”雷蒂娅懒洋洋撑着棺材，“我可以借出尸体，甚至帮你们把她打造得更像贝尔，但你们需要提供她成年礼当天的服装、首饰，不能有遗漏的地方。”
“还有，她自裁时必须距离‘观众’有一定距离，留下更换‘道具’的时间，毕竟距离越近，魔术就越容易被拆穿。”
“最好在她倒下的瞬间，能够用别的东西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
莱昂娜认真点头，恨不得直接拿出笔记。
“好了，我能给的帮助就只有这些。”雷蒂娅笑着拍了拍手，“如果你们最终决定不冒这个险，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如果你们真的需要我的帮助，那就在我门前留一朵银线花，我会提供协助，而你们要付出的报酬，就是每个人答应我一个约定。”
“我会在需要的时候取用。”
莉莉安娜稍有迟疑，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吗？”
“你不用。”雷蒂娅笑了一声，“因为你根本不需要约定，只要找你帮忙，你多半都会答应。”
莉莉安娜：“……”
莱昂娜略一沉吟，点头答应：“好，我会回去和她们商量的。无论如何，感谢您的帮助，雷蒂娅女士。”
雷蒂娅只是微微点头，带着一如既往的轻笑目送她们离开。
在她身后，漆黑阴影中显露出人影，雷蒂娅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老师，我还是看不清那个孩子命运的轨迹。”
大贤者沉声回答：“不必在意。”
“神明都只能统治一隅，我们自然也只能窥见命运的一角。”
告别了莱昂娜，莉莉安娜脚步轻快回到了骑士苑。
她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把最新的进展告诉陛下。
虽然也能通过镜子传递消息，但是……现在陛下应该还借口赖床，在自己的寝宫处理事务。
从密道过去，就可以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和他在寝宫会面。
莉莉安娜只犹豫了一会儿，就说服了自己，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对门口守卫说：“今天太早出门了，在午饭前我还要休息一会儿，让他们有什么事写纸条放在团长室。”
“是！”守卫不疑有他，挺直身板回应。
片刻之后，应该在补眠的莉莉安娜从国王寝宫的屏风后绕了出来，她看向床铺上微微隆起的阴影，稍微有些疑惑——在大家的认知里，荒唐的古德里安陛下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床的，但实际上，他会利用这段众人认为他睡着了的时间，处理一些不方便在明面处理的事务，看一些“荒唐帝王”不会看的书。
他今天居然还睡着。
莉莉安娜迟疑着要不要离开，最后还是打算靠近床铺，确认下他是不是生病了。
踮起脚尖不发出一点声音，莉莉安娜缓缓靠近，轻手轻脚地撩开了轻纱，然后她目光一凝，在床铺上看见了一颗苹果。
她沉默看着那颗诡异出现在床铺上，格外漂亮光洁的苹果，慢慢抬起头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还在装睡背对着她的古德里安笑眯眯地转过身，半撑着脑袋支起上半身：“是陷阱。”
“我原本打算等你拿起这个苹果，就用被子整个把你兜住的，真可惜，看来被识破了。”
“你以为我是松鼠吗？”莉莉安娜哭笑不得，看他掀开软被，露出藏在里面的书卷和羽毛笔，“你居然把这些都藏在床上了……”
“万一有人进来，方便我把它们藏起来。”古德里安耸了耸肩，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拉过一个软垫递给莉莉安娜，“坐吧。”
莉莉安娜没跟他客气，乖乖在床铺边缘坐下，好奇地看着他手边的书册：“这次你在看什么？《蒙昧哲学》、《翡翠城风物志》、《□□诗集》……”
“是大贤者从外面弄来的。”古德里安翻开那本风物志，“这上面有介绍外面的那座城，距离帕斯帝国有很长、很长的距离，似乎还需要跨过大海，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
“对了，我觉得这和你生活的城镇倒是有点相似。”
“是吗？”莉莉安娜很感兴趣地凑过去，“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居住的城镇叫什么名字，不如说，除了饿和身边几个人的面孔，我大概什么也不知道。”
古德里安笑了一声：“是吗？那就按照你的喜好，先介绍这座城的美食。”
他把书册翻了几页，停在画着某种煎饼插画的那页，“这是当地美食，据说是用非常常见的草叶和谷物混合，研磨到没有颗粒感，全部混合在一起，塞入馅料后用灼热的铁锅烫熟……”
莉莉安娜十分感兴趣地想要看看插画，但她和书册之间还隔了一个古德里安，所以不得不微微抬起上身，向前倾倒。
绿色的，馅料是甜的饼。
虽然她肯定没有吃过，但并不妨碍莉莉安娜想象它的模样和味道，模糊的记忆里，她缩在街角的时候，似乎真的看见周围走过的人手里捧着这样的饼。
古德里安念书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他的声音像是忽然离得很近，带着不明显的笑意：“莉莉。”
“嗯？”莉莉安娜这才回过神，错愕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撑在古德里安身上，凑过去看那本书上的插画。
她有些慌乱地瞬间挺直身板，迅速缩回自己的领地——那块软垫上，装作什么都没干那样昂首挺胸回答：“是！我在！”
古德里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出来，莉莉安娜觉得自己的脑袋大概要开始冒烟了。
她小声辩解：“我只是想看看那副插图。”
“哦——”古德里安拉长语调，装出伤心的模样，“原来那个馅饼的魅力那么大，让你都忘了我还在这里了。”
“不、不是的！”莉莉安娜张了张嘴，忽然有些恼怒，“你是不是故意的。”
“没错。”古德里安一点也不做掩饰，晃了晃那颗苹果，“这是假的陷阱。”
然后指了指那本书册，“这才是真的陷阱，你上钩了。”
莉莉安娜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瞬间转移了话题：“我来这里是有事要汇报……”
“我猜也是。”古德里安笑眯眯地回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不用着急，距离我起床的时间还有两三个小时，可以稍微做一点无关紧要的事。”
“你们去找雷蒂娅了？”
莉莉安娜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别开视线：“她答应帮忙了。”
“我按照你说的，没有太积极出谋划策，把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她们三姐妹，不过说真的，我有点担心……”
她为难地拧了拧眉头，“我觉得贝尔和莱昂娜，也都不是那么会筹谋的人。”
“但还有伊歌尔。”古德里安轻笑一声，把那颗苹果放进她手里，“一个团体里，负责头脑的有一位就够了，要是太多了，或许反而会出乱子。”
莉莉安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像我和陛下……”
古德里安哑然失笑：“我该夸你坦诚吗？”
他捡起那边风物志，在她面前晃了晃馅饼那一页，用充满诱惑的语气说，“想吃吗？”
莉莉安娜很想拒绝，但最后还是诚实地点头。
她小声说：“但您没法把外面的食谱拿出来吧？要怎么做……”
“没关系，交给我。”古德里安轻轻对她眨了眨眼，“谁让我负责头脑呢，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