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跟我说得直白,毫不留情地斩断我一切的幻梦和空想。
其实我知道她并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因为她一直保存着一只空香水瓶。卸下伪装的时候,她总喜欢把它拿在手里不断抚摸,氤氲眼底流动的全是绝望的温柔。
问她,她只是淡淡说,喜欢它的香气,在日本怎么也找不到类似的芬芳。
直到我以侵略者的身份重回中国,某日经过商场琳琅满目的柜台,瞥见一模一样的香水,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
我终于看到那精美包装签上印着的三个字:明家香。
所以当各大报纸头版头条印出明家大公子从国外回到上海主掌经济司的新闻,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约她接头,给她看手中的报纸。
她除了沉默没有任何反应。
我忍不住哼了一声:“当年背弃爱情,如今出卖祖国。”
“北野君,”她倏然变色,眼中怒焰冲天:“请你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愕然。
自开战后我来上海重见她,就再没在她身上感受到人类的情绪。她原本一直都是忧伤抑郁的,可再怎样落落寡欢也还是个活物。现在的她,眼睛里已再无一丝一毫的温度。她说,她已无情感,只是一件武器。
我不知道在她回国后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她整个人都已变作一把寒光四射的武/士/刀。除了冷冽的杀气,我再感受不到她任何属于人的情感波动。
直到此刻。
为我一句话,她震怒。
或许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的口气稍稍缓和,却十万分地坚定:“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心意难平:“他现在可是汪精卫周佛海身边的红人。”
“那又怎样?”她竖眉反问:“我是不是特高课和76号的红人?”
我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说……”
“我不知道。”她立刻打断我。
“我只知道他绝不是出卖国家的人。请你记住:今后再让我听到此类评论,你就不是我朋友了。”
我心中一痛,再无话说。
虽然阿春表面上冷酷依旧,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她不一样了。
她的眼里分明多了点光彩杂乱,不再一味地沉寂如死。
她说过,她不是在等,是守。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从未离开。
今年日本驻军庆祝纪元节的晚会,阿春居然托病推脱掉了。
从来这种聚会阿春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请她同行的军官权贵多不胜数应接不暇。而就算没有具体任务,这种场合她必会到场,无论心里有多么憎恶厌烦。她曾说,这是一个特工搜集情报的最佳机会。许多不经意间得到看似无用的消息,往往在日后证明价值不菲。
而我却一直不愿她涉足此类活动。虽然明知她面对各色人等都会从容应付刚柔并济绝不至于吃亏,我还是不忍看她强颜装欢违心地周旋交际。所以当她告诉我这次她不去时,我惊讶的同时反而觉得舒心。
我此次的任务,是要接近特高课的藤田先生和南田课长,争取调到特高课,更好地协助阿春工作。
门口忽然一阵人声喧闹。我远远地听到了“明楼先生”四个字,心中一震,立刻转身去看。
直到真的见了他我才终于明白,为何阿春会对他那般死心塌地念念不忘。谁的生命里遇见那样的人,恐怕都是逃不掉的吧。
是,我早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知他世家子弟鲜衣怒马,相貌英俊学富五车。
可照片上看不出他举手投足间那种十足的男人味道,胸有丘壑的大将之风,压倒一切的气度风华。
他的到来立刻吸引一众人围了上去。
有的人,大概生来就是要让万众仰望的。
我想起阿春的形容——在黑暗里太久的人,忽地被一束阳光刺了眼。
他的光芒的确耀目到令人不敢直视。
我没有凑过去,只默默看他在人群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虽然阿春一直讳莫如深,我对他的身份已有猜测。
如果不是自己人,阿春眼中的奇异之光不会那样越来越盛,有时甚至已掩饰不住地溢出崇拜感动。
我知道近几个月来的各大行动,每战告捷。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有这样的天之骄子,才配得上阿春吧。
席间的歌舞表演,有一曲古老的日本情歌。讲述一个女子枯候离去的恋人,日日对海遥望,苦苦相思。旋律缠绵悱恻,苍凉哀婉。
我原不知他懂日语,但见他不再谈笑,神色间忽现忧伤。显是被这歌声打动,专注倾听若有所思。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他深邃眼中的复杂情绪迅速隐没。
“慧子小姐的歌喉,明先生可还听得进耳?”对面的吉野大佐问。
“如闻天籁。”他浅浅抿了一口红酒,微笑作答。
他身边的中村将军却摇头道:“慧子小姐声音虽美,却没唱出此中意境。还是比不上春小姐当年的那一曲绝唱啊!”
座下众人纷纷点头。
我暗自深吸口气,此刻才明白阿春不肯来的真正原因。
他微微一怔:“春小姐?”
“就是你们特工总部的汪小姐。”川岛大佐解释道:“当年汪小姐在神户受训时,曾在一个晚会上假扮艺妓,唱过同一首歌。”
“所谓晚会,实则考查。学员们各显其能,迷惑彼此伺机进攻,直至最后一人,即胜出者。”
中村将军面露神往之色:“那晚春小姐和服盘发,粉黛浓妆。拨筝自弹自唱这曲歌谣,艳惊四座,艺色双绝啊!”
川岛续道:“这首歌被她唱得情深意切,哀怨凄婉。一曲过后,满堂唏嘘,她自己也落泪了。谁知她泪痕犹在,一根发簪已然出手,趁大家都还沉浸在她的歌声中没回过神,转瞬就把在场同学点了个遍。”
“这么精彩的一幕,可惜我无缘得见。”
他显出遗憾神情,只有我感受到他眼中划过万千痛楚爱怜。
吉野大佐点头:“我们几个有幸以考核官身份在场,得以一睹汪小姐的绝世风华,至今难忘啊。”
川岛已经有些醉意,举杯大呼:“来来来,为我们的上海之春,干杯!”
“干杯!”
觥筹交错间,他的目光突然笔直射来。隔着人头攒动,我们四目相接。
只片刻对视,他随即收回目光,继续与身边的高官要员们酬酢。
然,我心头震动。
爱着同一个人的两人间,大抵都会有些感应吧。
原来他们,一直相爱。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们只是分开了八年,他们从来没有结束过。
席间又是一派和谐欢乐的融融景象。他从容混迹于这些帝国军人与政客之间,侃侃而谈,神色如常无懈可击。仿佛刚刚谈论过的,不过是个不相干人的风月过往。
他不会知道,那天考核结束后,阿春拉着我去海边喝酒,一直默默流泪。
她告诉我,那天是他启程回巴黎的日子。她错过了回上海和他相见的最后机会。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清酒。到后来她已经控制不住,只是不断地哭,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见不到他了!我见不到他了!我见不到他了啊!”
我无从安慰,只能将她哭得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任她哭个痛快。
我们在海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阿春站起身将空酒瓶扔进海里,迎风又吟出那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作为他们那期的胜出者,阿春得到了去东京参观日本军部的殊荣。当晚,陆军省军务局长心脏病发,暴毙府邸。
那是阿春代表中/共/与我们合作,试图阻止军国主义和法西斯势力在日本扩张而做出的出色贡献。
在我们系统内部,阿春一直在用一个化名:汨玥。
阿春已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
他是她的阳光,没有人可以替代。
他会弄伤她,会让她流泪,可没有阳光,阿春整个人都枯萎。
我欣慰这道阳光终于回到了她的世界。
我祈祷他们从此并肩携手照亮彼此的险途。
而我,愿意做那个默默的守护者。
唯愿君安,别无所求。
中卷:丧钟为谁而鸣?
第19章 软肋
明楼办公室。
“出什么事了?”阿诚问。
“李秘书撞见了明台,把他困在了泰山百货。”
阿诚心里一沉。
“这孩子做事拖泥带水。疯子的干净利落,他一点没学到。”明楼难掩焦虑。
“大哥你别担心。”阿诚忙说:“抓捕行动,应该是汪曼春带领的吧?”
“不!不能让她动手。”
明楼立刻打断他的话:“众目睽睽之下,绝不能让她有暴露的机会。”
阿诚点头:“我去吧。”
“不行!你去目标太明显。”
阿诚顿住身形。
明楼问:“我们的人,还有谁在泰山百货附近?”
阿诚想了想:“有一个。”
明楼将电话机推到他面前:“让她去。”
阿诚不一会儿便又推门进来,说:“大哥,解决了。”
“这么快?”明楼惊讶。
“是。程锦云赶到的时候,李秘书已经被杀了。前后各中一刀,应该是曼春姐与明台同时动了手。明台和人调换了衣服,早就趁乱走了。”
明楼松了口气坐下来:“看来我的判断有问题,疯子还是有点本事的。”
阿诚笑了:“你就是不肯承认明台有本事,是吧?”
“他要是真有本事,我们急着派人去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