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缓缓下了马车。
 她头上插了一只鎏金点翠钗,外着宝蓝色掐丝牡丹暗纹长褙子,脸颊略略有些消瘦,一对白玉耳坠轻轻摇晃,便衬得颧骨有些突兀。
 这便是陆辰远的娘亲,蒋蓉。
 随之下来的是陆稼,整个人同样消瘦高挑,气质儒雅。
 最后穿着鹅黄色长裙、梳着双丫髻的陆家小女儿跳下了马车。
 蒋蓉将将站定,便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娉娉袅袅的少女。
 她穿着月白撒花百迭裙,发鬓间斜插一把青玉攒珠笄,打扮得清雅。
 偏偏一双翦水双眸像是夏日里波澜四起的湖,又透出几分灵动来。
 蒋蓉原本觉得棠家出身低了些,配不上他的麟儿。
 但与这姑娘打了照面,也不得不感叹的确是个美人。
 蒋蓉原本的不甘散了几分,但拘着身份,只冲她露出些浅淡的笑意。
 棠梨也微微回她一笑。
 陆辰远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清风拂动少女的裙摆,她如同一道霜色立在夕阳之中,笑容清丽,明眸温婉。
 不知为何,在两人目光相交的时候,她秀气的眉头如同被惊扰的蝶,微微一蹙,面上浮现出淡淡怅然。
 陆辰远不由得一愣。
 因着这一眼,陆辰远略微多看了她一会儿,便听到幼妹在旁边笑出声来。
 陆辰远错开视线,神色愈发冰冷,只是耳尖却泛起薄红。
 棠溪白快步走上去,朝陆稼行了一礼,“参见陆大人。”
 陆稼连忙伸手去扶,“棠山长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虽然棠溪白也是正经的同进士出身,早年做过官,但如今到底只是一介白身,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丫鬟扶着蒋蓉踏上台阶,她笑道:“这便是棠梨吧,当真是个清水出芙蓉的美人儿。”
 棠梨全然没有前一世初次见面的局促,她大大方方回礼:“棠梨见过陆大人,陆夫人。”
 陆微雨站在哥哥旁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于是棠梨又冲他们二人一笑:“见过陆公子,陆家妹妹。”
 陆辰远略略朝她一颔首。
 陆微雨则有些不好意思,冲她腼腆一笑。
 她未来的嫂嫂生得太好看啦!比她在上京见过的所有官家小姐们都好看!
 两边互相寒暄,青骊也迎上去:“夫人辛苦了,屋里早已备下热茶,还请随我来。”
 蒋蓉颔首,跟着青骊踏入院中。
 棠家并没有单独置办宅院。
 棠家父女连同那位掌事的姑姑、粗使丫鬟、小厮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全住在书院后方的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与书院的讲堂隔得不远,甚至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棠梨那么大姑娘了,竟是连个近身的丫鬟都没有。
 蒋蓉早早便知道棠家乃是小门小户出身,虽说往上数几代都是读书人,倒也算得上书香门第,但如今亲眼瞧见这见青书院,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上京地贵,陆家却也住着一个三进的院子。
 更毋论蒋蓉也是世家出身,因此这见青书院落在蒋蓉眼中,完完全全就是个乡下地方。
 院子小,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堂屋。
 蒋蓉初见棠梨的好感也因着这几步路迅速被消磨。
 棠溪白与陆稼相聊甚欢,蒋蓉却开始思绪飘飞。
 当年棠家的确是舍命救下了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个知恩图报、刚正不阿之人,她敲定的亲事,断断是没有后悔的道理的。
 加之年前老太太起夜时不小心跌了一跤,翻过年来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利索,蒋蓉可是万万不敢提起自己有退亲的念头。
 好在这未来的儿媳妇看起来也像是个钟灵毓秀的姑娘,将来嫁到陆家之后她好好调教便是。
 蒋蓉端起丫鬟准备的茶水呷了一口,抚平万般思绪。
 这茶虽是君山银针,可却陈了些,比不得家中今年的新茶。
 蒋蓉微微蹙眉。
 陆辰远注意到娘亲轻拢的眉心,将茶盏放下:“秋闱在即,望云此次前来,也是想劳教棠伯父指点一二。”
 蒋蓉一抿唇,收起脸上的不快。
 陆辰远自幼聪敏,小小年纪却性子老成,幼时别人还在贪图玩乐,他却已经熟读四书五经。
 长大些后更是枕典席文,苦读诗书。
 爹爹都曾夸他有祖上那位太傅大人的风范。
 蒋家如今没落,朝中无人,陆家也没出过什么大官。
 陆辰远早早显露出极高的天资,说一句陆家和蒋家都盼着他一举成名,背负家族荣辱兴衰也不为过。
 当朝已经有了一个三元及第、年少成名的裴时清裴大人,说不定她陆家的麟儿,就会是第二个裴大人呢。
 蒋蓉作为陆辰远的娘亲,自然是与有荣焉,当然也恨不得将所有的心力都倾注在麟儿身上。
 在蒋蓉心中,陆辰远自然是万般好,独独当年老太太给定下的亲事,算做一个败笔。
 当年陆辰远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谁人知道这孩子日后天资奇佳。
 若是知道,蒋蓉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阻下这门亲事!
 蒋蓉私下里也跟陆稼抱怨过这门早早订下的亲事。
 陆稼却是大怒:“你要我做那背信弃义之人?”
 棠溪白舍命救下陆家老太太和陆稼一事做不得假,陆稼当年可是亲自登门献了牌匾的。
 蒋蓉没见过他动那么大的怒,吓得唇色惨白:“我也是为了辰远考虑……”
 陆稼余怒未消:“我陆家祖上也曾得过忠义侯的封号,娘亲更是重诺守信之人,退亲之事以后万莫再提!”
 陆辰远那时不过才十三四岁,听闻父母争执,只淡淡道:“棠山长为人亲厚,如今也称得上一句桃李满天下,有不少学生在朝为官,若是娘亲如今反悔,爹爹恐怕要被人参上一本。”
 蒋蓉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是因为这件事给陆辰远的仕途添了污点,那她不是成了罪人!
 于是从此不敢再提此事。
 陆辰远当着她的面说要请教棠溪白,摆明了是在警告自己呢。
 蒋蓉想起从前种种,于是立刻把那点心思压了下去,甚至微微扭头,对棠梨露了一个笑。
 棠梨自然也回她一笑。
 作者有话说:
 棠梨:呵
 陆微雨乖乖坐在椅子上吃着绿豆糕。
 这绿豆糕和她以往吃的都不一样,外面做了精细的莲纹,里面儿包了又香又糯的红豆,糕体上还撒了甜丝丝的糖霜。
 她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绿豆糕,比上京知名点心铺桂合斋的还好吃!
 陆辰远自然注意到妹妹一块接着一块吃,终于在她又拿起一块的时候,淡淡扫了她一眼。
 陆微雨一个手抖没拿稳,绿豆糕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她肉眼可见身子僵硬,一双眼睛湿漉漉小狗似的看向娘亲,又看了看哥哥。
 棠梨有点想笑。
 虽说与陆家人相处也不算太多,但棠梨发现,陆家人居然都有些怵陆辰远。
 原来陆辰远还只是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时,便已经是这样了。
 她给旁边的丫鬟使了个眼风,丫鬟忙手脚麻利捡起绿豆糕,又掏出一块帕子递给陆微雨。
 棠梨冲她笑道:“陆妹妹擦擦手,这糕点是不是很好吃?”
 陆微雨小脸微红点头,声音细细:“谢谢棠姐姐。”
 棠梨含笑看着一旁的青骊:“是青骊姑姑做的,姑姑手艺可好了,陆妹妹要留点肚子,姑姑还准备了其他好吃的呢。”
 陆微雨毕竟还是个孩子,闻言睁大眼睛:“姑姑好厉害!这糕点比我在上京吃过的所有糕点都好吃!”
 青骊含蓄一笑:“陆小姐若是爱吃,之后奴婢给小姐多做些带回去吃。”
 陆微雨其实很想要,但是想到娘亲和兄长的教诲,又乖乖说:“不必麻烦姑姑啦,我在这多吃些就好。”
 棠梨和青骊对视一眼,都眼含笑意。
 陆微雨实在是个很惹人喜欢的小姑娘。
 这可惜想到她后来被那纨绔逼得四处逃亡,最后马车翻下悬崖,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棠梨心里便发堵。
 她拉起陆微雨的手轻轻拍了拍,“陆妹妹刚好要在扶梨县留上几日,我让姑姑把拿手的点心菜式都做一遍。”
 棠梨的手又软又滑,身上还香香的,陆微雨痴痴望着她,一时间竟忘了答话。
 她好喜欢未来嫂嫂!嫂嫂什么时候才能嫁到家里来?
 直到有人轻咳了一声。
 陆微雨猛然回过神来,对上母亲略显责备的视线,小脸通红。
 陆辰远在旁边看着两人互动,无奈极了。
 微雨是把家中教导都忘得干净了。
 他又多看了棠梨一眼。
 倒是看不出,她是个惹小孩子喜欢的——
 自己本来也像个小孩儿。
 陆辰远自幼便知自己有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扶梨县与上京之间路途遥远,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同她见面。
 但两人之间也一直是有书信来往的。
 棠梨从初识笔墨,字都还写得不太像话,便给他寄过信。
 信中的第一句竟是:“未婚夫哥哥,见字如晤,我是你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信中那几个复杂的字写得大如巴掌,歪歪斜斜爬在纸上。
 他当时将口中的牛乳都喷了出来,为此还惹得娘亲责骂,罚抄了三篇书。
 不过陆辰远心中并不埋怨,只因这信写得有趣。
 她在信中絮絮叨叨,将自己的生活娓娓道来。
 一会儿说她最近个头长得快,已经能跳起来拍到爹爹的肩膀。
 一会儿又说她近日里看了两本书,兄长考校一句都没出错,便奖励她去河边捉鱼。
 棠梨告诉他扶梨县城南有一条清澈的小河,里面的鱼炸出来又酥又脆,好吃极了。
 又说邻居家的小狗阿旺会帮他们捉鱼,只咬在嘴里,并不吃下去。
 那时他每一日都与诗书为伴,没有玩伴,猛然之间在信上看到如此鲜活又有趣的生活,不免看呆了。
 信的最后棠梨还问他什么时候能来找她玩,若是他有空来扶梨县,她便带着阿旺亲自下河,给他捉一箩筐鱼上来……
 陆辰远提笔回信,写了几句又觉得自己的生活枯燥无味,最后重新拿了信纸,浅浅回了几句。
 初时棠梨的信来得还算频繁,他知道她救了一只小鸟,又尝到了好吃的糕点……
 到后来,或许是年龄增长,也或许是他态度冷淡,棠梨的信便内敛了不少。
 她不再提生活琐事,往往都是读书时有所疑惑,问他两句,抑或就是淡淡的寒暄。
 只是信末总要附上一句:“小陆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他长棠梨两岁,每每看到这句话,总觉得她还是孩子心性。
 这么多年过去,两人来往的书信竟也攒了一个小匣子。
 直到这一次父母说要带他来扶梨县探望棠家人。
 陆辰远忽然有些紧张。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紧张,或许是即将见到一个认识了十年之久,却从没亲眼见过的人?
 他于男女一事上向来无感。
 好男儿志在山河,当振兴门楣、报效朝廷才是。
 到年龄了便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无需倾注太多心力。
 只是陆辰远看着眼前人,有几分恍惚。
 棠梨正在与妹妹说着什么,笑得眉眼弯弯。
 少女白玉般的耳垂上悬着一颗小小的红珊瑚耳坠,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荡,更衬得她的脸庞莹白如玉。
 信中那个模糊的人,忽然就活灵活现了起来。
 棠梨察觉到有人看她,抬起头来,正正对上看着她发呆的陆辰远。
 少女一双猫眼圆睁,随后轻轻瞪他一眼。
 陆辰远猛地回过神来,别开眼睛,唇紧紧抿起。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有人来引着大家用饭。
 黄梨木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香气诱人。
 陆微雨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棠家没那么多规矩,棠梨招呼着众人落座,便热热闹闹开始用饭。
 蒋蓉在家惯是食不言,寝不语的。
 不过到底是在别人家,方才又被儿子敲打了下,倒也开口说起话来:“我记得棠小姐有个哥哥,怎的今儿不见他?”
 棠梨笑了笑:“兄长还在府学,得月假的时候才回来了。”
 蒋蓉对陆家这个长子有几分印象。
 据说也是个耳聪目明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博闻强记,众人交口称赞。
 只可惜跟他爹一样,运气忒差了些。
 三年前秋闱前夕,为了救一个险些被牛车压到的老人家,被撞断了腿,因此错过了秋闱。
 蒋蓉知道此事的时候,大为可惜。
 但听说那棠墨晚却笑嘻嘻的,也不当回事儿,只说错过了这次的,准备下次的就好。
 在蒋蓉看来,岁月不等人,十七岁的少年举人和二十岁的少年举人,那可不一样。
 倒是陆稼夸了一句,棠家长子是个心胸开阔、不患得患失的,也足以窥见棠家家风之正。
 提起棠墨晚,陆稼赞道:“棠兄爱子今年定能蟾宫折桂。”
 棠溪白笑眯眯道:“犬子愚笨,倒是望云可期啊,若是陆老弟能多留几日,定让犬子同望云好好讨教下。”
 陆稼连连摆手:“棠兄谬赞了。”
 棠梨知道她爹这话倒也不算错。
 哥哥虽然也是青年才俊,但于才学之上,的的确确是差了陆辰远两分。
 前一世哥哥和陆辰远同一年科举,最后中的是二甲传胪之喜。
 但陆辰远却是一路得了解元和会元的,这是最后殿试的时候,陛下不知道为何赐了他一个探花。
 也因此与三元及第失之交臂。
 听说当时陛下还在朝廷上笑着指了指裴时清:“这后生倒是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
 又对陆辰远说:“只是朕也无心叫你做第二个裴时清,便点你一个探花,你可服气?”
 虽说最后不是状元,但探花郎的名头也叫陆家和蒋家大为欣喜。
 那日陆辰远上京游街,与三年前裴时清游街一样,挤攘得水泄不通。
 不少未嫁的女子听说这探花郎已经在老家有了婚约,竟当街哭起来。
 当时棠梨在家中听闻喜讯,初时喜悦不已,后来却也开始患得患失。
 她明白自己不差,但未婚夫一举成了炙手可热的探花郎,没由来的让她生出些忐忑。
 只是众人没有想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探花郎,拒绝了上京众多勋贵大臣的示好,扭头便将自己出身小地方的未婚妻娶进了门。
 有适嫁女眷的大臣虽然惋惜,却不得不称赞一句这探花郎当真有情有义。
 一时间陆辰远在同届举子中的口碑竟是无人能比。
 只可惜陆家很快便被卷入了太子谋逆案,那个令众人惊艳的少年探花郎到底也只是昙花一现……还未来得及留下足迹,便彻底湮灭在长河之中。
 棠梨回想起前世种种,只觉如同雾里看花,极不真实。
 凭心而论,陆辰远好吗?
 是极好的。
 他相貌端方,品性俱佳,家风严正,除了性子略微古板严肃了些,竟是哪哪儿都挑不出错来。
 若是当年没出事,这样的人,必是携手一生的良伴。
 只可惜……因着那一场大难,棠梨却觉得,她与他之间,似乎生生被老天划出一条河来。
 河里,淌的是父兄、亲友的血。
 重活一世,她愿意提早为陆家谋出路,试图扭转命迹,乃是不忍,乃是为报他当时那一箭之恩。
 却不代表,她会愿意淌着河水,再度走到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
 小陆:开局即被放弃
 ◎姑娘家原来那么难哄的吗?◎
 陆辰远正在用着一道清蒸银丝鱼,这鱼肉质甘甜鲜美,的确好吃。
 他正细细咀嚼,忽然察觉有人在看他。
 他下意识偏头,正好对上棠梨复杂的视线。
 陆辰远一愣,于是一根鱼刺便卡在了他喉头。
 少年急急放下木箸,端起桌上的水猛灌。
 银丝鱼鱼刺细软,倒也不担心有什么大碍,只是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碍于面子不敢表现出来的模样,棠梨没忍住弯起唇角笑了下。
 陆辰远好不容易将鱼刺吞了下去,却看到棠梨在偷笑,一双原本生得有些锐利的眼都瞪圆了。
 倒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一顿饭毕,棠溪白和陆稼有意让一对小儿女多相处相处,便支使他们去外面院子里逛逛。
 陆微雨一扭屁股,也想跟着去,却被蒋蓉瞪了回来。
 蒋蓉心里清楚这门婚事是板上钉钉的,既然如此,她当然也乐得看儿子和未来儿媳好好相处。
 这恐怕是两人婚前为数不多的相处机会了,小女儿去添什么乱?
 陆辰远和棠梨便在一屋子人目光的驱使下出了屋。
 或许是因着昨日下了雨,暑气消散了些,晚风习习倒也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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