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将领垂着头,目光闪烁,明显心虚,但好在钱信是背对着他的,很快他就回答道:“没有人,回钱将军的话,没有人来过这儿。”
苏婼把心安下,看了眼韩陌。
韩陌搁在她腰侧的手,悄然移到她腰后,稳住了她的后背。
这时钱信转过身:“没有就好。地库所藏兵器甚多,一定要仔细严守!”
“末将断不敢疏忽。”
“唔。”钱信点头,随后道:“今夜事出突然,为防有人趁机作乱,大都督急调五百兵将前往官仓救火以及维护秩序,但因为走得急,五百将士都未曾携带兵器,现本将奉右都督方大人之命前来领取兵器,现需提走五百张驽,五百枝箭筒,大刀三百把,押运装车。
“这是右都督的手令,拿去!”
一张写着字迹的公文被展开递到了将领跟前。
将领接在手上,当下道:“末将这就去办!还请钱将军在门口稍候。”
“不必了!本将带了人来,由他们装车即可,你去岗哨上守着,省得有人浑水摸鱼。”
“这……”
“这什么这?到时装好车了,你再来点数!误了大事,到时可仔细上面要你脑袋!”
随着钱信这话,身后的近卫已噌地抽出了长剑。
将领退后半步,目光往库内眸去一眼,无奈退了出去。
韩陌凝住目光:“士兵们都有随手可拿取长矛长枪的库房,为何要到这里来取兵器?”
苏婼也感到疑惑:“他们是去救火,本就不需要什么兵器,就算是为了维护秩序,有手里的枪矛也就够了,为何还要驽箭,大刀这些?驽箭加大刀,这算得上是镇压一般性叛乱的配备了吧?”
“世子!”紧挨在旁边的护卫道,“就算有人作乱,一时间也用不上这么多驽箭,他们这莫不是趁火打劫?”
韩陌按捺不住把手压在了剑柄上,苏婼却早有预见地拽紧了他的胳膊。不过没等她开口,韩陌自己已先松了下来,他咬牙道:“他们这是有备而来,摆这么大阵势,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想怎么样?——先撤出这儿!”
大家不再做声,藉着武器遮挡,随他避开了驽箭区。
“赶紧动手!我们最多只有一刻钟时间,方才那厮是镇国公的人,他必定会去通风报信,我们得争取时间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搬运上车!快行动!”
钱信沉声下令,其余人顿时如流星般分散行动起来。
武器架后的苏婼已然目瞪口呆,如此明目张胆劫取武器她不但是头一回见,简直连想像都未敢这么想像,可是把整个过程倒捋回去,她竟又想不出来哪人环节是做不到的,防卫署如今早就已经撤换成了镇国公的人,值夜的将领办事不含糊,钱信也看出来了,可是钱信比小将领位重权重,小将领是绝无能耐拿规矩跟他死磕的,就算他能这么做,钱信还不得抬出他违抗军令的大帽子来压他吗?说不定还要加扣他一个不把方枚这右都督放在眼里的罪名,所以小将领只能是由着他们进地库。
就像他说的,小将领肯定会立刻去报镇国公,可是镇国公此时此刻怎么可能来得了这么快?
小将领是必然拿他们无奈何的,谁让这些人都是中军营里正儿八经的大官呢?!
“他们是真的要取武器?他们取来做什么?”
护卫忍不住心头的疑惑说。
苏婼同样也看不懂,她心里是清楚方枚这些人今日是摆明了有坑要让镇国公跳的,但他们就算把这批武器骗出库,难道就不用还回来了吗?若还需要还回来,又能伤害得了镇国公什么呢?
“将军,五百张驽,五百个箭囊,三百把大刀全部装车完毕!”
来覆命的近卫覆命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钱信唔了一声,然后面向苏婼他们藏身的这边大步走过来,举目环视半圈后,他伸手拿起一张排驽说道:“拿上一百张,装于车底最下层!”
这声音就悬在苏婼他们头顶上方,甚至清晰得苏婼连他话尾的颤音都听得出来,苏婼不敢呼吸,情不自禁攥住了拳头。但同时她能感觉到旁边韩陌绷成了一根弦,一根被绷到了极限,随时就要放出利箭的弓弦!
一把把能够在战场上发挥极大杀伤力的排驽就这样于眼前被挪去,藏于角落里的人既是震怒的,也是震撼的,以往每每听先生讲书讲史,讲那些奸臣乱党如何胆大妄为,如何狼子野心,都因为太遥远而认为是平常,然而当亲眼瞧见在皇权至上的当下,竟然当真有人如此理直气壮地妄顾王法乱来,这种冲击又岂是三言两语得以说清的?
“世子,要行动吗?”
护卫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先前跟值夜将领明明报备的是五百驽箭,五百箭囊及三百把大刀,如今却又多出了一百张排驽,且他们明显是要隐藏掉这笔数,凭这条罪证,已足够施以掉头之死罪了!这样的贼子,怎么能够将他们放过!
苏婼也不由得向韩陌看去。
腰间的剑都已经被韩陌攥出了油来,但他紧咬着牙关,还是无声地吐出一句:“不急。一刻钟不是快到了吗!”
苏婼能猜到韩陌话里的用意。
如果说先前那批报备过的弓弩他还能以还回来作为开脱,那么这一百张被他偷拿出去的弩箭,他却是没有可能再送回来的了。他拿着这些,又是要拿到哪里去呢?拿去作何用呢?他是受方枚所命前来,方枚拿着这些,到底又有个怎样的阴谋?
这些都是无法在此刻冲出去而得到答案的。
最好的办法,是跟着他们同去,去亲眼看个清楚!
“将军,所有武器皆已装备齐整,一刻钟时间也到了!”
近卫飞奔前来禀报。
钱信不带丝毫犹豫地跨步出去:“撤!”
满室的火光退走了,地库门徐徐关上。
苏婼他们从阴影处站起来,等着窗外传来声响,她旋即飞奔到先前未曾查看完的机括面前拧了几处掰扣,然后与离她最近的护卫说道:“地库里有一百张排驽不对数,回头肯定会有风波,我已经把整个地库的机括设置为图样上只有国公爷和我们苏家才会开启的机密关卡,意味着除了我和家父以及国公爷亲自到来,没有人能再进来。我们出去后,你立刻去岗哨处把这消息告知方才的将领,让他心里有个数,而后再去禀知国公爷,一切安排听国公爷定夺!”
护卫看了眼韩陌,韩陌摆手:“就这么办!”又看向旁边一个:“你也别闲着,此事得禀知皇上,你到东华门下找人传个话进东宫,禀知太子,请太子殿下定夺!”
“是!”
韩陌道:“开门吧!”
苏婼快步走到门下,启动机括,地库门重新开启,韩陌他们先出去,苏婼断后,再次关闭机括,趁最后留下来一道缝时灵活闪身出去。
门外守库的将士上来盘查,韩陌亮了牌子,将士放行后,便兵分三路出了防卫署。
才出门就看到钱信他们从防卫署赶出来的一行八车。
韩陌迟疑地看了下苏婼脚下:“你脚力如何?”
苏婼心领神会:“放心吧,我这脚力,一日能行六七十里,给我一个月,从燕京走到金陵都不成问题!”
“当真?”
“骗你的话我的锁一把都卖不出去!”
“那就好,”韩陌松了口气,“我们骑马和乘车目标都太大了,不便盯梢,步行是最好的。”
当下二人便就连同两名护卫悄声跟在了六车之后。
街头前往官仓围观火情的人多,跟起来不费力。苏婼图方便,把发带扯下,用来扎紧两袖,再把头发徒手挽了个简单的髻簪住,行走得越发利落起来。
钱信驾着马走在八辆车的最前方,除了坐在每辆车车头的一个近卫,他身边只余两个人。但是他们脚步却不复先前的急切,在将要接近官仓所在的大街时反而放慢了下来,压根不像是去救火救急,反倒像是在逛大街。
苏婼知道这厮有名堂,此刻倒也不觉奇怪。
韩陌甚至停了步,咬牙盯着钱信背影的他双眼也寒凉如铁:“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先前方枚怎么会那么不知死活地阻拦救火,后来我父亲一来又那么顺利地调走了士兵,原来这就是个圈套,彻头彻尾的圈套!
“方枚故意不下令调兵,就是为了逼我父亲着急上火,逼他亲自回衙采取手段调取那五百兵马。因为火情不等人,所以那五百人只能空手前往,最多是带上简单的武器,这就给了方枚钻空子的机会!
“等人调去了,方枚就趁机前往地库劫取兵器,方枚是右都督,有他签的放行文书,小将领不敢不放,而方枚此举也让人抓不到他什么把柄,因为按照官仓那番乱象,的确很有可能被人趁机作乱,提前派兵驻守应对,这才是常规做法!
“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劫取这批兵器!而这场大火帮了他们大忙,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场大火就是他们放的了!”
苏婼点头:“方枚口口声声拿兵部文书来要挟冯都事,这不摆明了方枚也是拉虎皮作大旗吗?毫无疑问,方枚也是常蔚的同党。常蔚他们的目的绝不只是杀死一个袁清,再混水摸鱼搜刮些民财而已。他们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而防卫署这个地库让兵部吃了瘪,也碰了一鼻子灰,他们绝对想捞回本。他们的阴谋仅靠文人一张嘴一支笔也绝对是干不成的,得需要武器和人手来支撑,恰好防卫署地库里的兵器能够满足这点,于是,他们就炮制了这么一出戏。
“所以官仓大火的行凶者,十成十就是常蔚!”
一口气说完,苏婼又顿了顿:“但我仍有点不明白,他们明目张胆地拿走这批武器出库,几乎等于所有人都知道这批兵器是遗失在他钱信的手上,除非他们今夜就准备好了造反,否则他以后要如何才能把这个谎给圆回来?”
这就是他们忍耐到此时的原因。
不管是常蔚还是方枚,他们设了局,就不可能没有一个周全的计划,那么如何合理地消化掉这批武器,就是剩下最后的疑难之处了。
韩陌环胸沉吟,未等他给出头绪,这时候他突然又变了神色。
“怎么了?”苏婼也跟着停下来。
“前方有人来了!”
苏婼迷惑:“什么人?”
今夜街头到处是人,甚至因为腾挪南城官仓其余库房物资的原因,南城门也开启了,所以他这句前面有人来了实在让人费解。
“是一大批人!”
他话音落下,只见正前方果然就出现了一队骑兵,说是骑兵也不准确,因为没有穿营服,而是身着黑衣,头载面巾,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从街道两旁的巷子里冲出来,如一团黑雾,瞬间聚拢在了八车的前方!
“这是什么意思?”
苏婼懵了,先前说钱信他们是打劫地库的劫匪,不过是出于气性,可眼前这伙人却活脱脱就是一副劫匪的模样!
这难道就是所有人言语里所说的那些趁火作乱的乱子么?!
“……全拉走!”
黑衣人的首领不知与钱信交谈过什么,他突然振臂一呼,身后二三十个人便齐刷刷地举着雪亮大刀冲上来围住了这八车!
说时迟那时快,这装着满满兵器的八辆马车,就被他们呼啦啦一股风涌上来接了手,随后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牵着这些车朝开启的南城门疾驶而去!钱信这个中军营下属的高阶将领,居然跟个草包似的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世子,他们把兵器劫走了!”
跟随的两名侍卫着急低呼。
苏婼瞬时也顿住了。
一切都这么巧,钱信有那么大的胆子夹带一百张驽箭出库,又那么巧,就在兵荒马乱的南城,即将抵达官仓的地段,一伙一看就很利害的“劫匪”突然劫走了这八辆车!
而一群朝廷精良部队里出来的将领,居然完全无力抵挡这伙劫匪,简直就跟商量好了交接似的束手就擒,这特么就算不是公然造反,不也跟造反差不多了么?!
如果先前苏绶没有提醒韩陌要防范防卫署,那么回头上报到朝廷的,是不是就会是方副都督忧心五百将士手无寸铁,特派钱将军勉力押送兵器反被劫?各个环节他们都配合得如此周到,是不是更加还能证明今晚失火的的确确有匪徒在趁机作乱,方枚此举是绝对有必要?!
“追!”
韩陌蹦出这个字眼,率先到了城门。
灯火通明的常家,常贺匆匆跨进正院,脚步不停地朝迎来的家丁问:“老爷呢?!”
“老爷出去了!”
“出去了?”常贺急得跺脚,“这当口怎么出去了呢?他去哪儿了?”
家丁摇头。
常贺咬牙,又奔了出来。垂花门下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来人道:“跑什么跑?”
常贺横眼瞪他:“大晚上的你不来我二房,我也撞不到你!你当我二房是什么了?是大街?是市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常赟哂道:“纵然不是大街市集,这二房我也随意来得。它将来也是我的,这常府地盘全都是我长房的,待祖父过世分家,你二房再能耐,也得给我灰溜溜搬出去另立门户!你住着我的地盘,有什么资格管我来不来?”
“畜牲!”常贺一把揪住他衣襟:“这些年你长房受了我们多少好处,我父亲里里外外帮衬了你们多少,包括为了促成你的婚事,我母亲都在动用娘家关系帮你,我们二房给你们长房的好处何止几间屋子?
“今时今日你竟然还以这个跟我讨价还价,我警告你,你别太过份,否则不光你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时候你们长房还能不能存在也未可知!”
常赟二话不说,一拳打在他脸上,看着松手打起了踉跄的他咬牙:“你还有脸跟我提这个?要不是你爹害我父亲断了腿,我长房用得着你们帮衬?你们所做的,那都是该我们的!因为你爹,我父亲丢了官儿,我长房在外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你们给长房的那是赔偿!
“你们欠我父亲一条腿,有本事你让你爹把那条腿也砍下来,你我就扯平!明明是欠的,偏说成施舍,你们全有上下都不要脸!你们才是畜生!”
常贺捂着脸,双眼变得血红,接而操起一旁的花架便抡过去。
“二爷!”
小厮们纷纷上来劝止:“仔细老爷回来看见!”
常赟见状更加狂起来,指着常贺道:“你让他打,让他打!今儿要是打不死我,我明儿就让他好看!我让他二房全家都好看!我要告到都察院去,让世人知道二叔是怎么把我爹的腿弄断的……”
常贺望着叫嚣的他,血红双目里迸出了阴毒的光。
他回过头,冲身后小厮大吼:“去看老爷在哪儿!……”
南城郊外山岗上,今夜只有星光。
山顶上守山人用以过夜的草棚里,点着一盏油灯。油光从茅草缝隙里透出来,微弱得如同繁星。
常蔚与方枚对坐在摆着满桌酒菜的方桌两端,听着黑衣人回话:“……一共八辆马车拉着,已经顺利出了城门,正由龙将军一路护送前往山脚而来。预计脚程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能上山抵达!”
常蔚微微颔首,挥手道:“再去探。”
说完后他举起酒杯,朝方枚道:“计划已将成功,方兄功不可没,这是庆功酒,常某敬方兄一杯!”
“常侍郎客气!”方枚也举起杯来,面上得意非常,“方某人好歹也是一军之首,这点小事,还算不得什么。反而要佩服常侍郎的妙计,一则坐实韩靖罔顾王法,擅自调兵之罪,二则地库丢失八车兵器,还有一百张驽箭与出库数目对不上,足以证明他监管不力。
“等八车兵器到了咱们手上,不管皇上多么信任韩靖,也经不住自己的家当受损,”说到这里方枚又笑了一下,“哪里真有什么不揣私心的明君贤臣?都不过是利益驱使罢了。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哪里还会管什么昔日的救命恩人不救命恩人?
“何况,自古君王本性多疑,八车兵器不知下落,皇上当真不会对韩家产生疑心吗?只要这时候朝中再来几个人苦谏,韩靖就必定下狱不可!
“反观昔日人人称颂的贤良之臣薛容,那时谁不敬他三分?去到民间,还四处有人为他歌功颂德,一旦定罪,天下人不也信以为真,齐声讨伐起来了吗?愚民愚民,小老百姓不识字不开化,有几个不是听风就是雨的?”
听到末尾,常蔚眼底有了一簇难以察觉的火苗。但下一瞬他又举起杯来给方枚斟酒:“方兄所言极是,韩靖若不是好大喜功,又怎么会放弃东林卫,转而到中军营来?他若不是为图名声,自然也不会调取兵马去灭那场火。他若不这般,自然也就不会上咱们的当。常某人也恭贺方兄,韩靖一除,此后中军营便是方兄独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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