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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喜(青铜穗)


“那眼下该如何?”韩陌望着她。
他心里难受,苏婼所担忧的,他眼下已经体会到了。
谁会想到,背后作乱的主谋,会是张昀呢?
苏婼深深沉下一口气,望着前方墙上“端正清明”四字,说道:“如是,那自然是要想办法还朝堂以清明。但在这之前,臣女以为该进一步核实张家与杨燮的关系。”
这番话,自然是对太子说的。
太子闻言,抚案道:“苏姑娘意待如何?”
苏婼颌首,看着韩陌:“臣女知道,世子之前与家父曾有个诱捕常贺的计划,是不是张昀,我想,应该拿住常贺就确知真相了。”
太子看向韩陌。
韩陌立时点头:“的确如此!并且我与苏大人已然放出了风声,就等着常贺上钩了!殿下,苏家真的很端正很清白,是忠臣!”
心中的急切全浮现在了脸上,在话语之间,苏婼动容地撇开了脸。
太子望着他:“你若真有心,那么就好好办差。事情做好了,才说有讲价的本钱!”
“这可是殿下说的,臣办好了差,您到时候可无论如何得帮我!”
韩陌又拉起了太子衣袖。
太子把他拂开:“一天到晚尽使些不上台面的招式,也不嫌臊得慌!”又道:“我还有话问苏姑娘,你出去等着!”
见韩陌迟疑,他又骂道:“孤还能吃人不成?!”
韩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去。
太子收回气恼的目光,看向苏婼时却是和气的:“勿慌。孤不过问你几句话。”
苏婼怎可能不慌?不过一颗老灵魂,尚且能把持住罢了。她屈膝:“殿下请讲,臣女恭听。”
太子点点头,说道:“方才这些,全都是皇室秘辛,从无外人知晓,你可知孤为何要让你旁听?”
苏婼跪下道:“臣女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太子扬手让她起来:“你不必跪,孤又不责罚你。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孤想让你办件事。不知你肯也不肯?”
苏婼站起的半途陡闻此言,差点闪了腰。
太子微笑,说道:“听闻你制锁和机括技艺了得,孤这里有把锁,待你有空,能否请你帮忙解一解?”
苏婼松口气:“此等小事,殿下直接吩咐便是。”
太子便自手畔小箱笼中取出个三寸见方的小铜匣来,四角磨得如镜子般珵亮,乍一看六个面均只有镂花金贴片,连接缝也无,活似是个铜砖,若不是接在手里立刻感觉不是实心的,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个匣子,更不用说锁在哪里。
但苏婼接在手上看了两眼,立刻道:“明日晌午之前,臣女定将它交由世子,请他代为转交殿下。”
太子微微弯唇,说道:“你还是别让他转交了。此为孤的私物,如非不得已,孤也不会求助于你。你若是晌午前真能解开,那么午时之内,可至翰林院一趟,届时孤会在那里呆上一个时辰。
“当然,”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又隐含威严地嘱咐:“苏姑娘也该当替孤保密此事才是。”
苏婼复看着这匣子,微讷半刻道:“臣女不敢有误。只是,这么大个匣子,却不好瞒过世子的眼睛。再者,这里头定有要紧物事,不如,臣女选个时候当着殿下面解开它吧?”

太子的话语又缓又慢,目光又深又沉。
七窍玲珑结,是八大奇锁之一,它的精妙不在于防盗,而在于小小的锁腔里如同迷宫般的趣味,当然,用来玩乐可称为有趣,若是用来做其它,就没那么有趣了。比如说,暗器,毒药。或者,收藏要紧的秘密。
没有正确的开启方式,即使打开了,也看不到想要的东西。
苏婼顿时明白,此物果然是要紧物事。
“那臣女就斗胆带回去一试。”
太子点头:“里头的东西于其它人毫无用处,孤不怕你遗失,但是,不管是什么,你都必须全部交还给孤。”
苏婼伏地:“臣女不敢有误。”
春风又回到了太子脸上,他扬扇笑道,“你想在这儿里开,不愿带走,实则是不敢违逆孤的意思,却又不愿瞒着阿瞒吧?倒是个痴心人。”
苏婼垂首未语。
“也罢!”太子停了扇,“你也不必瞒着。他若是敢瞎嚷嚷出去,孤也绝不会让他心愿得偿。”
韩陌在外等了片刻,只见苏婼抱着个小包袱出来,便急不可耐上前:“这是什么?殿下找你做什么?”
苏婼道:“出宫再说。”
到了东华门外,苏婼便就打开小包袱让他看了。
“莫非是你跟殿下说,我会开锁的?”
“没有啊!不是我。”
苏婼听闻也没有说什么。
他说没有,那必然是没有。
她近来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一国储君调查一个小小的她,自然是易如反掌。
韩陌瞧着这东西,硬是摸不着头脑。索性不管了,更重要的事情摆在眼前,他不愿分心给太子的私事。
“我这就回去找苏大人说诱捕之事!”
为了给苏家争取底牌,此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苏婼望着天色,却道:“等等吧,天色也不早了,他该下衙了。我有话想跟他说,你先等我问问他。”
韩陌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冲她点点头。
苏婼捧着匣子,缓缓走了两步,倒又停下来,看他一眼,又倒了回来。
“世子,谢谢你。”
她的声音又柔软,跟她眼中的波光一样。
韩陌心漏一拍,垂着滚热的脸看向面前的她:“这是什么话?我又不用你谢……”
他用她谢什么?
只要她好好的就好了。
永远永远,好好的。
“你可以不受,我却不可不谢。”
苏婼半抬头,眉梢眼角,都是极致的真诚。
韩陌心也泛软,温声道:“我知道。我……”
他早有话想说,但她身后是巍峨的宫城,她心里头还压着无限的担忧,此时此地说出来,倒像是挟恩图报一般了。
“你先回去吧。”
他最终道。
来日方长,他会努力的。
努力化解掉她所有的忧虑,然后开开心心地跟自己长相厮守。
苏婼点点头,登上马车。
韩陌望着她,目光却又缠绵得似恨不得把她永远放身边。
马车走出几十步,他终是追上去,攀着车窗说:“其实我有惊喜给你,不日,不日你就知道了!”
不等苏婼细问,他就已拍响了车头的马,让她远走了。
最近苏绶被大理寺卿安排专管常蔚一案,手头的事务其实不多,只是因为案情复杂,十分棘手罢了。再加上首辅之争也蔓延到了这案子上,就不能不更加小心谨慎。
昨夜与镇国公交换过意见之后,杨夫人上晌就带着韩陌到了张家,动静不大,却足够传到他耳里。
后来韩陌进宫面圣,又被轰出来,吵闹时被太子带走的事他也知道。此事本不足提,小阎王过去多年在京城,在宫中,闹出的笑话多了去了,太子捞人也不是头一回,没人把这当回事。
只是这其中却还有他苏绶的女儿,认得苏婼的人,见到了怎么可能会没人主动告知他?
苏绶凝眉看着手里的拟调函文。
苏婼跟韩陌在搞什么,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反正出了篓子还有镇国公顶着,他思考的是接下来的路。
手里这函是一个时辰前张昀差人送来的。
首辅之位定了,朝中定要增补一批高官,张昀意思很明显,这是在暗示苏绶,回头要再大加重用。一旦定局,这张函就是苏绶再度飞升的保送符。
“大人,您今日加值么?”
门口当值的衙役问询道。如果要加班,他们是要去伙房预备膳食与烛火的。
苏绶把纸折起来,起身道:“不必。”
能升官是好事。既入仕途,谁不希望得重用?
马车里他再度展开怀中的纸,而后却一下下撕碎,抛之在风里。
苏绶最近回得晚,徐氏习惯了等他,抱着伊呀学语的苏礼教数数的时候,他却踏着夕阳进屋来了。
她当下放了孩子起身,苏绶看着张开双臂扑过来的稚子,迟疑了一下,弯身接住了他。
徐氏惊讶地停住了沏茶的手。
苏绶不但对苏婼姐弟疏远着,事实上对这个后生的次子也不怎么亲近。
徐氏最初也以为他是不喜爱,后来才发现他对哪个子女都是如此。也就释然了。
总归她所求不多,能为夫妻也不过是出于媒妁之言,他洁身自爱,为官清正,又无恶心,还图什么呢?
他这一抱苏礼,徐氏就无措起来。
“发,发生什么事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苏绶却道:“他小婼姐儿祈哥儿这许多,日后也不知能不能相亲相爱。”
徐氏松下气来:“怎么不会?礼哥儿如今幼时兄姐疼爱着他,到将来,当弟弟的自然也该回报兄姐。这种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他若不听兄姐的话,我第一个难饶他。”
门外丫鬟正好来报:“老爷,大姑娘来了。”
徐氏招手,苏婼垂首进门,看了眼屋里,目光落在苏绶父子身上。
那苏礼却兴奋地蹬着小腿,口齿不清地朝苏婼“阿姐”“阿姐”地欢呼起来,比看到苏绶时更高兴。
苏婼弯唇,双眼里如同漾着一湖柔软的秋水:“家里就数你最无忧了。”
徐氏把苏礼交到她手上:“你爹呀,也不知道抽什么风,捧了半辈子书本的手,竟然破天荒地抱起娃儿来!”
苏婼抱着立刻安分下来,且挨着她肩膀玩她的发簪的苏礼,又看了眼苏绶,这一看,竟恍惚从他眉眼里看出来一丝没来得及隐去的萧索与浓愁。

第415章 虚伪的人
知道徐氏这话是为了解释,宽她的心,她却没有那份吃醋的心,扭头跟徐氏道:“父亲多疼疼礼哥儿,正好把过去缺失的补上,如此我的心中才不会有遗憾。到底血浓于水,我们一家人同心,苏家才会更安好。想想昔年太祖皇帝的三位皇子女,不正也是他们一气同心,才开创了一代盛世吗?”
听到前半段时犹罢,苏绶也不是第一次劈头盖脸地被这个女儿数落,到后半段提及太祖皇帝,他才倏而顿住,回过头来。
徐氏也疑惑起来:“怎么突然提到这些事?”又看着她:“莫非是真有事?看这额上的汗,难不成是赶过来的?”
苏婼点点头,把苏礼交了给乳母,示意她带出去。而后与苏绶道:“昨夜里我问过父亲,知不知道张家与皇室有干连?父亲说不知道。此事我想您也是真不知道。
“今日,我便与韩世子,还有最初发现端倪的吕凌,事先约好一道去张家探了探。”
坐在大师椅中的苏绶沉默而严肃,眼眸里像吸满了天光,有些灼人。
“父亲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
徐氏听到此处又忍不住站起来。
苏婼拉住她:“太太不必回避。若要如此,我便不必来这里说了。”
徐氏心中温暖,反握她一下:“我知道你……我去吩咐门外人都站远一些,你们放心说话。”
苏婼点头,松开手。
徐氏到了门外,抬袖印了下眼角,深吸一口气举步走了出去。
常蔚这案子笼罩着京城人心太久了,虽说看起来跟苏家没关系,可是父女俩都频繁地接触案件核心,而且越来越深入,她怎么会察觉不到异样呢?
她不是世家出身,不懂太多家国谋略,但她认定了这个家,而今又拥有着如此信任她、全然不拿她当外人的继女,她有什么理由不坚定到底呢?
知道他们说的是要紧事,也知道他们信她,可是她相信,有些事她不在场,他们能够说得更畅快。反正,只要她想知道,他们一定会如实告诉她的。而若她实在必要知道,他们也一定会主动告诉她!
如此,就足够了。
轰轰烈烈的人生固然很精采,但其实娘家靠不住的她已然算孤身一人,能够与现有的家人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她已经很满足。
屋里的苏绶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苏婼:“发现了什么?”
“一张配戴着青虹剑的女子画像。”苏婼顿了顿,再道:“后来我与世子进了宫,听太子殿下讲述了武阳公主府的往事。据太子殿下讲述,青虹剑是太祖赐予武宁大长公主的剑,这件事,想必父亲也是听说过的。”
苏绶神色难以明辨。
苏婼往下道:“既然父亲知道青虹剑,那么,该已猜到画像上女子的身份,必定是某一代的武阳公主。而张昀另有身世,父亲此时也应该有所了悟了。”
苏绶所坐的椅子,位于帘栊下方,帘幔遮去了一半光影,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深黯。
“我如今只问父亲,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苏婼走近了他,隔着两尺远的距离,直直看进了他的眼里。
旁人听了只怕要觉得她这话荒唐!这种隐秘之事,他苏绶怎么会知晓呢?
放在以往,苏绶只怕也要立刻跳起来疾方厉色地训斥于她。
但今日他并没有,他的确在震惊,但却不曾慌乱无措。
直到屏息得够久,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地下:“原来是这样。”
“父亲果然知道?”不能平静的是苏婼,她上前半步,离他更近,“您是如何知道的?这些年对张家始终保持距离,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不像过去每一次追问下的严辞回避,苏绶终于回应:“你说的这些,我并不知道,但我却也无可否认,我的确不太愿意与张家挨得过近。”
“为什么?”
“因为他的虚伪。”苏绶道,“张家太稳了。外人体会不到,但张家为了拢络我,容我深入进去,有些事情我才有机会意外得知。
“古往今来,不管哪个世族,家风再好也不可能没有纰露,不出几个顽劣子弟,张家却是真没有。原先我以为他们家子嗣不旺,只是因为张昀不好女色,不愿多纳妾,后来才发觉,他不愿多生,只是不愿意增加管教不严从而惹祸的风险。”
苏婼默然。
“很不可思议是吗?”苏绶看向她,接着道:“你打小跟你母亲在张家走动,或许也曾听说过多年前他曾救助过一对族中的母子,但那孩子最后还是死在那疯狂的妇人手上?”
苏婼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孩子十分可怜,被他母亲折磨,传说是张昀不忍,这才让人接了他们在府中居住,后来那孩子还是死了,张昀为此内疚不已,每年夏至都要去京郊青龙山道观中诵经超度。
这件事,还是她提点吕凌前往接近张昀的契机,正是因为吕凌一笔好字得到了张昀青睐,为他抄了许多经书,他的才气才为张昀所发现。
“那个孩子,其实是张昀与那妇人所生。”
苏绶缓慢地说道。“世人都说张昀不好女色,但他却在地州巡视时结识了当地的良家女子,且还致其有孕。后来他一去不返,妇人生下孩子,本已为世人所不容,何况那孩子还天生六指,便无端被扣上个妖孽之名。
“妇人将满腹怨恨报复在那孩子身上,长年打骂于他。五岁的孩子,却又瘦又小,看上去跟豆芽菜似的。
“后来妇人不知受谁点拨,知道了孩子生父乃是当朝的大官,她就带着孩子进了京。张家生怕丑闻传出去,便以救助族人为名将他们养在府上。
“那妇人愚蠢,以为进了张府此生便有了着落,可惜,他们母子的存在代表着张昀的污点和把柄,谁能容得下他们呢?没多久,那妇人突然疯狂地把那孩子给掐死了。
“妇人随后彻底疯了,自然也没有活成。”

第416章 儿女情长最不重要
“当然再后来,张府后宅也就保持了干净简单。就算是纳了姨娘,也只是做个象征,以便对外放话说张家也着急子嗣,可是始终没有生过。估摸着,张昀有没有碰过她,都是个疑问。
“张家御下甚严,这些事断不会流传出去,而我在张家走动甚多,终究免不了听到了一些风声。自此我知道,原来我所敬仰的恩师,并不是那么高洁,而原本从小就受父母严加管教,时刻提醒自己该谨言慎行的我,自然不会吐露半分。
“而方才你说的事情,我纵然是刚刚才知晓,却也不曾过于震惊,因为一个虚伪了一辈子的人,且他能够做到滴水不漏,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更何况,他云淡风清了一生,此时却突然下定决心要争夺首辅之位。”
苏婼长久地望着他,然后她问道:“那么,你拒绝张家联姻,也是因为这个吗?”
苏绶没有回答。
苏婼也不再问。
既然苏绶不认同张家的虚伪,那他拒绝联姻,也是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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