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需要别人记得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静静望着她:“当然,你会记得我,明楼也会记得我。虽然你们,只是两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汪曼春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她在泪眼模糊中伸出两手拢住他的头,咬牙:“明少爷,这就怪不得我了。”
她叫的是:明少爷。
明台直直望进她的眼睛:“做你该做的,这样我大哥会很高兴的。”
监听室里,明楼默默拿下耳机。
藤田也摘下听筒。
“明先生听到这些话,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但是到现在他还在顽抗。这件事情有结果之前,希望你留在这里。”
“当然。我会听从您的安排。”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报告:“藤田长官,明长官,汪处长说,下面的场面您二位都不适合再听了。她让我请二位长官去她的办公室稍作休息。等有了结果,她会来向二位长官汇报的。”
藤田问明楼:“明先生,您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汪处长单独说?我不介意。”
“谢谢藤田先生的好意,不用了。”明楼婉拒,神色沉痛:“明台他犯了死罪,我实在,也无话可说。”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想?只是他太了解曼春:她派人来传话而不亲自来,因为她现在根本就不敢见他。她的压力已经太大了,他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干扰她。
藤田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他说着,对一旁的高木使了个眼色,高木立刻带着两个侍从由另一个门出去了。
明楼冷眼观望,心中清明:他们一定是去了刑讯室。那里24小时不停的录音还不够,他们是在监视督察,看曼春上刑中有没有作假。
明楼猜测得一点不错。当汪曼春从西花棚下略喘口气回到刑讯室的时候,就发现高木正悠闲地坐在审讯桌前喝茶。而原本站在一旁的自己两个手下,换成了藤田身边的两个侍卫。
“高木君亲临刑讯室,是想替我来审这个犯人吗?”汪曼春从容走近,冷冷发问。
“看来,藤田长官还是信不过我啊。”
“汪处长想多了。藤田长官是念及汪处长昨天在特高课太辛苦,对于施刑的事,怕汪处长有心无力。这才特意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那就多谢藤田长官的关心了。”汪曼春微微一笑:“76号从来不缺人手,我不需要帮忙。”
“梁处长刚才来看了看,说汪处长审了这半天,犯人除了见点血就没别的了。身上一块骨头没碎,什么东西都没少。”
高木口气阴森:“我想,可能你那些手下也累了,我让他们去休息一下。有什么力气活,汪处长尽可以请我们的人来做。”
“高木君可真体贴!我倒不是无力施刑,只是这个人和其他犯人不同,他是个娇生惯养没受过磕碰的少爷。我下手自然要缓着点,免得没问出什么,就给弄死了。”
汪曼春神情倨傲:“既然藤田先生要我负责审讯,问什么,怎么问,用什么刑,什么时候,我自有安排。还真是不劳高木君和梁处长操心。”
她说着,修长的手指缓缓掠过平铺在刑桌上的一件件医疗用具。最终,选了一把手术钳子拿在手中。
她原本还一直存了尽量减少对明台伤害的心思,但就眼下情形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她只能泯灭掉自己所有的人性以换取敌人的信任。否则,任务就无法完成,而解救明台也会变得难上加难。
和过往无数次一样,越是遇到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她的头脑就越冷静清晰。
“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死的很惨?”汪曼春对被铐在椅子上的明台说:“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上线是谁?”
明台目光坚定,还是那句话:“做你该做的。”
“好。”汪曼春点头。
她狠狠横下一条心,用钳子将明台的指甲边缘死死镊住。深吸口气,猛地用力一掀,一块血淋淋的手指甲连根拔起。
明台发出了嘶声裂肺的号叫。
拇指。
——曼春姐,你爱吃的糯米团,快来咬一口!
食指。
——曼春姐,我给你做了一个孔明灯。晚上我们去江边放,你的家人就可以看到了。
中指。
——曼春姐,你带我去哪儿啊?我不认识路,你拉着我。
无名指。
——曼春姐,你嫁给我大哥的时候,我来给你们端戒指盘子,好不好?
小指。
——放心,我一定会说服大姐同意你们的,你可不许放弃哦!我们来拉勾。
十指连心,明台被折磨得数度死去活来。
他不是铁打的男人,但他是一个把自己当成死人的男人。
而汪曼春,她根本不再把自己当人。
她强迫自己关闭一切情感。忘了自己,忘了明楼,忘了一切的美好。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件冷冰冰的武器。钢铁铸就,旨在击杀。
她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化身魔鬼,渐渐陷入一种近乎真空和虚无的状态。
刑讯室的火光暗影下,她的冷艳容颜苍白胜雪,更映得那一抹红唇殷殷艳艳。宛如地狱中掠出的夺命罗刹,残酷清冷,却美得不可方物。
“我知道,面对新政府的时候,有些问题我们无法强求观点一致。”
“你现在最好求求我,我可以让你死得像个男人。没关系,你慢慢考虑,我们有得是时间。”
“你去川沙古墙的任务是什么?你的上下线是谁?于曼丽身上的密码本是不是真的?”
“那两份密码本我们都分析过,全都是假的。你们只不过是重庆政府抛出的棋子而已。何必为了出卖你们的政府而卖命呢?”
她故意在行刑之间絮絮叨叨地拖长每一次诱降劝说,让明台有尽量多的时间养精蓄锐。她淋漓尽致地表演着,收获着明台的怒骂和鄙夷,再无可选择地进入下一轮的残酷折磨。
几小时下来,明台的指甲全部脱落,十根修长的手指尖变成十个血洼洼的小坑。浸过盐水的皮鞭从上招呼到下,他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汪曼春一刻不停地守着他,不敢离开半步,不放心把他单独交给任何人,生生看他被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挣扎喘息。她自己也仿佛烈火焚身,噩梦轮回,精神和体力都已被逼到极限,痛苦萎顿到了极致。
最后一步,迷药诱供。高木拿出了特高课带来的绿色药剂。
汪曼春心中发寒,这是她最担心最害怕的一关。
此药是他们最近研发的新产品,高浓高效,号称迷药之王。昨天在特高课的审讯室里,她已经亲身体验到它的厉害。它会唤起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让犯人在受刑的极度痛苦中,突然切换到最幸福最渴望的场景里,从地狱升入天堂。那种摄魂的迷乱和诱惑,远不是在军校里上过几次刑讯课就可以对抗的。
本来,她是想冒险在致幻剂上作些手脚的,稀释一下药量,或者干脆偷梁换柱。可高木亲自将药注入针管递给她,她什么也做不成。
汪曼春只能给明台注射下去,提心吊胆地注视他的反应。
在药效的作用下,明台坚韧不屈的面容现出了恍惚,开始有断断续续的真话流露。
“王天风为什么要出卖我?”
“对啊,为什么?”汪曼春接下他的话诱导着:“当然是为了密码本。”
“曼丽身上的密码本很重要,她宁可牺牲自己的命也要保住那个密码本。”
“那郭骑云呢?”
“他身上的那个是备份。一真一假,亦真亦假。”
情形不妙。
汪曼春不太敢往下问了。她不知道他是故意说漏,还是真被迷药控制了。
“明台,你看着我!”她狠狠扣住他的脖子,强迫他看住自己:“我是谁?”
明台眼光迷蒙:“姐姐。。。”
汪曼春心都碎了。眼前浮现的,是当年那个像极了曼廷的孩子清澈的眼眸甜甜的童音:“姐姐,不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弟弟。”
明台小时候一直叫她姐姐,唤明镜为大姐。直到她和明楼确定关系,在阿诚一再的坚持更正后,才改口叫曼春姐的。
可曾想过有一天,她这个“姐姐”竟然会亲手拿起刑具来摧残他?
汪曼春深吸着气,继续进行:“谁是你的上线,是我吗?”
“你?”明台爆发出轻蔑的笑:“汪曼春你个狗汉奸在说什么呢?”
汪曼春略松口气,紧逼着问:“那谁是你的上线?王天风吗?”
“王天风。。。他是我老师。他出卖了我。”
“那是明楼吗?”汪曼春手下用力,将心一横终于问出来。
明台的神色又有些迷糊。
糟糕!汪曼春一颗心都快停止了。
“说啊,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她用力卡他的喉咙,指尖反反复复不停敲下一连串密码: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明楼,明楼他是。。。”
“他是谁?他是谁?明楼是谁?”
她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狠下心一把握在他淌血的手指上,希望他剧痛之下神志能回复清明。
明台疼得浑身剧颤,却咬紧了牙没发出一声哭嚎。
“他是我——大哥。”
汪曼春长舒口气,冷汗涔涔,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坐到地上。
“明楼是我大哥,你是我大嫂。”
明台说这句话时,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目光清澈,神色认真,还是和当年一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