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说着都觉得后背凉涔涔地后怕。定了定神,接着道:“不过现在她就主动了。昨晚的行动一无所获,她正可以借此缘由,在76号内部再次实施大清洗。至于朱徽茵,除了犯点纪律没有其它罪证,处分一下也就没事了。”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明楼神情冷肃,沉思着道:“这件事虽然没露出大破绽,但朱徽茵毕竟犯了致命的错误。曼春表面责罚,实则在帮她撇清。藤田芳政不是傻子,他的疑心肯定比先前更重。曼春说过,此人一旦生出某种念头,会十分的固执己见,必不肯轻易罢休。这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
“那大哥的意思是?”
“既然走到这一步,索性干掉他。曼春可以做。”明楼突然下了决心,语调沉稳地吩咐:“通知我们的人去苏州,接应今晚的越轨行动。除了要截取军械和生铁,还要一举歼灭藤田芳政!”
因为准备撤离,明镜一大早就回公司做离开前的种种安排。阿诚和明楼讨论过行动的具体环节后,也匆匆出门去找黎叔准备。明公馆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明楼扶着沙发缓缓起身,闭着眼稳了稳身形。慢慢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树影婆娑,深深呼吸稳定自己。展开一直紧握的拳,铂金璀璨的银华在掌心中煜熠闪耀。那日阿诚将这双对戒交还给他时说,曼春已见到且试戴过它们。可惜他当时尚在昏睡,未能亲眼见证她指间绽放的光芒。心中涌起万千情绪,茫茫悲喜难辨。其实这么多年贴在心口的珍藏,原并未期待有一天还能将它们送出。他踏上这条路时便没指望过全身而退,不曾想竟在这绝境险途与她再次重逢。上天赐予了他做梦都不敢企盼的极致慈悲,只愿,不会演变成万劫不复的极致残忍。
胸口又开始撕裂般地揪痛,已经分不清是来自枪伤还是心底的惶恐不安。明楼扶着墙咬紧了牙,额头抵在窗棱上,尽力调匀放缓呼吸。到底不是年富力强的青春时代了。此次受伤,明显感觉到精神体力大不如前,言行举止间全是力不从心,稍有思虑劳神便累得难以支撑,数度晕眩。只是如今情势,藤田芳政步步紧逼,他实在没有喘息的机会。他不能休息,更不能倒下。
早春的风,迎面吹来还是凉飕飕的。有些昏沉的头脑被冷冷的空气一激,倒是振奋清晰了起来。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伴着阿香少有的怯生生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
“大少爷,有位藤田芳政先生来看您。”
明楼有些意外,却并不迟疑,合眼静了片刻,打起精神开门迎了出去。
“藤田先生,您怎么来了?”
“刚好有时间,就来看望一下我们新政府的栋梁。顺便,跟明先生你告个别。”
明楼礼节性地笑了笑,吩咐阿香道:“去,给藤田先生泡茶。”
“不必了,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藤田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看到明先生恢复得不错,我很欣慰。”
“谢谢藤田先生挂念。”
“怎么,家里只有明先生一人在?”
“是。家姐有生意,阿诚去政府办公厅帮我取一些文件。有几项经济改革的提案需要修改。”
“明先生伤还没好就如此操劳,真是政府官员的楷模,令人感佩啊。”
“职责所在,不敢轻忽。应该的。”
“那,汪处长呢?”藤田芳政忽然问道:“今晚她也要和我一道去南京,临走前也不过来陪陪明先生吗?”
“76号公务繁忙,现在可是上班时间。”
明楼顿了顿,神色语气皆透出无奈黯然:“再说,纵有负荷,横有家规。汪、明两家的仇怨,因着舍弟的事情又添了一笔。老实说,碍于家姐的脾气,从回家来,我们是连电话都没有通过了。”
“明先生能文能武麒麟之才,没想到,在感情上竟如此命途多舛。”藤田芳政前半句话惋惜同情,后半句却字字刺心:“您尽可放心,汪处长在南京,我们会好好招待她的。”
明楼脸色一沉,眉眼间透出凌厉的愠色,冷冷道:“藤田先生卸任之前还如此关心明某,实在是让人受宠若惊。”
藤田芳政不理他话中讥诮,语锋一转:“我听说明家大姐最近要回趟苏州,去老家安放令弟明台的骨灰,是吗?”
明楼微微一怔:“确有此事。藤田先生怎么会……”
藤田挥手打断:“我刚好可以捎她一程。”
“啊不,不必麻烦了,车票我已经给大姐买好了。”
“车票我已经给她退了。”
对上明楼略显惊愕的神色,藤田续道:“最近,上海的治安非常不好。昨天76号还在火车站附近抓捕了一名抗日谍报分子。明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说来惭愧,养伤期间,消息闭塞。”明楼口气平淡地陈述:“这件事,还是今早梁处长找阿诚要一份公文时随口提起,我才知道的。”
藤田不置可否,继续说:“坐客车回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明先生,汪处长和我乘坐的专列,顺路押送军械和生铁,有两个班的宪兵护卫,保证绝对安全。所以,请不要拒绝。”
“藤田先生真是让人盛情难却。”明楼只好勉强笑道:“不过,总得容家姐回家,商量一下吧?”
“今晚11点整,我在火车站恭候。告辞。”
藤田态度强硬地撂下这句话,便直接起身走了出去。留下明楼怅然独立,心乱如麻。
阿诚回到明公馆时,发现原先埋伏的便衣暗哨均已撤掉。取而代之的,是荷枪实弹大模大样的日本宪兵,光天化日之下将整栋庭院团团包围。
阿香早在门口等候多时,见他下车连忙凑上来道:“阿诚哥,你看看啊。”
“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叫藤田芳政的日本人带来的。他进去跟大少爷说了一会儿话,走的时候把他们留下来,说是保护明家安全的。”
阿诚脸色阴沉,问:“大少爷呢?”
“一直在等你回来呢。”阿香面露忧色:“大少爷的状况不大好。早上你监督着吃的几口药膳,后来好像也都吐了。大少爷的书房我也不敢进去打扰。阿诚哥,你赶紧去看看吧。”
阿诚听了,急急进门直奔明楼的房间,推门唤了声:“大哥,我回来了。”
陷在沙发里揉着太阳穴沉思的明楼,闻言放下手抬头看他:“阿诚,我们有问题了。”
阿诚的心陡然一颤。
明楼表面依旧平静似水,声音亦无丝毫波动,但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得透出一抹骇人的淡青,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层层叠叠。
“大哥你不要急。”阿诚连忙在他身边坐下,问:“是藤田芳政要挟持大姐的事情么?”
“你怎么知道?”明楼诧异。
“曼春姐通过日共的暗线,已经得知藤田芳政的这个意图,所以用你给她的那个接头暗号紧急联络了黎叔。曼春姐的意思,今晚刺杀藤田,截取物资,同时营救大姐去根据地,一举三得。”
“问题是,我们的人手远远不够。”明楼蹙眉道:
“本来趁着夜半敌人困倦麻痹,在食水里下迷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藤田,分离车厢。就算其中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的成功率仍然很高。可现在藤田要带大姐一起走,就必会加紧防备,整个计划风险提高。再者,藤田芳政的包厢距离后面的货运厢还有十节的距离。要带着大姐,穿越这十节布满日本宪兵的车厢,机会几乎为零。”
“所以,大姐不能跟着对接后的火车走。”阿诚回答:“曼春姐仔细研究过这趟列车。她怀疑,中间置放杂物的车厢里,可能还隐藏着秘密护送人员。她准备在这节车厢里安放炸药,引爆的同时,分离挂钩必须瞬间完成,干净利落。”
明楼点头。
阿诚接着说:“藤田芳政经过这次袭击,肯定会在苏州站下车,向上峰呈报。同时,他的宪兵分队会在那里换岗休整。我们想办法拖延住去换岗的日本兵,藤田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再次行动,卸了岗的宪兵应该会就地解散回营。曼春姐趁这个时候杀掉藤田芳政,护送大姐下车。黎叔带人在站台上接应,送大姐过江。”
明楼双手握紧,默默沉吟了很久,终于吐出四个字:“计划可行。”
“但是——”
未等阿诚反应,他又加重语气严肃强调:“告诉曼春和黎叔,越轨行动必须完成。而营救大姐,须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绝不可冒险!”
“是。”
明楼不再说什么,低头合上眼,手就不自觉地按住胸前。
阿诚这才想起他的止疼药早上就已经空了。不由担心问:“大哥,伤口疼?”
“还好。”
这是明楼最近一贯的回答。阿诚沉下脸,接着他的话气鼓鼓道:“就是有点累,对不对?”
明楼睁眼看他赌气的样子,微微抿起唇,漾出一抹浅笑:“真的还好。”
阿诚轻叹,起身出去将阿香泡的参茶端到他手里:“把这个喝了。”
明楼只呷了一小口便嫌弃地皱起眉:“真难喝!我的碧螺春呢?”
“饭都没吃喝什么碧螺春!”阿诚指着杯子板着脸道:“你乖乖把它喝了,再吃上一碗粥,我让阿香给你泡茶。”
“阿香都被你收买了。”明楼一脸怨念:“臭小子,你是大少爷还是我是大少爷?”
阿诚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件东西递过去:“那,曼春姐给你的。”
“这个……”明楼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很是惊诧:“她一向不信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