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着薛清茵,语气有种平静的漠然:“你想好要听下去了?”
薛清茵满脸都写着倔强:“有什么不能听的吗?那我也先做个明白鬼。”
“你只要待在皇宫,便不会做鬼。”梁德帝还出声抚慰了她一句。
紧跟着才话音一转:“宣王不是朕的亲子。”
这句话也没有那样难以说出口。
梁德帝心道,原来亲口说出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平静的,连半点挣扎的心绪也无。
“朕一直下不了手,他毕竟是朕养大的。”
“但因为多了一个亲生儿子,你还是决定要杀他。”薛清茵摇摇头,“我不明白,魏王也是你的儿子,七皇子也是……你还有那么多的亲儿子。为什么薛宁出现之后,你就能狠下心杀宣王了?”
“他……肖朕。”
梁德帝只用三个字简单带了过去,而后他才接着道:“前朝时,往往是子以母贵。也就是说,母族越强盛,皇子的身份才会跟着水涨船高。但朕不喜欢这样……若受外戚辖制,这江山还是天子的江山吗?”
“因为他的生母早亡,陛下才可以放心地宠爱他。对我也是如此吗?因为我的弱小无依,绝不会成为威胁。陛下才愿意这样纵容我?”
“这是条件,而非缘由。这世上弱小之人众多,却不是人人都能在御前得宠。”
“那陛下又要怎么保我呢?陛下若杀了宣王,我便要委身我自己的大哥吗?可我身份尴尬,便要就此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外室情人吗?”
“你怎会这样想?”梁德帝道,“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改嫁。你那日不是还说吗,若有日宣王忍不下你的脾气,你便改嫁好了。”
薛清茵有些意外。
那天她说那话,的确是故意说给梁德帝听的,想试探梁德帝会不会立刻动手安排贺松宁来见她……
但没想到梁德帝真他娘的这样想啊!
“我……岂不是成了薛宁身上一处污点?我不愿如此。”
“若这样说,他的身世本也是污点。”
薛清茵顿时心中平静了。
梁德帝的的确确没打算传位给贺松宁!
这番话里透出的信息太多!
“你不必妄自菲薄,而朕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已然安排好了,不会将你置于难堪境地。”梁德帝不疾不徐道。
我应当感动吗?
薛清茵在心底重重吐了口气,可你这人是真可怕啊。
“只是看你接下来要如何选了。”梁德帝看着她。
见薛清茵又不说话了,梁德帝淡淡道:“朕以为你心中已经有抉择了。不然在朕说出杀宣王之时,你就该与朕翻脸了。”
薛清茵吐了口气:“我有得选吗?”
“朕很高兴比起薛宁冒犯你的事,更令你不快的是你认为朕将你塞给了薛宁。你看,往后你依旧能一样唤朕为‘父皇’,和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我要冷静冷静。”
梁德帝点了下头:“好。但你不能离开这里了。朕须防着你回去同宣王通风报信。”
薛清茵心道,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就这么直接地把这些全说了!
她心头暗恼。
就这样被扣下是有些麻烦……宣王会担心的。
薛清茵的模样其实已经显得足够冷静了。
梁德帝见她一句反抗的话也没有,都不由好奇地问:“看你的模样,你对宣王的爱意也不过如此。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是怕朕不兑现承诺?”
薛清茵咬了下舌尖。
她觉得自己自从敢挥刀向贺松宁之后,胆子就大了许多。
大到……这一刻,她决定冒险了。
“不是我不喜欢宣王。”
“嗯,朕想也是。你往日与宣王的亲密,也不似作伪。若你连这样也能演得了,朕也该要怀疑你在朕面前没有一丝真情了。”梁德帝顿了下,“所以……你究竟为何如此平静?”
“因为……我很早就知道宣王会死。”薛清茵苦笑。
梁德帝面色微变。
她很早就知道章太子之事?
薛清茵低声道:“陛下告诉了我一桩秘闻……那我也告诉陛下一桩秘闻。”
梁德帝面色冷肃:“你说。”
为免去她后顾之忧,让她在他跟前真正坦诚起来。
梁德帝道:“就算是什么不该说的话,朕也可以恕你不死。”
薛清茵深深吸了口气:“不是死罪不死罪的问题……我怕陛下将我当做妖怪,要烧死我。”
梁德帝微怔,反应过来薛清茵口中的“秘闻”应当和章太子扯不上关系。
她根本不知道章太子之事……她要说的,是别的事。
梁德帝的心情好了些,他笃定地道:“朕不会如此待你。”
“我不仅很早就知道宣王会死,我还知道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她加重语气咬了下这三字。
梁德帝失笑:“你要告诉朕,你比太常寺还擅占卜吗?你要夺了他们的饭碗?”
薛清茵早就知道,这样的事说出来旁人根本难以相信。
但无妨……
“我能问问陛下吗?”
“嗯?”
“陛下属意的继承人是谁?”
梁德帝面色微沉:“清茵,朕可以纵容你许多事,可以保你性命,任你荣华富贵一世,京中无人敢欺你。但有些话,你不能问。”
薛清茵不受影响,接着道:“我可以告诉陛下,我知道的继承人是谁。”
“宣王同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猜的?”梁德帝眯起眼。
薛清茵不回答,自顾自道:“将来贺松宁会做皇帝。”
一刹间,梁德帝的面色阴沉得可怕。
他很确定,自己虽然在刚才的谈话之中,告诉了薛清茵,贺松宁是他的亲子。但他从头到尾,都是用“薛宁”二字代称。
他没有说起其真名。
“谁告诉你这句话的?”梁德帝厉声问。
“不用谁告诉我,我自己读到的。在一本书里。”薛清茵无畏地迎上他的目光。
“陛下还记得我在益州时,亲笔写给陛下的那些信吗?里面的字,很不同对不对?”
这便是……她的大杀招。
是她曾经想过,如果真有朝一日,没办法同时搞定贺松宁和梁德帝的时候,她唯一能拿出来,也最有效的大杀招。
她知道这些话听来荒唐。
所以铺垫要早些做,从那些信开始……
她不忍心告诉宣王,他的苦难都不过是一本书。
但她很忍心告诉梁德帝。
“民间自来有俗体字,多为避讳,便将字形简化。与你写在信中的,十分相似。”梁德帝沉声道。
薛清茵问他:“但终究还是是不一样对吗?”
是不一样。
俗体字会将“乐”写作“乐”,而薛清茵却在信中写作“乐”。
梁德帝自然而然想到了先前贺松宁的异样。
贺松宁特地问他索要薛清茵写的信……显然是为对比字迹。
那些疑惑就这样有了答案。
“你仔细说,说清楚。”梁德帝沉声道。
他没有骂她胡编乱造,也没有说她是精怪化身。
薛清茵看了看他的神情。
除了方才的脸色一变外,他又恢复了那副冷静威严的模样。
薛清茵轻轻吸了口气,起头道:“在来这里之前,我读了一本书。便和如今坊间的话本差不多。书的主角大名叫贺松宁,他自幼就知晓自己的身世,因而并不将养母一家当做家人。”
“他生来聪明,杀伐决断,城府极深。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为自己累积财富,他以官员的隐秘相要挟,轻松将无数人纳入自己麾下。”
“他知道自己身世不够正统,难以继承大位。他谋略布局,除去其他竞争对手。”
薛清茵可以直接说贺松宁造反上的位,但这样听起来像是故意在给贺松宁上眼药,很容易让梁德帝怀疑整个故事的真实性。
于是她道:“他掀动了叛乱,让那个手握重兵的宣王造反,他再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发动朝臣。等到宣王亲手杀了皇帝,而宫中也没有其他皇子能继承之时,他便能顺理成章登位了。”
“听来像个没水平的人写出来的话本。”梁德帝冷声道。
他紧跟着问:“宣王杀了朕,然后他又杀了宣王?”
薛清茵摇头:“宣王是自杀的。”
梁德帝拧起了眉。
这个全然脱离逻辑的结局,让这个故事听上去反而真实多了。
宣王是自杀的。
宣王竟然是自杀的!
“为何?”梁德帝想不明白。
宣王这样的人,怎会自杀?
薛清茵知道原因。
但她说:“我不知道,书中没写。”
她垂下头,似是有些难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为了避开梁德帝的目光。
在梁德帝面前说假话是一件很难的事。
所以当初她教乔心玉,要陈述事实,不要诉说自己的情绪。皇帝自己会从话里去推断她的想法……
“好,那你便讲一讲……其他人呢?其他人的命运呢?”
“太子妃病死在了东宫,不久后太子也死在了一场暗杀中。魏王在朝中犯了滔天大错,被囚。之后意外死于狱中,被人砸烂了脑袋。婉贵妃得知后,吊死在了宫中。”
“而我在书中被嫁给了魏王,因为贪图享乐,嚣张行事,收受贿赂,魏王被囚后,我也被陛下剁了手,刺了面,毁了我的容貌。贺松宁求情保下我一命,当然不是为了救我……”
“他是为了带我回薛家,让我落入尘埃,让我看着他如何喜欢薛清荷,任我被嫉妒折磨。而后薛家本家认为我和我娘会祸害家族,他们污蔑我娘同人私通,杀死了我娘。”
而原身当时只会干嘛呢?
只会跪在贺松宁脚边求他带她出去。
薛清茵想到这里,还有点气血上涌。
原身和许芷在原着中的下场,看起来作为“恶毒炮灰”,还挺解恨的。
但落在她头上,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尽的怨愤。
“听来不是个好结局。”
“是啊……所以我想,我怎么也不能嫁给魏王。”
这自然就说得通了。
梁德帝双眸一闪。
她想法子宁愿以侧妃之名进宣王府,就是不愿意落得和书中一样的下场。
只有宣王才能抵挡住魏王强娶她的心。
那时在梁德帝眼中,薛清茵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她引起兄弟相争,没处死她已是仁慈。
但如今听见她自述起被剁手,被刺面毁容……梁德帝心头便翻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
“继续说。”梁德帝沉声道。
“再说说我认识的其他人吧……四公主酷爱折磨人,有一日折磨到薛清荷的头上,便也被贺松宁折磨死了。金雀公主,死在了京中。死得很不光彩。”
“是死在了面首的床上吧。”梁德帝大抵能推出结果了,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听起来,没一个活的。
“赵国公府呢?”
“叛乱发动时,赵国公为护卫皇城,死在了城门口。赵煦风是个傻子,得罪了不少人,赵国公死后他全无自保之力,便也被报复而亡。”
梁德帝看着她:“你与赵国公府有私交……”
“是有私交。但我这番话并非是为特意在陛下跟前夸赞赵国公。陛下比我更了解他,他有没有一颗忠心,若当真起了叛乱,他会不会为陛下战死,陛下心中比我清楚。”
梁德帝眸光微动。
她口中所说的结局,的确像是他们每个人都会做的事。
符合他们的性子。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薛清茵。
“贺松宁是一定要做皇帝的。”薛清茵轻轻喘了口气,眼底掠过一点惊恐之色,“所以我问陛下,陛下属意之人是谁?”
“若陛下一开始就属意贺松宁,也许他便没必要杀这么些人,我们都成不了他的绊脚石。”薛清茵小心翼翼道。
她仰头看着梁德帝:“但我不想改嫁给他,他再喜欢我,我也不想嫁。我会回想起书中那原本的故事的模样,我会回想起他是如何折磨我的……这叫我怎么同他待在同一片屋檐下?”
你应当也会时时刻刻想起来我讲的这个故事吧。
“陛下……还能护着我吗?”薛清茵希冀地看着他,这才显露出一些可怜和脆弱来。
女子一无娘家傍身,二无夫家庇佑,在这世上本就是难以为继的。
薛成栋是要处死的,梁德帝又要杀宣王。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说出,他在保薛清茵的话来。
她足够聪明,也很讨人喜欢,但在大势的裹挟之下,什么都是徒劳的。
她只能受他庇佑。
他也很高兴,在这一刻,他们达成了共识。
“能。”梁德帝动了动唇,吐出了一个字。
“来说说你是从何处来的。”梁德帝语气平淡地紧跟着出声。
似乎对这样的事接受良好。
也是……古人很早就会在书中描绘蓬莱仙山的情景,会写天外来客的故事。
虽受时代局限,他们的想像难以逃脱出当下的背景。
但这足以说明,他们对未知事物是抱有向往之心的。
“我从千年之后来。”
“千年之后?”梁德帝轻笑一声,“有些新鲜。那时还是梁朝吗?”
“不是。”
“嗯,也是,你方才说得很清楚了,这些都是你在一本书里看到的。可见在你的眼中,什么大梁,都是书中虚构出来的朝代。”梁德帝冷静道。
薛清茵抿了下唇,睁大眼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以为听了这样的故事,朕就会觉得可怕?会觉得这世界之虚妄?”
“朕在这世上活了数十年,今日所有是朕亲手一点一点得来的。”
“朕年少时并不得宠,第一回上战场,不得不与那些士兵同吃同住同进退。正值寒冬腊月,军中缺衣少食,朕也一样,只匆匆喝了一碗冷汤,便要上战场。朕握着长枪刺入敌军胸膛时,那血溅在脸上,很快就被冻住了。朕至今还记得那滋味儿……”
“那写书人,又可曾在书中描绘过这样的细节?”
“何为真实?朕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这一生,便是真实。绝非一本书就能概过的。”
薛清茵怔了下,听见梁德帝又道:“接着说你的那个朝代吧。”
薛清茵回过神:“嗯。其国号为清。我那时的朝代已是摇摇欲坠。”
她说了假话。
她不能像对宣王说的那样,一五一十地交代出自己的真实来历。
梁德帝会从她的描述中,很快推断出当下时代的发展水平。
他肯定会不吝于向那个新世界学习一切先进的东西。
最终这些东西,很有可能被用在宣王的身上。
那可不行。
“清?清朝?”
“嗯,他们是从关外来的异族人,最终建立起了清朝。”
感谢历史课!
这让薛清茵在向梁德帝交代的时候,才足够的知识储备去勾画一个她根本就没经历过的朝代。
“可惜彼时已是末路,更强盛的国家侵略了过来……”薛清茵苦笑了下,“所以我其实应当庆幸,我来到了书里。而不用去经历丧权辱国之痛。”
梁德帝听她说得真切,目光有了些许变化,他低声道:“可见那清皇帝没有本事。”
梁德帝私德不行,但治国确是大才。他自然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薛清茵心道,若非如此……要扳倒他也不会这样难。
因为梁德帝的座下,是有许多真心实意拥护他的人的。
他们不会来同你谈什么私人的爱恨情仇,他们只在乎眼下的皇帝能使国泰民安,能使他们实现抱负理想……
薛清茵掐了下指尖,又听见皇帝开口道:“你来到这里,也的确是好事。待处置了这些事之后,你今后便只有平安顺遂的生活了。”
梁德帝还笑了下,道:“你说在书中,朕下令剁了你的手,又在你脸上刺字,使得你毁容。那是因书中的皇帝,并不认得你。在朕这里,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嗯。”薛清茵轻轻应了声。
梁德帝又问了一遍:“今日砸够了?”
薛清茵点了下头。
梁德帝也点了下头:“嗯。”
他走出去,推开门,吩咐外头的宫人:“再呈些食物来。”
宫人惊愕应声:“是、是,陛下。”
梁德帝跨出去,不作停留,留下了薛清茵自个儿在里头。
在得知清末何等荒唐糟糕、民不聊生之后,他便对那个朝代没了兴致。
这厢四公主站在柱子后,远远地目送着梁德帝远去。
她很想去看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敢……也不能。
“公主殿下,陛下让您早些回去,近日就暂且不要出门了。”有内侍突然走到了四公主面前。
四公主能说什么呢?只有依言乖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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