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语声平淡,慢慢转身想要回屋,甫一抬步脚下便是一颠,被阿诚紧紧扶住。眼前的昏黑混沌令他无法移动,靠着阿诚的肩缓了缓,等那一阵晕眩退去,这才行道迟迟地走回自己房门前,推开阿诚的手道:
“我没事,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阿诚怔怔望着眼前的明楼。屋内的灯光清晰地投射在他脸上,一向刚毅如山英锐俊朗的容颜在这瞬间苍老枯寂。阿诚的心猛烈地战栗起来。以前,无论遭遇什么变故,无论多么悲痛艰难,大哥那双炯炯星目,永远明亮犀利,透着勇往直前百折不回的坚韧清利。而此刻,他虽神情静定到不见丝毫哀凄伤恸,可是那深邃无边的幽黯眸底,槁木死灰般再无半分神/韵光彩。仿佛闪耀天际的星辰陨落,浩海的指明灯塔倏熄,只留下漫天漫地无可填补的沉冷和虚空。
“大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强忍!”阿诚慌了,如同少时般惶急地紧紧拉他的手,含泪道:“你哭出来,叫出来,你不要忍着!大哥,你不能垮!”
“我不会垮,你放心。”明楼淡静回答,稳如泰山。低沉平缓的嗓音,带着一贯的,令人安心的坚定:“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阿诚眼前陡然模糊,心中如冰火交融,只恨不能感同身受,替他分担哪怕是一点点沉重到无法呼吸心碎到不能承受之哀恸。
尚在呆愣间,明楼已挣开他径自进屋。厚重木门,在那道蹒跚的孤清背影后缓缓闭合。
“阿诚哥,早饭都做好了。您和大少爷……”
耳边,阿香的询问拉回飘飞的思绪。阿诚蓦然回神,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窗外,雨仍在哗哗下着,天地依旧混沌阴沉。
揉了揉酸涩的双眼,阿诚复又盯回面前紧闭的房门。他已提心吊胆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屋里却仍是一丝动静都没有。
“先热着吧,你不用管了。”
阿诚示意阿香退下,心中的不安一圈圈地扩大。大哥实在是安静得反常,以他现在的身体受这样的刺激,该不会……
阿诚这样想着就再也忍不住,伸手便要去推门。房门却正在这时被打开,明楼一如往常衣冠整齐地站在面前。
“大,大哥?”阿诚有些愕然。
“你怎么还在这?”明楼手扶在门框上微微皱眉:“快去收拾一下,我们该上班了。”
“上班?”阿诚大惊:“你这样还要上班?我都要去请医生……”
“我没事。”明楼打断他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新政府和日本人那边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你要我在家里哪还呆得住?”
阿诚望着眼前惨白至极冷寂如雪的容颜,满脸担忧地还要争辩,被他挥手止住:
“阿诚,我现在,必须工作。”
阿诚张着嘴,徒有万千阻止的理由,却再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假如大哥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撕心裂肺,甚至不支晕倒,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明楼的冷静克制实已做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果不将自己埋葬在工作中,他真的害怕大哥会在下一秒彻底疯狂。
咬了咬牙,他只得叹气道:“那你先吃点东西,我很快就好。”
明楼看着阿诚转身上楼,暗暗松了口气,手按胸口支持不住地靠在门边压抑着咳喘。又回头仔细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屋里的窗户都已打开,浓重的血腥味很快便会散去。书桌上的烟灰缸里,那封年代久远,却被他溅满点点殷红的信,连同她为他求来的平安符,都已化为一堆灰烬。
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心已死,信仰犹在,魂梦依稀。
无间道,八大地狱之最,十八层地狱之底。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他渴望解脱,但他必须一直走下去,为着他们共同的理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真是写了很久,写得艰难又郁闷,却还是觉得表现不出那种感情来。惭愧惭愧!累得都想效仿原剧直接完结在这里了。
第55章 旧照
晚上十一点,新政府办公厅。
明楼办公室里的灯依然亮着。隔壁秘书处阿诚的桌前,一摞摞未处理和已阅的文件已经被分类整理好。重重卷宗遮住了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旧报纸,隐约只露出一半红玫瑰般艳丽张狂的女人英姿飒爽的戎装照。
阿诚不喜欢这张照片,这根本就不是真实的曼春。可它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可留作纪念她的东西。
当年的那些旧照,无论是他手上的,还是明楼的,早就被他们付之一炬。如今他拼命地搜索,却发现除了这帧身着敌服的官方证件照,她这么多年来,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一如她匆匆离去的干脆决绝。
咖啡壶咕咕地冒着泡,散发出浓烈的苦香。阿诚走过去倒了杯咖啡,扑面而来的热气氤氲了双眼。按照明楼的要求,双倍的咖啡粉,无糖无奶。他对着手中黑浓如药的液体,深深叹了口气。
即使失踪的明镜已上了苏州火车站特大枪击爆炸案中的无辜罹难旅客名单,明楼现今的状况,已经逼得阿诚在考虑冒险让大姐悄悄回来一趟的可能性了。
藤田芳政和曼春姐一夜间遇害,特高课与76号齐齐陷入恐慌。日本方面同汪伪政府开始了又一轮的疯狂搜索和报复,谍报系统内部接受严格排查。如今的上海滩腥风血雨,人心惶惶,股市下滑,金融混乱,经济再度频临崩溃。而这种种危机层出不穷,都少不了要大哥殚精竭虑尽力补救。自来到政府办公厅,他们就再没回过家,明楼几乎不眠不休忙于公务,心力耗损之甚连正常人都难以负荷,更何况他那已是千疮百孔伤上加伤的破败残躯!
短短一周内,大哥就在办公室里昏厥了三次。每次都是不等一瓶药水挂完,清醒后立刻继续手上的工作,仿佛刚刚只是打了一个小盹而已。更令阿诚担心的,是明楼对自身那种完全彻底的漠然,和不顾一切奋勇燃烧生命的恣意璀璨。他害怕,大哥最后的心力会流沙一般在这样淋漓的挥洒中消逝殆尽。
或许,这正是大哥所期待的。
不再有活在阳光下的奢望。因为,那个许诺着要和他并肩的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哥。他是在以自己全部的精血气力,来铺就一条通往光明之路。好让自己、大姐、明台,和那些千千万万共同战斗着的同胞,能有更大的机会,走向阳光,见证胜利。
如果死亡对一个人,已经变成一种恩赐,那么作为最亲近和了解他的人,是否还要固执地苦苦留他于世挣扎?
可是对于明楼,那些深浓到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看得再怎样明白,却还是放不开。
阿诚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纸袋,将它和其它几份文书一起拿在手中。吸了口气,擦去溢出眼角的泪,端着咖啡推开了明楼的门。
“大哥,你要的咖啡。”
轻轻将杯子放在书案上,阿诚静立桌前,默默凝视面前伏案工作的人影。
夜沉似水,一灯如豆。明楼蹙眉研究着手上一份繁复的经济预算表,不时执笔标注。淡淡的光晕下,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颜清冷沉倦薄如剪影。阿诚的心突地一颤: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的人,他却这才注意到,大哥乌黑鬓发间已现点点霜华,应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阿诚只觉得眼眶发热鼻间泛酸。
曼春姐的悄然而逝,到底对大哥造成多大的伤害,第二个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只知道,大哥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纵使自己如影随形不离左右,大哥内心里的孤寂空白无可填补。
而直到现在,大哥都没有流过一滴泪,露出过丝毫的哀戚悲痛。
“阿诚,你在那发什么呆?”
明楼冷不防的发问惊散了阿诚的思绪。还未想好该答什么,明楼已啜着咖啡继续问道:“军统那边有什么新的指令?”
“静默待命。另外,成功刺杀藤田芳政,还有……”
阿诚顿了顿,咽了半句,继续说道:“震慑日寇,打击汉奸,军统给您记大功。说是待您伤愈后,戴局长要亲自在香港对您进行嘉奖。”
明楼略微牵了牵唇角,没有答话。
“不过,”阿诚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汇报:“毒蜂来电,问您,问您……”
“他问曼春,是不是?”
阿诚有些怯怯地点头。电文里那些激烈的措辞,他实在不敢向明楼转述。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这疯子居然跟曼春交情不浅。
“他一定是质问指责我吧?以疯子的狠厉,又不确定曼春的身份,可在上海足足两年,曼春都平安无事。结果我一回来,曼春倒出事了。”
平平淡淡的陈述口气,听不出丝毫情绪。落在阿诚耳中却是字字戳心,直刺得鲜血淋漓。
“大哥,不是这样。疯子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并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明楼一个手势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神色淡然地转了话题:“组织上呢?”
“五号首长亲自给您发电,请您节哀、保重。”阿诚低着头道:“他和董书记,当年都在苏区见过曼春姐。”
明楼闭了闭眼,僵直而坐。半晌,默然点头。
“还有,黎叔已经回来了。”
话,停在这里。阿诚看着他惨淡面色又看了看手里的纸袋,欲语还休。
明楼揉了揉额角,又喝了一口香洌苦涩的咖啡,淡淡道:“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