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春,不要!”
她话未说完,明楼便急急打断她道:“多少人盯着呢,尤其你已经被怀疑了。记住,到时候对明台,你决不能有丝毫手软,万万不可留情!”
汪曼春面露不忍。
明楼紧抱着她叹息道:“我们都爱明台,都宁可替他去受苦,甚至牺牲。可他毕竟要长大,无论我们多想,他人生的路我们不能一直帮着他走。他的责任他必须自己来扛,一路上的痛苦和磨练,也只有他自己闯过来。”
汪曼春默默点头。
“曼春,无论什么代价,你必须、必须要把自己的嫌疑完全洗清。”他忍不住再次提醒:“这不仅是我不失去你的唯一办法,也是完成任务的关键。”
“你想想,只要敌人对你还有一点点怀疑,就表明密码本被截获的消息可能泄露,那么这个密码本对他们,也就失去价值了。”
汪曼春的神色严肃起来:“我明白。”
他轻轻拂着她的发,“曼春,一向你最好的掩饰,就是凶残狠毒冷酷无情。所以在明台面前,你也决不能反常。我知道这很残忍,可是。。。”
“可是,这就是我的任务。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的目光飘忽起来,突然冒出一句:“小雪和林枫,是我亲手处决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明楼心如刀割,那是她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杀她们,她们会被带去宪兵队,受尽折磨□□而死。曼春,你救不了她们,不要自责。”
“你就不怕,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
汪曼春的眼中映出惧色。其实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畏怯,怕自己真的蜕变成杀人成狂的魔头。而重见明楼之后,这种恐惧愈加强烈,强烈到想用自己的血将自己洗刷干净。
“不怕。曼春,你也不要怕。”
明楼怜惜心疼。他自然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最黑暗的地方目睹和参与着太多的肮脏罪恶,不只面目全非,内心也必是分裂扭曲的。
“记住,你是我一半的灵魂,我能看清楚你到骨子里。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曼春,我都再不会放开你!”
她含泪对上他深情盈溢的眼眸,从未像此刻感觉浪子归家般的心安。
“是我的错。如果我在,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上这条路。”他咬牙自责。
当年,他一直默默扣着她和阿诚的入党申请书,并多次向党委表示,不希望他们,尤其是她,踏入这条险途。谁想到,事情最终还是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点都不后悔。而且,在当时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下,就想到要将我安插在日本的间谍机构,你不觉得这种战略眼光令人佩服?”
“确实。”明楼忍不住问道:“当年究竟怎么回事?”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父母有个好朋友,我叫他叶叔叔的,你还记不记得?”
明楼点头:“你的俄文,还有骑马、开车,都是他教的,对吧?”
“对。这个叶叔叔,就是中央七号首长。”
“他告诉我,我父母都是建党初期的老党员。他们的死根本不是什么强盗谋财害命,而是反动军阀勾结日本人干的。就是我叔父汪芙蕖,为了那几千大洋的赏金将他们的行踪透露出去,结果连我八岁的弟弟都没能幸免。”
她的声音哽咽了。明楼怜惜地收紧手臂拥着她,内心里蓦地生出几分释然。刺杀汪芙蕖的事,虽然曼春从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怨恨,但他心中总觉得对她愧疚。原来,汪芙蕖竟也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我变成孤儿后,叶叔叔本打算把我送到苏联。但事情还没联系好,他就被通缉不得不撤出北平,所以我随着叔父来了上海。后来叶叔叔不放心还曾偷偷来上海看我,发现我过得很好,就没有再打扰。直到南田洋子开始接近我的时候,他又一次来上海找到了我。”
“本来我是想直接去中央苏区的,但叶叔叔说,其实我们面临最大的敌人,是日本。而当时南田有意发展我为她服务,再加上我叔父的亲日关系,想要潜伏进日军的情报机构,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所以你只好装作叛逆少女回头,退出了所有进步社团,搬回家跟你叔父和好。”
她幽幽叹了口气:“其实这么多年来,叔父确实对我很好。也许,是觉得问心有愧吧。”
“作为老师,他对我也算不薄。”明楼眼里也露出些许矛盾。
“其实你很早以前就可以杀他报仇的,是不是?一直忍着没动,是因为我?”
“如果没有国恨。。。”明楼沉默了一阵,低低道:“他毕竟,是你唯一的亲人。”
“也是仇人。”
她闭了闭眼,咬牙:“要不是还有利用价值,我大概早就亲自动手了。我一直把明台当亲弟弟,他来做这件事,也算替我报仇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明楼心疼后悔:“对不起我不该问起这个,又让你伤心了。”
她深吸口气,摇头道:“没事。说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明楼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问:“这些年,还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她本能地抗拒。
他便不再追问。只是温柔地拂着她的发,静静拥她在怀中。
沉默半晌,她终于缓缓开口:“南田,带我去了南京。”
突然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明楼一时无法反应。
她咬咬牙:“就在沦陷那几天。”
明楼一下子明白了,更紧地抱她。
她开始簌簌发抖:“那时我刚从日本回来不久,穿着日本人的军服,说着日语,身边全是特高课的特务。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日本兵烧杀抢掠,什么都没有做,跟那些禽兽没有分别。”
“别这么说。曼春,你的情报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成败,拯救千万军民的生命。”
明楼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尽力劝慰,心中却在滴滴淌血。亲眼目睹那样丧尽天良的暴行却要袖手旁观,这对于她来说是多大的心理折磨。同胞的鲜血,无休止的杀戮,多少悲惨仇恨和屈辱,都要让她柔弱的身躯一力承担。
默默咬牙,他用尽全力将她深嵌在怀中,痛惜自责到无以复加。自己当时在哪里呢?曾发誓要一辈子守护照顾的人,却竟在乱世洪流中放开了手。让她独自挣扎在险恶谍海的风口浪尖,看尽了战火硝烟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残酷不堪的人间惨剧。
他现在终于明白她眼中那种刻骨的冷和浓得化不开的沉沉阴鸷,以及生无可恋做事完全不留余地的狠辣决绝。
她在他怀中平静了一下,抹着泪低低道:“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们过往的所有信件都会被检查。。。”
“我知道。”
从收到她的第一封信,他便发现了封口被重新粘合过的痕迹。否则,又怎会这么多年鱼雁不绝却又彼此不露真心。
想来,她当时多么渴望能有个可以倾诉的人。而他,却是远在天涯彼端。
两处沉吟各自知。
“对不起,曼春。。。”带着痛苦哽咽的声音突然顿住。
他伤她欠她实在太多,早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和补偿。
“不,”她的手轻轻环过他的脖颈揽住他的头:“师哥,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说对不起。”
他心头剧震,一股热浪直冲上来。
——真爱,就是永远不必说对不起。
这是她中学时读的一本英文小说里的话。当时她拉着他的手,神情困惑:“师哥,这是什么意思?”
他瞬间红了脸。
彼时她还是不解风情的小姑娘,而他已苦苦忍了两年,万分苦恼地考虑着要不要再次暗示一下这个迟钝的丫头。
“就是说,无论你做错了什么,师哥都不会怪你的。”
好不容易出口的表白,还是没能让她明白。她只是心无城府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那当然了。你要是做错了事我也不会怪你的。”
其实他不知道,十七岁的女孩子开窍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当晚她在灯下将那本小说看完,心中若有所动。蜷在被窝里想他的解释,蓦地就拉起被子蒙到滚烫的脸上,一宿未眠。
这句话,从此镌刻在两人心中。
明楼猝然间再也控制不住,低头吻上她温热柔软的樱唇。。。
月色如水,透过纱帘洒落一室晕黄。小心翼翼地,似怕惊破这一夕春夜温柔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发糖啦!
第37章 死间
清早阿诚再过来的时候,发现二人挤在沙发上和衣而眠,依然保持着相拥的姿势。
汪曼春其实并没有睡,见他进来微微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明楼再多睡一会儿。
他必是累极,这样靠着她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手臂还紧紧环着她的腰。向来浅眠的他,这次居然连开门的声响都未被惊动。
阿诚会意。放下早餐和盥洗衣物,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汪曼春轻轻为明楼拢了拢毛毯,默默凝视那近在咫尺的如画容颜。
他静静偎在她怀里,呼吸匀缓,神态安宁,如扇的黑睫在眼下映出淡淡的影。平日总带着一抹微颦的眉峰完全舒展开来,轻抿的唇角隐隐含笑,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极美的梦中。
汪曼春眼底升起蒙蒙雾气,水样的目光流淌出千言万语也描绘不尽的切切柔情,恨不能让时间停驻,永远留他在自己的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