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压着心乱想了想,说:“书社的罗教授邀我去参加一个座谈会。”
“共产国际的代表和上海地下党的秘密会议,对吧?”
“对。罗教授说他们的翻译突然来不了,问我愿不愿意去帮忙。时间紧迫我就没回学校,吃了饭直接过去。但我还没到指定地点就枪声四起,然后罗教授追来把我带走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汪曼春盯着阿诚,突然猜出了大概:“我师哥。。。”
“他当时是党委的组织委员,直接负责那个会议的种种安排。他同时潜伏在国民党蓝衣社,所以那个翻译被捕叛变的时候,大哥十万火急地联系我们的人取消会议。但因为你是罗教授临时叫的,等到大哥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通知你了。”
“你当时走进那个巷子的时候,肯定不知道有多少把枪对着你呢,就等着你推开那个门。眼看着来不及了,大哥只好先动手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罗教授这才有机会带着你撤离。”
汪曼春一下子明白了,眼泪瞬间升了上来。
“大哥此举无疑是送死。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多坚持一会儿,让你们安全离开。所幸的是,我们又有两位同志闻讯赶去支援。但是,”
阿诚停下来深吸口气,才慢慢接下去:“虽然成功冲出了包围圈,大哥还是身负重伤。”
汪曼春猛地抓住他的手。
阿诚声音沉痛,低低吐出八个字:“头部中弹,生命垂危。”
汪曼春脑中“嗡”地一下,整个人如抽空一般,身子软软顺着墙溜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当时形势危急,也只能草草止血包扎,就把他连夜送到苏北,然后又辗转北上,最后从东北进入苏联。说实话,那样的伤那样的长途颠簸,我们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撑下来。后来在莫斯科,大哥又做了两次大手术。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
“大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找你。但那时我们的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是你独自去乡下散心,联系不到。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最严重的是,虽然子弹取出来了,但由于淤血压迫脑神经,大哥当时全身活动受限,形同废人,医生都不确定他还能不能恢复。在那种情况下,大哥意识到就算他还能恢复,但既投身革命,随时都会牺牲。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他又如何给你幸福?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你考取庚款留学生的消息到了。我们都知道,出国学医一直都是你最大的梦想,而以大哥当时的状况只会拖累你,这才忍痛放弃了要接你走的想法。”
“可即使放弃了,他还是不放心你。那段日子,你有没有觉得书社的老师朋友们特别关心你?后来等到他的右手渐渐恢复知觉,就挣扎着要给你写信。那时我们的同志被派送到西欧,信是托他们转寄的。曼春姐,你不会知道当年你收到的那封简简单单的信,是大哥多么艰难地一笔一笔一字一字,写了又写练了又练,费了多少辛苦用了多长时间才完成的,就怕你看出字迹不对来。”
“本来我们都以为,你会顺理成章地回美国,进入医学院开始新的生活。却没想到你最终竟是放弃了。现在我明白,那是因为南田洋子开始接近你拉拢你,而你接受了这个任务。但当时我得到这个消息,都没敢告诉大哥。可很多消息是瞒不住的,尤其大哥又那么关心你。慢慢地,你投靠日本人的事他也知道了。你能想象他当时有多痛苦么?说实话,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你的。”
汪曼春双拳死死捏紧,颤抖地将头抵在膝盖间,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阿诚的眼睛也湿了,他掩饰地低下头去,声音中带出深深的内疚:“我这辈子最最心痛的事,就是在大哥最痛苦、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没能陪在他身边。很快,列宁格勒的训练班就开学了。大哥当时坐都坐不起来,可他一定要我去,任我怎么说都不行。你知道的,大哥执意要做的事情,我们谁也拗不过他。结果我就那么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异乡的医院里,开始艰苦的复健。”
“大哥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医生们都认为是奇迹。大哥的毅力和坚强,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即使这样,脑损伤遗留下来的头疼症是无法治愈的。你上次问我,我没敢跟你说实话。因为大哥一直严令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怕你受不了。其实,大哥的头疼很严重,也很频繁。天气突变、紧张、劳累、情绪激动,都会诱发得很厉害,只能靠吃止痛片撑着。你别看他平日在外面威风八面,有时候他疼得快晕过去了还不能让人察觉,就是那么死扛死忍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官的白月光,总算真相大白了。
第35章 尽释
汪曼春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发疯般地往外跑。
泪水疯狂地模糊了视线,她昏茫中沿着医院长廊一路跌跌撞撞,仿佛是奔行在漫漫八年的时光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委屈和失望,那些深埋心中再不敢触摸的伤痕,还有那座血雨腥风中筑起的牢固坚冷的心垒,连带着她层层伪装下的暴戾阴鸷和残忍,刹那间分崩离析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无数个朝朝暮暮月月年年积攒的柔情思念。原本,是座横亘心头的冰山,越积越冷。如今却成了喷薄而出的岩浆,铺天盖地沸腾了一切。
她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冲回自己房前,呼地推开了门。
一室孤清中,明楼正紧按额头扶着沙发艰难起身。是依旧疼痛难忍吗?看不到他的眉眼,但月光下那张完美的侧脸,分明是在咬牙苦撑。
汪曼春不知道,他方才醒来时急着要出去找她,擅自调快了滴注的流速。现在药虽提前打完,心脏却很不舒服,眼前眩晕,全身都是虚软的。突然开门的声响令他一阵心悸,不自觉地蹙眉,缓缓拿开手偏头看。
汪曼春彻底崩溃,冲过去紧紧抱住他。他本就昏沉无力,她的力道又猛,脚下站立不稳,两人一起跌回沙发中。
“曼春?怎么了,曼春?”明楼惊愕担心。
但她只是将手臂收紧,再收紧,把脸深深埋进他胸口。泪,如开闸的洪,瞬时泛滥。
明楼渐渐明白。
合眼叹了口气,他情不自禁地回抱过去——这是他八年里无数次梦想着却又害怕发生的情景。而当它真的变成现实,他竟慌乱无措一如少时初见那一刻。积压太多太久的话如鲠在喉无从说起,只能紧紧地,静静地,拥她在怀。几行泪,悄然跌落,默无声息地隐没进她如丝的秀发里。
阿诚跟着赶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相拥的场面。即使在很多很多年后,他也一直记得眼前的画面——那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一场团圆。
“好了曼春,别哭了。”许久之后,明楼才稳定情绪低低开口,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她的泪无声汹涌,根本止不住,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别哭,乖,别哭。。。”他只能徒劳地一遍遍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软语安慰:“都过去了,不要难过了。”
她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声嘶力竭战栗哽噎难以出声,只在喉中含混不清地反复呜咽:“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对不起。”他闭了闭眼,终于吐出这句压在心口太久太久的道歉:
“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早知道你到底还是走了这条路,我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这是我怎样都没有办法弥补的错,让你一个人这么多年苦苦挣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痛得无法再说下去。他掩饰地将脸深埋进她的如云鬓发,于是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发丝流淌,一路烧灼般地落入她的心田。
“对不起,直到现在才跟你说这句对不起。因为,我实在是不敢,也没有资格——求你原谅。”
汪曼春死死咬唇,抽泣哽咽得无法出声。只是猛烈摇头,一径收紧手臂,将自己瑟瑟发抖的身子深深贴进他怀中。
明楼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独有的幽淡气息,宿醉一般,所有的压抑和克制都于此刻尽情释放。
此情此景,他们都曾梦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会在剧烈的心痛中醒来,发现陪伴身边的只有冷冷的空气和无尽的孤独。
而今他们终于跨越了八年的血泪情仇再度抱紧对方,坦露心扉用尽全力,契合得再没有丝毫缝隙。
“别哭了。你看,眼睛都肿了。”
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他轻轻捧起她的脸,用手指去拭那上面揉碎他心的泪痕。
他的眼圈也是红的,深黑瞳眸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光流彩,望她的眼光仿佛已默默凝睇千年。
她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额头,指尖小心翼翼在他的发间游移摸索,声音也是发颤的:“伤在哪里?还痛么?”
“都这么久了哪还会痛!你不要听阿诚夸大其词,没事的。”
他极力将语气放得轻松,试图拉下她的手。而她已经触到了那片伤痕,指尖颤栗收缩,霎时又一次泪落如雨。
“别哭别哭,早就没事了。”他慌忙伸手为她拭泪,却根本擦不干。他索性放弃,叹息着道:“曼春,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