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
温和低缓的声音拉回他飘飞的思绪,阿诚压下慌乱随口问:“大哥,你见过七号首长没有?”
“没见过人。”
“可他好像认识你啊。你受伤当晚,他来看过你。我怎么觉得,他对你很熟悉的样子?”阿诚掩不住好奇。
“是么?”明楼有些意外,低头想了想:“曼春说他曾经悄悄来上海看望她,应该是见到过我们在一起吧。”
阿诚点了点头,撤去两个靠枕扶着他躺低了些,说:“我把文件送回办公厅,你赶快睡一会儿吧。”
明楼不由自主沉沉合眼,轻应了一声。
等阿诚收拾好托盘餐具回来病房,见他头微侧在枕上,眼睫静静垂敛,呼吸匀缓,已然睡去。
明楼这一觉睡得很沉。恍惚醒转时,觉得自己那只被一周多静脉滴注打得冰冷僵硬的手臂上一阵阵的暖。睁眼去看,汪曼春正一面对它呵气,一面小心翼翼地抚揉着那上面的片片瘀青。
明楼不由扬起唇角,抬手贴上她的面颊。
“醒了?”她立刻神色一整,掩去所有的温柔疼惜,沉着脸凶巴巴道:“我一个没注意,你就又把自己累到发烧!真是气死我了!”
“好了别生气了,是师哥不对。”他乖乖道歉,宠溺又无奈:“这点低烧来来去去的没有大碍,别担心。”
带些沙哑的嗓音缱绻如丝酥软入骨,汪曼春鼻子一酸,满腔的责备气恼霎时丢到九霄云外。指尖轻轻拂过他手背上的累累针痕,声音软得透出了哽咽:“什么没有大碍?低烧不退对身体损耗很大。一会儿怕是又要输液,手都打肿了。”
“打打吊针而已,我的汪大处长不至于要哭鼻子吧?”
见她泫然欲泣,他故作轻松地调侃,唇边的笑意和眼中的爱宠满满地倾泻。
“谁要哭了?哼!”她复又强硬起来,虚张声势道:“我和阿诚都拿你没办法。不过,自有人能看得住你。”
明楼顿时苦起了脸:“曼春,你饶了我吧!”
对于这个遍是日本人的陆军医院,明镜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一直闹着要明楼转院,或是出院回家去休养。他们自然不能告诉她,这里也是日共的联络站。趁着养伤的当,在敌人的心脏,没有比这更安全隐蔽且方便开展工作的地方了。于是,每日敷衍明镜成了明楼和阿诚最头痛的事。
“知道怕了?”汪曼春扬了扬眉:“下次再把自己累成这样,就让明镜姐把你接走。”
“你舍得吗?”
明楼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令汪曼春瞬间无语失神。
她从来不敢说,虽万般心疼他不得已和姐姐决裂,可之后他搬入汪宅与她形若夫妻,她心中有怎样的欢喜。从十五岁的灭门惨案到如今,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在每一个黎明和他拥吻着双双出门,在每一个傍晚走出魔窟,洗尽铅华,细细泡一壶香茗,精心烧几个小菜,放一张唱片,选一本闲书,坐在沙发上静静等他。无论多晚,满心都是温暖的期待。
只是她一直都知道,再美的梦终是会醒。他总是要回家,回到疼爱和依赖他的姐姐身边。而那个地方,是她无法跟随的禁土。再怎么强作潇洒,终难掩饰心底的怅然。
明楼看在眼里,心中泛起强烈的酸楚,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曼春,等我出院了,你跟我一起回家!大姐要是不答应,我们就继续住你那里。”
汪曼春叹着气摇头:“你不要冲动。现在的状况,我倒不是怕你大姐不答应,我是怕她答应!”
曾经,隔着他们的是明镜的怨恨,是他舍不掉的亲情和她放不下的自尊。而现在,日本人的怀疑,他们的身份,他的安危,反是生怕明镜对她恨得不够、不真。由从前的被迫变成了如今的主动,她更是不能露出一丝的软弱和动摇。
明楼咬了咬牙:“那我跟大姐解释一下,先不回家了。”
“说什么呢!你当然要回去。明台走了,你还不回家,她一个人孤零零守在那栋大宅子里,该多难受啊!”
明楼不说话,只默默将她抱得更紧。
忽地一阵敲门声,阿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曼春姐,秋田先生找你。”
汪曼春出去没多久,便带着一个鬓发微霜,目光炯炯的中年人回到病房,给明楼介绍道:“师哥,这就是中央七号首长。”
明楼从手中的一摞报表中抬起头来。那般从容镇定不动声色的人,此刻居然露出惊异震动神色。
汪曼春不由回头去看叶风:“原来,你们认识。”
“岂止是认识?”叶风的声音里透出无限感慨怀念。
“那你们谈,我出去一下。”汪曼春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叶风认真看着明楼,忍不住感喟:“二十多年的光阴,白驹过隙啊!”
明楼努力收拾着情绪:“我怎么也没想到,七号首长竟会是你。”
叶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你姐姐,她还好吗?”
“她一直没嫁,也一直在为我们做事。这些,你会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叶风说得有些困难:“这些年她一个人,过得好不好?”
明楼默然片刻,低低道:“这你要去问她。”
叶风笑得苦涩:“她大概早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一个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你说她会不记得吗?”
良久的沉默中,叶风忽然问:“如果我现在去找她,你觉得是个好主意吗?”
对上明楼探询的目光,他简单明了地解释:“我们的前线供给非常匮乏。日军的连续大轰炸,使我们损失了很多货源和运输线。组织上希望借助你们明氏家族庞大的生意网,开拓新的源头和途径,向根据地运送物资。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去不妥,也可以派别的同志,或者自己去做你姐姐的工作。”
叶风说到这里,爽利的口气忽地纠结起来:“主要是,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我现在还该不该再出来打扰她的生活?”
明楼前思后想,终是揉着眉心叹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也无权干涉。”
叶风眼中隐有无限柔情流动:“你知道吗?现在我闭上眼,还能见到她当年在火车站送我的样子。人来人往的月台,被风扬起的发,那件青色碎花旗袍还是她十七岁生日时,我送她的……”
明楼垂下了眼,心中沉甸甸地痛:“当时我太小,是我欠你们的。”
“不,是这个乱世欠我们的。”叶风顿了顿,缓缓加了一句:“其实很多时候,我倒是庆幸她没跟我一起走。”
“曼春说,你经常来上海。”明楼忽地若有所悟:“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不全是,我只是做我力所能及的。”叶风自嘲地笑了笑:“我没那么万能。自顾不暇的时候,哪还顾得上护她周全?再说曼春回来上海以后,就更不必我操心了。”
明楼蓦然间酸楚难言,垂首凄然道:“你做的,比我好多了。”
寥寥几字,道不尽的沉沉歉疚刻骨深情。叶风心中一软,知他话外之意,不由叹气道:“对不起,你姐姐当初对曼春的事,我知道得太晚了。”
“小镜向来知书达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把她这辈子所有的遗憾和不甘,所有的账、所有的恨,都算在了汪家头上。如果我早知道,回来劝劝她,春儿也不至于落得那般孤苦伶仃……”
“你不用说这个来安慰我。”明楼的手紧紧揪着被单,闭了闭眼:“当年我们分开,其实跟大姐的反对毫无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他重重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叶风疼惜地上前来扶着他的肩劝慰:“你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好在一番兜兜转转,你们终究又在一起了。假如爱有天意,这便是上苍给你们最大的恩赐。”
明楼深深吸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曼春是个好孩子。她父母都是我党伟大的先驱,怎能跟汪芙蕖混为一谈!”叶风接着说:“你放心,我会让你大姐明白的。”
“你怎么和曼春的父母……”
“当年离开上海一到广州,就遇见了春儿的父母,使我免走了很多弯路。多年来他们对我亦师亦友,好几次救过我的命。”
“可你,却还是把他们留下的唯一血脉拉下了水。”明楼忍不住冷冷回了一句。
“怎么,怪我让她走了这条路?”
“她本来可以出国留学,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安安稳稳,受人尊敬。而现在呢?”
明楼无法掩饰满腔怨怒,语声激动:“好好的小姑娘做了这个,出生入死就不说了,还沦为千夫所指人人唾骂的汉奸国贼!什么时候才能洗刷得干净?”
“给春儿指了这条路,你以为我就不难过,不为她担心吗?”叶风也沉痛起来:“我知道你当年,跟上海党组织打过招呼。你以为你能够阻止她的选择,就像我当初试图阻止你的选择。”
“你……”明楼闻言一惊。
“你姐姐为了你,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和理想。在我的私心里,自然也想尽力保全你。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守着姐姐,不要去涉险。”
“原来我入党拖了那么久,都是你!”明楼顿悟:“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家庭出身。”
“是我一直在阻挠。可结果呢?不但没能打消你的决心,你得知我党需要有人打进国民党内部,居然偷偷跑去参加了蓝衣社!当时,我真恨不得把你揪过来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