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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将台(虚坛)


“启禀太子殿下,城外瞭望台回报,犬戎大军攻下青屏山最后一座主峰,距京城已不足五里!”
“戚大将军与羽林军,退守扼虎口!”
周显手中的塘报“啪”的一声落在了御案上。
方才喧嚣的勤政殿里,霎时间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秦骞瞪大了双眼,喃喃自语:“不……不……这不可能……”
有戚玉霜在,犬戎大军怎么可能真的攻下青屏山?
显然,在勤政殿中,与他抱有同样念头的人不计其数。
周显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在同一时刻,尤班单于帐中,也得到了同样的情报。
“很好!”尤班单于“啪”的一声将一份战报合上,凹陷的两颊浮上一丝病态的红晕,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戚玉霜向京城所呈的塘报里说到,大孟军中的兵灶粮草之数已经减至不足三千人。”
“全赖单于陛下圣明,指挥如神!”尤班单于身旁,鹰师亲卫的头领连忙奉承道。
这两日他们发现有白色信鸽频繁从头顶飞过,猜测这就是戚玉霜向京城传信的办法,于是命军士注意空中的信鸽,一旦有信鸽飞过,即刻用箭射下。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射下的信鸽身上,带着戚玉霜送往大孟京城的军情战报,其中完全暴露了羽林军的粮草与物资之数。
结合犬戎骑兵层层推进之中追踪到的羽林军踪迹,两者对比,果然轻而易举地对上了数目——羽林军的兵力正在迅速地缩减着,即今已经从八千人,减至不足三千人。
尤班单于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在战报之上,留下浅浅发白的印痕:“也许,我马上就能看到,戚玉霜死在我手中的模样了。”
他狭长的双目之中,闪过一次充满兴味的嗜血之色,瞳孔之中深不见底,酝酿着一股浓重至极的仇恨与杀戮之意。
他尖利的牙齿轻轻磨过唇角,一滴血珠,缓缓渗了出来。尤班单于却像视若无睹一般,猛然笑了起来。
鹰师头领道:“以我军目前的速度,三日内,必能将羽林军歼灭于青屏山中。”
尤班单于哈哈大笑道:“很好!”
“很好!”
他的双眼中,倒映出了青屏山巍峨耸立的影子:
“王帐拔营,我要亲眼见一见,戚玉霜负隅顽抗、绝望之至的模样!”
“拖着这些蝼蚁般的残兵,在青屏山中与我周旋。戚玉霜,你……究竟在想什么?”
“大将军,您在想什么?”戚玉霜身边一个年轻的羽林军将校官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好奇道。
戚玉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饿了没有?”
“末将不饿!”年轻校官立刻挺起胸脯,大声道。
他自从从军入伍,几乎是听着戚家军的故事长大的,没想到有一天能在戚大将军的手下作战,一开始感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下终于习惯了几分,但当戚玉霜向他问话的时候,校官还是觉得像是在学堂里被先生点名了一样,紧张得一塌糊涂。
戚玉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对杨陵道:“永先,你呢?”
“我?我也不饿。”杨陵在甲胄上擦了擦手,隔着征袍从大饼里抽出一块勉强还算完整的,递给戚玉霜,“你先吃。”
戚玉霜摇了摇头,没有接过杨陵手里的大饼:“尤班单于的王帐,进到哪里了?”
杨陵道:“前方俯瞰的探马看到犬戎王帐拔营起寨,想是尤班单于准备亲自入山指挥战斗。今日午时,尤班单于与鹰师卫队已行至中军位置。”
戚玉霜将散下来的头发往耳后一别,微微仰起头,看着向了天空中飘过的行云。
一阵大风吹过,原本聚拢在一起的云团倏忽散开,如同飘散的轻纱,忽隐忽现,形态千奇百怪,不断地变幻着。
戚玉霜轻笑一声,喃喃道:“大风起兮云飞扬……”
杨陵奇怪地道:“这是先汉高祖的诗作,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戚玉霜道:“后面两句,你还记得吗?我们当年在学堂里,一起读过的。”
“当然。”杨陵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戚玉霜嘴角的笑意渐渐变浅了,半晌后,摇头轻叹道:“猛士何日……得归故乡?”
杨陵没有说话。
戚玉霜忽然道:“永先,你过来,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
“怎么?”杨陵一怔,连忙凑到近前。
戚玉霜目光骤然变冷,在杨陵身体凑近的那一刻,手起掌落,一个手刀,猛然劈在杨陵后颈上。
杨陵双目蓦地睁大,双目中还残留着一丝难以置信,仿佛不明白戚玉霜为何会出其不意,突然出手。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身体就不受控制地直挺挺倒了下来。
戚玉霜右臂一拦,接住了杨陵。
她转过身,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树旁正在休憩的踏雪听到这一声呼哨,霎时间睁开了双眼,直起双腿,飞奔而来。
戚玉霜手臂一托,直接将杨陵扶到了马上。解下马鞍,用缰绳一绕,把杨陵结结实实地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她轻轻拍了拍踏雪的脖颈,道:“带着他,向京城走,越快越好。”
踏雪四蹄如同僵立在了地上。极通人性的照夜玉狮子,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听不懂了戚玉霜的命令,半点也不肯挪动。
戚玉霜笑了一声,随即板起脸,龙泉剑柄倒转,在踏雪马臀上狠狠一抽:“走!”
踏雪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却依旧不动如山,四蹄狠狠地扎在泥土里,却扭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戚玉霜。
戚玉霜也看着踏雪的眼睛,无奈地轻声道:“你怎么不肯走呢?”
踏雪乌溜溜的眼睛之中,渐渐蓄起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
戚玉霜心中发涩,终于慢慢伸出手,一寸一寸从踏雪的头抚摸到背脊:“当年我在马场之中驯服了你,亲手为你戴上了衔铁。今天,我也亲手……为你解开。从今往后,若得明主,则事奉之,若不得其主,你就离开京城,回到你的故乡吧。”
她的手指轻轻勾动,将衔铁从踏雪的嘴上摘了下来。
踏雪忽然仰天长啸,前蹄猛然腾空,喉咙之中,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嘶鸣!
嘶声呜呜,宛如垂泣。
戚玉霜猛然放开手,在它的后臀上用力一拍:
“去吧。”

正月三十日。
犬戎大军攻占青屏山最后一座主峰, 数万骑兵分作两路,一路沿山脊高坡,一路走山峡谷道, 双管齐下, 将大孟羽林军逼向扼虎口。
尤班单于在重甲骑兵的保护下,与主力中军走山峡谷道, 进一步逼近扼虎口。
犬戎探马数次回报,从大孟羽林军留下的饭灶痕迹之中发现, 羽林军的炉灶数量已从三千减至两千五百人。
尤班单于闻讯大喜, 下令加紧层层推进,务必在夜晚到来之前, 将羽林军困于扼虎口, 使其全军覆没。
为了亲眼目睹这一刻,尤班单于在鹰师亲卫的保护下,不再居于中军王帐之中, 而是继续向前, 亲临前线。尤班单于的双轮车隐匿在重骑兵的铁甲防线之后,快意无比地亲身指挥着前方的推进与作战。
羽林军的兵力,以飞快的速度在不断缩减着。最后的两千残兵负隅顽抗,如犬戎所料的那样,一步步退向了扼虎口。
入夜,狂风大作。
洛江平原之上,鲜少有这样的大风。京城中,无数人家的门户被狂风吹得轰隆作响,大风几乎要从窗户之中强行闯进屋中, 刺骨的寒意穿透层层冬衣, 依旧令人不寒而栗。
宫城之中, 也是如此。纵然是皇宫内院,禁城深宫,也同样在入夜之后,处处寒冷如同冰窖一般。
只有一处例外。
天奉帝的这一倒,把满朝文武的心摔得肝胆欲裂。大孟这位年过半百的皇帝陛下,江河日下的身体早已不是秘密,偏偏在这样重要的关头轰然倒下,着实是太不是时候了。
天奉帝其人,生得不逢其时,没生在大孟最昌盛的开国时代,偏偏在北方犬戎兴盛起来的这个年代,被赶鸭子上架地当了皇帝。
当皇帝也就罢了,天奉帝虽然算不上明君贤主,却也努力尝试过在其位谋其政,颇为励精图治了那么几年。效果不大不小——他的那几分微不足道的学习,多半时候,还不如周遭诸位名臣良将一句话的提点来得有效。所以最后天奉帝也就放任自流,听之由之,做一个万事不操心的甩手掌柜了。
只是他的命着实生得不好,在位半辈子,净是赶上了前几代皇帝从未遇到过的山河动荡。北疆数次大难好不容易平息,天奉帝半截身子入土的岁数,又骤然遭遇大起大落,犬戎铁骑竟直接越过重重防线,杀到了毫无防备的京城脚下,遮天蔽日的黑色铁骑宛如天奉帝的噩梦,那雪亮的刀锋仿佛再往前略微伸那么一伸,就能直接递到天奉帝脆弱的脖子上了。
天奉帝心中除了恐惧,还有极度的羞愤与耻辱。
只可惜,如今,就连他病来如山的这一倒,都倒得那么不是时候。
帝王寝殿,红漆金嵌的窗扇在风中“嗡嗡”震动,赤红的漆色几乎要被震得剥脱下来。狂风的呼啸声透过细微的缝隙,无孔不入地向内侵扰,一丝一丝彻骨的寒意钻着缝隙向寝殿里蔓延着。
殿中燃烧着浓浓的暖香,暖意蒸腾到常人进入几乎会汗流浃背的地步。然而天奉帝躺在龙榻之上,身体却依然在微微战栗着,仿佛感受到了窗外的寒意,又仿佛在沉浸噩梦之中恐惧的颤抖。
他的身体几乎干枯成了一片平坦的凹陷,只有胸膛处在微弱地喘息着,将厚重的被子撑起一点细不可查的起伏。
周显坐在龙榻边,望着昏睡不醒的天奉帝。
他的父亲,此刻如同一台已经老迈得再也转不动的旧钟,每一次呼吸,仿佛都在消耗着他最后一点精气神。
众多朝臣都已经被郑弘与几位重臣联手打发,人心惶惶地纷纷回到家中等待消息。郑弘说的是让诸位同僚“归家修整”,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又有谁敢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修整”?
京外,犬戎大军已经逼近扼虎口,危在旦夕。京中,天奉帝沉疴已久的身体不知还能撑多久——其实这几年间,天奉帝的身体状况早已不是秘密,立储与夺嫡的明争暗斗,在朝堂暗流之下,从来没有停息过。
只是如今高家倒台,大皇子被软禁宫中,那个答案。仿佛已经不言而喻。
周显静静地凝视着天奉帝沉睡的身影,在他身后,郑弘低声道:“殿下,如今陛下病倒,国无决断之人,您身为储君,现在正是……”
“郑大人,不必说了。”周显忽然出声打断了郑弘含在口中,将说却未说完的话。
“孤意已决。”
“殿下!”郑弘愕然抬头,却看到周显猛然起身,向门外走去。
京城城头之上,烈风的呼啸声更为强烈,巨大的风威,几乎要将人从城头上掀翻下去!
周显手扶垛口,眺望着青屏山的方向,心跳越来越快,仿佛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即将从胸膛中迸发而出。
就在这时,一道雪白如电的快马身影划破夜空,从遥远的方向,沿着官道,向京城飞奔而来。
周显双目骤然一凝。
在刹那之间,他看清了马背上那个倒伏之人的身影。
——杨陵。
周显漆黑的瞳孔,在这一刻,几乎缩至针尖大小。
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周显骤然转身,厉喝一声:
“众军随我,出城!”
青屏山峡谷中,第二路犬戎大军沿着谷道缓缓向前推进。
然而,本来在前方忽远忽近,不时回身与他们短暂交战的羽林军,却如同突然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在漆黑的夜色中齐齐消失了踪影。青屏山中风声呼啸,只剩下一片草木摇动、树木震荡的幢幢鬼影。
第二路犬戎大军的主将格努心中,也逐渐升起了一丝不安。
距离扼虎口的方向越来越近,他的耳中,除了咆哮怒吼的风声,就只剩下犬戎大军不断踏在青石泥土之上的的马蹄声。
声音沉闷地回荡在峡谷谷道之中,回声重重,一时听不清有多少战马,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山谷之中,伴随着寒风怒号,令人感觉一阵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前方一骑重甲骑兵迅速地向回奔来,在格怒的马前扑通一声滚下战马,沉重的甲胄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轰然的巨响。
“将军,前方……前方忽然发现了坡上,有一块巨石!”
“什么巨石?”格努目光一冷,心中不安的预感愈演愈烈,他立刻道,“怎么回事!”
重甲骑兵哭丧着脸,明显是也并不知道巨石从何而来:“末将也不知道!只看到一块巨石横截路中,上面用鲜血书写了几个大字!”
“什么字!”格努的语气陡然急促起来。
“是……是……”
“轰!”山崖顶上,一棵细瘦的树木终于不堪狂风的催折,从中轰然断裂!
“外面发生何事?”尤班单于坐在车中,帘幕垂下,看不清外面的状况。
他腿部移动不便,之前急行军之时,他一直居于大军后方,遥遥指挥。如今即将突破青屏山与扼虎口,尤班单于终于忍不住亲临前线,坐在厚重的铁壁马车之中,既便于行军,又可防范有人偷袭。
“启禀单于陛下——”
在尤班单于的马车前方,一道快马疾驰而来,喊声穿过轰鸣的风声,传到了尤班单于耳朵里。
尤班单于的手指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阴郁地在格努仓惶的脸色上打量了一瞬:“何事惊慌?”
夜色之中,格努一片苍白的面色看得并不真切,但他的语气里,却透出几分不安的惶急:“单于陛下,我大军前方,有一巨石横亘路中,上面……上面好像用血迹写着几个大字……”
尤班单于灰而寡淡的双眉紧紧皱起,道:“写的什么字?”
格努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滚动几下,干涩地说道:“夜色之下,微臣……没有太看清楚,也许、也许是微臣眼拙,看错了……”
尤班单于左手猛地捶在车窗上,怒道:“你是废物吗?这都看不清楚?”
格努看着尤班单于阴森的脸色,口中的话语更是不敢说出口,他匆忙滚下战马,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尤班单于没有再看他一眼,冷声道:“备车。”
马车两旁的鹰师亲卫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双轮车推到马车旁,一名亲卫扶着尤班单于下了马车,坐到双轮车上。
尤班单于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戚玉霜又在搞什么名堂!”
双轮车的铁质车轮,碾压在泥土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与山谷之中重重回荡的马蹄声迥然不同,所有战马之上重骑兵听到这个声音,都立刻勒马停下,向两旁分开道路,躬身握拳,向尤班单于俯身行礼。
尤班单于的双轮车缓缓转动,终于行到那块巨石之前。
巨石上的大字,果然是用鲜血所书写,形成了一道道入石三分的深褐色痕迹。
在大风之下,血液早已凝固干涸,向下垂落流淌着,几乎蜿蜒到了巨石之下的泥土中,将泥土染成了一片黑褐色。
在暗沉无光的峡谷之中,果然看不真切。
尤班单于的面色晦暗不明,道:“点起火把。”
一名重骑兵立刻点燃了火把,可惜在狂风之中,火焰数次熄灭,最后终于在数人的护持下把火焰点了起来。
一点橙红色的火焰光芒,在风中颤巍巍地凑近了巨石旁。
在这一刻,尤班单于与身后的重骑兵们,终于看清了巨石上那以鲜血书写的、触目惊心的大字:
“尤班今日,死于此地!”

火焰在风中猛地一颤, 刹那间,几乎就要熄灭。
在看到巨石上血淋淋八个大字的瞬间,尤班单于心中陡然一震,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瞬间爆开。
他来不及说任何一句话, 甚至来不及呼唤近在咫尺的鹰师亲卫,在电光火石之间, 尤班单于枯瘦的右手蓦地抬起,狠狠拍击在双轮车的把手之上!
在侧方山岗上的草丛之中, 借着稀薄无光的月色, 一柄铜胎铁脊的大弓早已经拉如满月,弓弦上搭着一支冰冷的破甲箭, 箭尖直直指向了巨石之前的尤班单于。
就在火光亮起的这一刻, 尤班单于的身形与位置完全暴露在火光之下。
弓震,弦响,箭出!
冰冷如寒霜般的三棱五钩箭镞, 如同流星一般, 划破震荡的空气,向尤班单于的咽喉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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