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当时能见上一面……”阿诚含泪叹息。
他知道,那次回国虽有任务,但大哥一直都在等她。所以不顾劳顿地来回奔波,常常连夜从南京赶回上海,第二日又启程去北平。事情办完从不肯稍作休息,即刻便又要返沪,生怕错过了。没有任务的时候,除随大姐必要的应酬,大哥一直守在家里。表面上看着书,而每每电话响起都会身子一震,满怀期待地一把抓起,却从来不是那个人。及至启程那日船已开出了码头,大哥都一直站在甲板上,久久顶着冷风凭栏而立。直到对岸已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依旧默默凝视滔滔江水不肯回舱。仿佛那道倩影还会奔跑着赶来,扑进怀中甜甜地唤他一声师哥……
大哥的身体,那时也才刚刚恢复得行动自如。此番折腾下来,当晚便又突然昏倒,高烧不退。船在海上漂了一路,大哥也昏昏沉沉地病了一路。回到巴黎又静养了好几个月才勉强复原,却从此落下了头痛的病根。
“当时我真是恨死她了,一直恨了这么多年。”阿诚抱着本子深深吸气:“如果不是见到这个,我都想象不到她原来竟也那么苦,那么苦……”
阿诚哽咽着轻声自语,沉浸在逝者留下的忧伤凄美的文字中。他没有发现,床上那只插满针管的手在微弱地颤动,几行晶莹的泪从紧闭的眼角淌落下来。
汪曼春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明亮的小教室里。
轻盈的少女腰身,被那双熟悉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他贴在她耳边轻轻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新时代了,不要太麻烦。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我们就去周游世界。”
“好。那家呢?你想要什么样的家?”
“这没得选吧?咱们要是不住在明公馆,你大姐会伤心的。再说,你家本就很好啊!”
“可你自己呢?你自己心里,最想要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嗯,其实我最向往那种乡村小屋。”
“在一大片树林边上,后门出去是一个小湖。可以坐在湖边看书,钓鱼。院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还有蔬菜。门前的树下吊着一只大轮胎,给孩子们当秋千荡。还有两只大狗,金毛巡回犬。我说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
“你小时候住的纽约近郊的房子,你跟我说过的。”
“我说过吗?”
“你不记得了?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温柔宠溺的声音犹在耳边,明亮的教室却切换成阴暗潮湿的地牢。熏天的恶臭和凄惨的哭号声中,她一个人慢慢步下台阶,走进76号的刑讯室。
血迹斑斑的地板正中是一方染血的白布,白布覆盖下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想要立刻转身离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了上去……
周围突然变得很静很静。
幽暗的牢房忽又变成医院雪白的四壁,却依旧恐怖阴森。
她发觉自己就站在停尸台前,簌簌发抖。
神志似乎游离于肉体之外,她看见自己的手完全不听控制地去揭那方白布。
然后,她便见到了那张依旧英俊,却已全无生机的脸。唇角抿起的温柔弧线,永恒地静止在那苍白如纸的睡颜。
那一瞬,无悲无泪,无痛无惧。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整个世界刹那间分崩离析的全然的空白。
汪曼春猛地从床上直坐起来,杏眼圆睁。
“曼春,小春儿?”
顺着声音来源茫然望去,没有焦距的目光渐渐聚拢,她愣了好几秒才不可置信地开口:“叶叔叔?”
“醒了,还认得人,很好。”对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脑震荡加上极度的刺激,医生还怕你精神上会出问题。”
“我师哥……”汪曼春蓦地回想起面粉厂那撕心裂肺的一幕,霎时惨白着脸揪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叶叔叔,明楼,他……他……”
“他还在,你别急。”叶风安抚地环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他就在隔壁的特护病房,明诚一直守着。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慢慢休养会好的。”
汪曼春闻言稍稍定了定神,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我去看看他。”
“他还没醒呢。你这孩子!”
知道拦不住,叶风只好扶着她站起来:“你自己也伤得不轻,小心点!”
汪曼春一心挂念着明楼,径自腾腾地往外走。
快到门口,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步子回头问:“您不是应该先去南京么?过来上海,是有任务要传达?”
“还没有具体任务。昨晚刚到南京,收到秋田急报说你和眼镜蛇同时出事。我不放心,赶过来看看。”
汪曼春眼睛一热:“谢谢首长。”
“叫首长也太生疏了吧。怎么,怪叶叔叔没早告诉你眼镜蛇是谁?”
“没有啊。这是组织纪律,我懂。”
叶风幽微叹了口气,带些歉疚道:“难为你们这么多年了,不怪叔叔就好。”
他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亲切:“我小春儿眼光一流。你父母还在的话,会很高兴的。”
汪曼春含泪点了点头。
叶风微笑道:“不是急着要去看他吗?去吧。我也要找秋田聊几句。”
“那您接下来,还是回南京?”汪曼春问。
“是啊,你们没事我就安心了。你们两个可都是我党的宝贝,一定要小心保重。”
叶风恢复了平日的严肃:“此次会议,是关于后方军用物资的问题。开完会后,我再给你们布置新的任务。”
汪曼春不知不觉挺直腰背站成立正的军姿,端肃应道:“是。”
汪曼春是经历过无数次枪林弹雨大风大浪的。无论实战,还是审讯室和刑场,她见识过太多的鲜血,创伤,和死亡。有敌人的,也有同志和挚友的。可即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待到真的站在明楼的病房前,透过窗子见到那个旭日和风般的男子,单薄如影地陷在一堆毯被靠枕里,虚弱得全靠那些瓶瓶罐罐的液体注入体内维持,她的情绪还是无可控制地崩溃了。
明楼在她心里,从来是强大到神祇一般的存在。为了保全他,她可以不惜一切牺牲。可现在偏偏是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为的却是护她周全。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第一次,竟连她自己都毫不知情,被蒙在鼓里足足怨了他八年!
眼前割碎了心的一瞥,勾起了无数的前情旧事。那些无人陪伴无人倾诉,伤重异乡行动受限的日子,她只稍一思及都会痛到发疯难以自持。而重见后面对她掩饰不住的怨气,他竟执意选择沉默和隐瞒,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字。却在她每一次经历危险时,毫无例外地舍身挡上,从无一丝的犹豫和顾惜。
汪曼春一直以来强自维持的冷静坚强彻底崩塌。心,痛到无法承受,似乎积攒了八年的脆弱都于此刻爆发。她固执地不肯接受镇定剂,逃命般躲回自己房间缩成一团,哭得昏天暗地,哭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哭得完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最后,还是阿诚一脚踹开了门冲进去,将她拥入怀中抚慰良久才平复下来。
重新将自己收拾一番,汪曼春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反复确定不会再次情绪失控刺激到他的时候,才终于敢踏进那间特护病房,坐到了明楼的床前。
他依旧昏睡未醒。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映着那苍白面色几近透明。他无声无息地躺着,厚厚的被毯下完全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汪曼春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直至感觉到浅弱如丝的气流一下下地拂过指间。她闭了闭眼强压下升腾的泪雾,稍稍心安。
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这样安静地守在他身边,痴痴看他。
点点闪亮的光晕在如画的容颜勾勒出一道道深刻优美的线条,却染不上半分暖色。
汪曼春忽地心生惶恐,害怕着太阳落入黑暗,会将他一并带走。
再一次畏畏缩缩地伸手,她小心翼翼避过那些针头滴管,轻轻摸了摸他的手。
向来温暖的手现在却是冰冷的。她不由加重了力道,握住他的手指印在自己掌心,就像以前每一个冬日,他为她暖手所做的一样。
然后,仿佛做梦一般,她感觉到了指尖的轻颤。
猛然抬眸,望进那深邃无底如星如海的波光潋滟。一时间恍如隔世,无语凝咽。
“师哥,你醒了。”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
淡淡的陈述语气,掩饰去所有的痛彻心扉惊恐惶然。她努力微笑,却还是有一行泪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你……没事吗?”
他吃力地移动视线,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审视一番,犹自不放心地挣扎着问。喘息渐急,低弱的气声几不可闻。
“我没事,都是轻伤。”
汪曼春立刻伸指压住他的唇,拼命克制着汹涌的泪意:“你不要说话,慢慢吸气。”
方才秋田和心肺专科的医生来做例行检查,已经向她说明了他伤势的具体细节。虽已平安度过最凶险的一夜,但她知道,如此严重的肺功能受损,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是煎熬。更不用说艰难吐字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忍受多少痛苦,却还是一定要问清楚她有没有事。
他确已无力再出声,只凝神看她忍泪含笑的楚楚情态,眼中的疼惜温柔弥漫成一片醉人的湖光。
四目相对,视线胶着。明楼轻轻抿唇,徐徐漾出一抹淡静安抚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