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们的确还有情。”明楼毫不避讳,低头叹道:“但碍于两家仇怨,所以,也只能是发乎情,而止于礼。”
“听明先生的意思,您对她,颇有歉疚啊。”藤田终于问到关键:“那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没有向你打探过一些敏感信息?”
“敏感信息?您的意思是?”明楼悚然而惊。
“我们怀疑,她跟军统上海站的毒蝎小组有牵扯。”
“什么?”明楼呼地站起来:“这绝不可能!”
“明先生请先不要激动,我们还在调查。”藤田示意他坐下。
“汪处长是南田课长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对大日本帝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是重庆分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明楼的语气非常急切。
“可是,我们有人证和物证。”
藤田审视着他的表情,缓缓道:“在司各特路,我们发现了电台和未被完全焚毁的通信记录,经证实是毒蝎的电台。而和电台同时被搜出的,竟是汪处长声称遗失了很久的丝巾。”
“像汪处长那样受过长期训练的特工,如果她真是军统的卧底,她会大意到留下可以指认自己的东西在电台旁边?藤田先生,您相信她会犯这样初级的错误吗?”
藤田被问住。
明楼接着说:“这最大的可能,是栽赃陷害。”
“可是,高木和梁处长他们都亲眼所见,邻居家的狗见了汪处长,像是认识她一样地凑上去,却被她仓皇击毙。这如果不是心虚,又是何故?”
“您不知道,她16岁时,有一次和明台出去玩被野狗咬伤了,我带着她到圣玛丽医院一连去打了好几针,所以她后来最怕狗了。那是28年夏天的事,您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当时的医院记录。”
“这样啊,”藤田想了想,问:“她和你弟弟明台,关系如何?”
“小时候他们很亲近,明台很喜欢她。我们分开以后,他们大约也没什么来往了。”明楼据实作答:“藤田先生为什么会有此问?”
“没来往?”藤田哼了一声:“令弟被76号逮捕后的口供,声称他和他的女朋友偷越江防只是要去谈个黑买卖,为了赚钱。而这桩买卖的介绍人,就是汪处长。”
“这。。。这怎么可能?”明楼一脸震惊。
“令弟一口咬定,他昨晚的行为全是汪处长指使。”
藤田面露惋惜:“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明先生,是否也为情所惑啊?”
“藤田先生,您知道,我一向是公私分明的。”
明楼露出惊惶之色,连忙澄清:“我和汪处长在一起时从不谈工作,更不会触及任何敏感话题。请您相信我。”
藤田沉吟片刻,又道:“汪处长几天前遭遇袭击,却仅受一点轻伤。而汇丰银行的行动中,76号损失了十八个人。凶手几乎枪枪命中要害,却独独又是汪处长皮肉伤逃过。为什么她能如此幸运呢?”
“您说的这诸多疑点,我现在无法给您解释。但我还是不相信她会是叛乱分子。汪处长自出任76号情报处处长以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逮捕和处决的抗日分子,以及调查揪出我们内部的奸细,不计其数。”
明楼想了想,忽然道:“这有没有可能,是抗日组织为了要除掉她这个眼中钉,而给我们设的一出反间计呢?”
藤田显然被他的话打动,沉思着道:“可是令弟。。。”
“明台这孩子从小被家姐娇生惯养,涉世太浅,很容易受人蒙骗。他说是受了汪处长指使,又或许,指使他的另有其人?”
明楼急急道:“我能否见一见小弟,或者,汪处长?”
“暂时还不行。明先生,调查期间,相信您理解的。”
“我理解。只是,小弟还小。而汪处长,她毕竟是特工总部的重要负责人,日本皇军中也故友甚多。在一切尚不明朗的情况下,还请藤田先生。。。”
他在惶急中考虑着措辞,尽力请求道:“请您考虑到各方面的人心和影响。”
“明先生请不要太过担心着急,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藤田合上文件夹站起来:“只是,事情真相大白之前,我希望您不要离开政府办公厅。特高课会随时跟您联络的。”
明楼随着他起身,恭谨道:“当然。”
藤田芳政离开了,却留下两个侍卫守在明楼办公室走廊,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明楼瘫坐进椅子里,死死捏紧了拳。
听藤田的口气,曼春受刑是免不了的。
狠狠咬牙,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被切碎。他可以嗅到那种血淋淋的味道,他甚至能听到她在极度痛苦中默默唤他的声音。
“师哥,没事的。曼春不怕疼。”
柔软的呢喃,如在耳边。
十年前的学生大口口,国民党出动了大批军警镇压。阿诚在电话里惊慌到词不达意,他急得摔了电话一口气跑到那个旧教室。见到她血流披面的样子,至今都惊悚清晰得如在眼前。那一瞬,是仿佛整个世界都暗下来的恐惧,为她清理伤口时手抖得不成样子。而她,却那般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微笑:
“师哥,没事的。曼春不怕疼。”
她向来都是坚强勇敢到令他骄傲,也让他心疼至极的女孩。
越想就越痛到发疯,他忽地再无法忍受地起身往外走。
这么久了,阿诚怎么还没回来?
拉开门,他猛然顿住了脚步,见到阿诚竟然以手抱头蜷在墙边,伤心无助得好像还是十七年前那个受尽了虐待的孩子。
“阿诚,在这里干什么?”明楼不由放柔了声音,走近他问。
“大哥?”他一惊而起,本能地往后退,背碰到了墙,眼睛泛红神色慌乱:“没,没什么。”
“我回来时,他们不让我进去,也不让我走,就只好在这里等。”他定了定神,说。
他哪里敢告诉大哥,就在他回来前得到的消息,秋田和另一位内科大夫,以及他们的助手,都被特高课紧急叫走了。
曼春姐身上本就有伤,而且她有先天动脉导管未闭的毛病,也就是明楼说的心痛病。虽然很轻微没有发作过,可如果受刑过重。。。
他不敢想。
明楼默默看他,脸色越加苍白,却也不再追问。只道:“叫他们给我泡一杯浓咖啡。还有,今天的文件,拿来我看。”
他不能这样守着时钟分分等待。他必须工作。在工作中转移一部分的注意,他才不至于失控,疯狂。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明楼和阿诚来说,都太长了。
在特高课的密切监视下,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被隔断,不知道事情进行得如何,也无法探知曼春与明台的安危,什么也做不了。
不明状况的猜测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在夜晚。
从下班时起,明楼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默默凝视窗外。看夕阳西下,看彩霞满天,一直看到最后一丝光影消失,坠入黑暗,夜幕无边。
而阿诚,则是一声不响地从办公室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周而复始,来回往复。仿佛是在计算着步数和距离。
他们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分一秒地熬着,等待着,等待一个谋划已久的结局。
直到太阳再度升起,藤田芳政再次坐在了明楼的会客室里。
“我们的案情有了巨大突破。”他告诉明楼:“对于汪处长来说,是好消息。而对于令弟,恐怕就不妙了。”
明楼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毒蜂已被成功策反。两份密码本的真伪,基本可以确定。缴获的微缩胶卷,昨晚已经由他和他的副官,分别送至第三战区联络人手中。同时,毒蜂也证实了令弟的军统毒蝎身份。”
“明台是毒蝎?”明楼拿着茶杯的手一抖:“这是毒蜂交待的吗?”
“是的,这是他在特高课亲口招供的。”
“毒蜂,不是被76号提审的?”明楼表现出诧异。
“毒蜂自恃甚高,不屑于跟76号的梁处长谈,一定要直接和特高课交涉条件。所以,整个策反事宜及盘问取证,都是由高木负责,结果直接呈报给我。”
明楼想了想,问:“他的这些证词,藤田先生觉得可信么?我们怎么知道他的策反是真实的?”
“这也是我感兴趣的。”藤田道:“不过目前为止,他的证词中没有找到丝毫破绽。至于令弟的身份,除了毒蜂的招供之外,76号也已向我们提呈了三样物证。”
“第一,是您送给他的一块手表,在一桩凶杀案现场找到。第二,发现毒蝎电台的司各特路的房东,已经指认明台就是那里的租客。第三,梁处长带人查抄了明台的面粉厂,当场起获电台和密码本,还有部分没来得及销毁的电文。电文内容初步可以断定,都是跟第三战区来往的电文,跟这次更换密码本的行动有关。所以,令弟不仅是在案发现场被当场抓获,现在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至于汪处长,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令弟在故布迷阵,刻意陷害。”
“明先生,没什么可说的吗?”藤田紧盯着他问。
“这。。。”明楼显得迷乱而慌张:“藤田先生,明台还是个孩子。”
“你并不真正了解你的弟弟。你心目中的孩子,只是你看到的冰山一角罢了。他真正的心狠手辣,你大概都无法想象。”
“今早我们让毒蜂和他当面对质时,就是你说的这个孩子,竟然口衔刀片袭击毒蜂。身手之狠准快,同行之中也是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