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能做她的护花使者是我的荣幸。
“你让我想起我从前的玩伴,上学时他也喜欢做这件事情。”
或许是这个离别之夜勾起她的回忆,她终于对我说起她的过往。神色依依,尽是怀念。
“有一次他忍不住动手打了架,结果差点挨他大哥的板子。我拼命求情,还是跪了一个晚上。好冤啊,帮他还要被他罚。”
我心中一动,什么叫帮他还要被他罚?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一起长大的。”
她仰起头来看月亮,目光凄迷:“快两年没见了,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
我问:“他在哪?”
“法国,跟他大哥在一起。”
她一连两次提到这个“大哥”。
她自己肯定没意识到,她说起这人时的表情声调都不同。那样深浓的,漫溢着忧伤的温柔。
“他大哥和你……”我明白了。
她看了我一眼,痛楚流溢,不说话了。
“你们,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有种要问到底的冲动。
“其实也没什么。我是仇家的孩子,他大姐反对。”
她简单地说,微微扯了扯唇角:“我现在自己听起来,都像小说。”
我不由叹息:“所以你们就分手了?”
“他当时安慰我,说会去做大姐的工作。叫我别担心,在学校等他。”
她深吸口气,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于是我就等,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他的小弟来告诉我,他早就出国去了。”
我咬牙:“他后来就没给你任何交待?”
“他走了半年多以后,来了一封信。朋友一样的问候,过去种种绝口不提。我们一直有通信,互诉近况,平淡如水。”
“就这样?”我有些不可理解:“你为什么不问清楚?这么不明不白地就结束了?”
“问什么?他既不再提,就是不想说,我又何苦去逼问他?”
她苦笑:“我们都太骄傲,彼此也太了解,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说得很清楚。”
“可即使这样,你还在等。”我心里闷闷,辨不出什么滋味。
她低头不语,我也无言。
我们默默走了一阵,我忽然冲口道:
“我想,你不问,除了骄傲,更是因为你不想亲耳听他给你那个答案。只要他不说,你就可以一直这么等下去,是不是?”
她抬眼看我,神色间有些触动。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晚她第一次念出这句中国古诗,以我的中文水平完全无法明白。她想了想,用日文简单地解释:
“我不是在等,是守。”
再见到阿春已是一年多以后。
在组织的安排下,我如愿得到去神户特工学校受训的机会,再次和阿春一起工作。
受训前一个月的假期,我只回家呆了一周,就急急赶去神户。先联系到新上级秋田先生交接任务,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去看阿春。
我是在训练室里找到阿春的,她正在和一群比她健壮几倍的男学员练习搏杀。
阿春比在瑞金时更加阴郁消瘦,憔悴不堪。
她被他们围在中间,束起的头发已经凌乱,满头满身汗湿,手掌嘴角都在淌血。她打倒他们一个,就立刻被其他人一拥而上掀翻在地扇耳光,而他们一住手,她又会爬起来再打倒一个。然后再被掀翻,毒打,再爬起,进攻。如此周而复始,她己几近力竭,却倔强地不肯罢休。
两位教官在一旁观看,一面计算她打倒的人数和坚持的时间。
我看得心惊肉跳。
眼见她又一次奋力爬起,又一次出手进攻。她的力度自无法和强壮男人相比,但每次都能揪准弱点,出手狠准快。又一人被她打倒,而她自己也随之再次遭受围攻和掌嘴。
不想被她打倒那人爬起来后恼羞成怒,竟一脚冲她直踹过去。我火气呼地上涌,猛扑上去冲他脸上就是一拳,怒喝:“混蛋!”
阿春蜷在地上,咳嗽着吐出一口血。
我吓坏了,抱起阿春就往外跑。两位教官也跟过来,我们一起将她送入医务室。
幸好受伤不重,医生让她卧床休养。
当夜我悄悄潜入病房看她,她发着高烧迷迷糊糊拉我的手不放,用中文不断地叫:
师哥,师哥,师哥!
我只好用中文应她:我在,我在。
我并不是要欺骗她。我希望她真能把我当成是他,那么她还能快活一点,哪怕只是片刻。
我以前从不懂什么叫相思刻骨,直至那刻我明白了。
她的样子太让人心疼。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令她牵挂至此,痛苦至此。
而阿春只躺了一天,烧退了又挣扎着要去训练。
教官不许她痊愈前再练搏杀。她说,那就射击吧。
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射击室里度过,简直发疯一般。
我觉得不对,旁敲侧击地询问她身边的同学发生了什么。而那些学员只撇撇嘴说:“她本就是个美丽的机器。”
因为我们的特殊身份,不能显出熟识或亲密,我平日也不敢接近她,劝慰她,只得忍耐着等到下一次组织分会。
那天谈完工作后,我终于有机会和她独处。
我不敢直问缘由,只殷殷劝她不要过度训练拖垮身体。
她一直默默喝酒。许久之后,幽幽冒出一句:“他现在,就在上海。”
我一愣。
第一次,她看我的眼光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小弟一直给我写信,要我回去见他。”
我问:“他自己呢?”
“他很早便写信来告诉我行程。”她说起他时的那种神色语气不知有多么温柔:“你不了解他,他自然不会像他小弟那样一封封地来信催,他甚至都没有明说。可信中把行程那么详细地列给我,必是想见的。”
她顿了顿,咬牙:“可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做的是什么?我走了还回得来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
“再说,我为什么要回去?”
她猛地把一整杯酒灌下去,声音变硬:“他当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为什么他回来了我就要巴巴地赶回去?我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我就这样卑贱?”
她把酒杯狠狠扣回桌上:“我才不要回去!我才不要见他!”
她又给自己满上酒,一饮而尽。
“我是战士,我得到的命令是长期潜伏,我必须坚守阵地。决不能退,决不能走!”
“我走了,你们跟中/共/的联系怎么办?谁能接手我的工作?特高课南田那里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决不能白费了。”
她接连不断地喝酒,目光越见迷离,终于暴露脆弱柔软。
“小家伙也真是执拗啊,写了那么多信我都没理,为什么还不死心?”
“那孩子从小就跟我要好。我永远都忘不了他那么认真地对我说,他一定要我做他的大嫂。”
“可是我已经死心了,我已经死心了。我不想再被人像一件东西一样地丢弃掉!”
“一次就够了,我已用尽这辈子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勇气。我已经死心了,不要再写信来逼我了好不好?”
“我现在这样,他见了该不认识了吧?手上沾了血,满脑子的杀机,再没了当年的干净清纯。他要是问我怎么投靠了日本人,我都没办法说啊,我都没法说!不见最好,我宁可他想起我永远是从前的样子。不见最好,不见最好。”
“我只是后悔,那天没再抱他久一点。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一定要抱他再久一点。”
“你知道吗?我们都没有告别。我以为我们总会在一起,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
“可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他怀里的味道,他的围巾蹭在我脸上温暖的味道。他微笑看我的样子都已经那样模糊。早知道见不到了,那天我一定要再抱他久一点。”
那天她在酒劲下第一次失了控制,完全语无伦次。她内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回去见他,她把自己压制得快要发疯了。我终于明白那样自虐般地训练,不过是她释放情绪的唯一途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她软弱落泪。她满脸的泪痕凝成我心头的刻印,至今清晰。
我默默陪她度过她在日本剩下的两年。
那期间她在中日双方党组织的请求下交了男友。比她高一期的山本,其父为陆军参谋本部少将部长,岗村宁次的得意下属。
我应该说我很高兴他在对华战争刚开始就死于一场轰炸,虽然我们的组织很遗憾他未能继续发挥他的情报价值。
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高兴得毫无意义。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阿春的任务不断,包括结交男友。
她无所谓。这世上除了那个人,谁都是一样的。
她变得越来越冷酷。她的美丽她的忧伤都成了制敌的武器。
真实的她被深藏在一层层的伪装之下,越埋越深,渐渐不可触摸。
我眼睁睁看着一颗受伤淌血的心血干泪尽,麻木枯萎,无能为力。
有一次我看着她和她所谓男友的合照忍不住问:“那个人,你可有他的照片?”
她有些惊讶我突然问起这个。
我说我很想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看我的目光很奇特,我想她那时终于发现我小心翼翼隐藏的感情。
“曾经有。除了照片,还有很多东西,满满装了一个盒子。”
她伸手比了一下,无限怀念和惋惜:“可既走了这条路,哪还敢留啊。”
“埋了。来日本之前,和我这颗心一起,全都埋了。”
“北野君,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感情和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