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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的早逝白月光(安南以南)


她面上恭敬,头也不抬说完。
裴时清对此话毫无反应。
长公主将两人的反应收之于眼底,才故作惊讶道:“裴先生?竟不知你与裴大人是故交?”
棠梨的头埋得更低了:“裴先生于棋艺上指点小女一二,小女唤他一声老师。”
长公主猩红的指甲在栏杆上轻叩,倒是与线人禀报的别无二般。
棠梨的目光落到她鲜红的指尖上,语气愈发恭敬:“请殿下赎小女张狂。”
长公主的动作停下了。
棠梨的背脊慢慢绷紧,脸上却偏要显露出一副向往的神情:“小女曾听闻上京一绝。”
她停顿片刻,缓缓吟出一句诗来:“暗香笼彩袖,疏雨拂红裳。”
传闻中这位长公主曾经在赏荷宴上以一袭红衣艳压群芳,而驸马便也是那个时候倾心于长公主。
这上京之中,若论着红衣,长公主若称第二,并无人敢称第一。
然而因为驸马去世,这些年来,再也不敢有人在长公主面前提及此事。
饶是裴时清也在听到棠梨念出这句诗之后,神色微微一变。
有细密的汗水从脖颈上渗出,又顺着背脊无声滑落。
棠梨面上不显,只是静静看着长公主:“为得这么一幅美人图,小女已自毁画卷无数,不知小女能否得此殊荣?”
蝉鸣聒噪,忽然在耳边突兀响起。
棠梨的指尖缓缓掐住自己的手掌,汗水浸透衣衫。
裴时清不动声色观察着长公主的表情,一颗高悬的心倒是一点点回落。
长公主凝望着面前的少女,片刻之后,她忽然笑起来:“所以你便央了你的老师一起来当说客?”
棠梨微不可察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些羞赧之意道:“是。”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时清:“倒是瞧不出对你的学生还不错。”
裴时清淡淡一笑。
长公主忽然松弛下来,她懒洋洋地抚弄着手腕上的红翡滴珠累丝金镯,“只可惜还不到荷花开放的季节。”
棠梨静静等着她的下半句话。
果然她话音一转,指着下面放着的一条游船道:“当年本宫邀请五位画师替我作画一事,你有所耳闻吧?”
棠梨躬身朝她行礼:“小女必将竭尽所能。”
长公主将手搭在婢女的手臂上,嗓音疏懒:“裴大人,既然要为你这学生当说客,便陪本宫一同游湖吧。”
棠梨并不知道当年裴时清被人设计落湖,此后再也不会参与游湖一事。
倒是长公主身旁一个年长的嬷嬷不动声色打量了裴时清一眼。
裴时清唇角勾着一丝浅笑:“是,殿下。”
小厮牵来游船,裴时清和长公主先后上了船,棠梨则在湖心亭中摊开宣纸。
游船入湖,如同落叶在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长公主坐在船头,倒了一杯酒递给裴时清,“裴大人今日可是一再出乎我意料。”
日光倾洒在裴时清的衣袍上,一半雪白刺目,一半则在阴影中泛出发冷的色泽。
裴时清举起酒杯一饮而下,“殿下说笑了。”
长公主不再说话,只眯着眼睛晒太阳。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那少女手执狼毫,正在伏案作画,她偶尔抬头看向自己。
两人目光相交之际,对方便会冲她微微一笑。
长公主感慨,说是在作美人图,殊不知画师自己也是一副美人图。
心底的怀疑忽然就消失了。
魏汐是什么人?
她带着幼弟生活在吃人的宫闱里,父皇不宠,母妃无法倚靠,她不仅平平安安活下来。
甚至一手谋划将弟弟送上那个位置,又搅弄风云废了前太子,叫谢家倒台。
这样的人,又在怎么可能看不出一个小姑娘的谋划呢?
想要接近她的人太多,她不在乎多这么一个。
若是有异心,杀了便是。
她好奇的是对方的来意。
如今事情变得越发有趣,到底是为什么事,就连裴时清都纡尊降贵愿意同她周旋?
她自诩会识人,却从来看不透这位裴大人。
说他心思深沉也好,精于算计也罢,但一个魏汐怕的,从来不是一个心怀城府之人……而是一个琢磨不透之人。
倒是今日,难得叫她窥见这人身上属于男人的一面。
裴时清背脊挺直,姿态清雅,就连堆叠在小几之上的衣袍弧线也如大家笔下倾贯而出。
他的视线看似落在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上,实则却将湖心亭中那人尽数笼于眼下。
长公主的红唇勾起。
不管怎么说,这两人之间……也是以师徒相称的。
也不知陶知禾那老东西若是知道他这好徒儿的心思,会不会被气进棺材里。
作者有话说:
“暗香笼彩袖,疏雨拂红裳。”《咏美人雨中观荷》徐小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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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裴时清适时开口:“殿下,画已作完, 可以下船观赏了。”
长公主斜斜撑着身子倚靠在船边,懒懒嗯了一声。
小厮机灵地摇动船桨,游船朝着湖心亭幽幽荡去。
然而变故突生,长公主头上斜插的一支百凤缠枝金簪忽地滑落, 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长公主惊呼一声,竟不管不顾就扑向水面去捞金簪!
然而裴时清速度比她更快, 他从后面拽了一把长公主, 长臂一展,大半个身子都浸入水中,往水下一探!
游船疯狂摇晃起来, 长公主却扒在船沿边, 死死盯着水下!
小厮都快哭了, 他努力稳住船身, “殿下,大人!小心些……”
所幸裴时清很快得手, 他抓着船沿,险之又险直起身子。
长公主脸色惨白看着他兔起鹘落, 从水中捞出了那支金簪。
她也顾不得裴时清袖袍上还滴着水, 忙捱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金簪, 仔细检查。
裴时清拧着袖袍上的水, 淡淡问:“可有损坏。”
长公主细细看了一遍, 才拢着金簪对他摇头, 语气是过度紧张后的疲惫:“谢过裴大人。”
棠梨站在湖心亭目睹了这场意外, 紧张得唇色都泛起了白。
待到游船靠岸,棠梨连忙迎过去:“殿下,先生,你们可有碍?”
长公主摆摆手。
经此一遭,她也没心情赏画了,只吩咐人给棠梨打赏了一小盒珠宝,便由丫鬟扶着匆匆退下了。
青骊候在公主府外的马车上,眼见两人出来了,连忙迎上去。
她见裴时清的衣裳是湿的,蹙起眉头忧心道:“裴大人这是怎么了?”
棠梨解释道:“长公主的东西落入湖中,裴先生帮忙打捞,这才弄湿了衣裳。”
青骊连忙叫来息邪:“快给你们大人找身干衣裳换上,天气还凉着,湿衣伤身。”
息邪也没想到只是进了一趟公主府,怎么自家公子便弄湿了衣裳。
他连忙招呼裴时清:“公子,先去马车上换身衣裳。”
裴时清在马车上换衣裳的间隙,息邪奇怪问道:“棠姑娘,长公主的东西落入湖中,怎么会让我们公子去捞?”
说起来此事都是因棠梨而起,她面上发红,道:“长公主要我给她作一副游湖画,故而她拉了裴先生一同游湖……”
息邪瞬间像是炸了毛的猫:“你说什么?!公子游湖了?”
棠梨被他打断,一时间不明白为何他反应那么激烈,喃喃道:“长公主的金簪落入湖中,当时小厮忙着掌船,所以裴先生才去帮长公主捞金簪……”
“棠姑娘!我们公子不能坐船的!”息邪语气尖锐起来。
棠梨彻底懵了,裴先生不能坐船?
“息邪。”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
裴时清尚未将仪容整理齐全,雪白的领口还有些歪,然而这丝毫不掩他目光发冷,气势骇人。
息邪垂下眼眸,不情不愿道了一句:“公子,我不该对棠姑娘发脾气的,可是您……”
“下去领罚。”裴时清看着他说。
息邪一愣,随即低头重重抱拳:“是。”
棠梨看着息邪离开,有些着急道:“裴先生……”
裴时清看她一眼:“上马车来。”
棠梨回头给青骊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先回去。
青骊看着棠梨钻上马车,心底无声叹息。
裴大人的确对棠儿多有照顾,但一再独处……实在是有些逾矩了。
青骊又想,不过这本就是棠儿成婚前为数不多的自由日子了。
不必对她过分苛责。
更何况……两人是以师徒相称呢。
青骊这么一想,终是放下心来,坐着马车离开了。
另一边,棠梨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看着裴时清。
“裴先生……我不知道你不能坐船……”
裴时清慢悠悠倒了一杯茶给她:“你最恐惧之物是何?”
棠梨握着杯子,滚烫的茶水透过杯壁,渐渐将她冰凉的手指染上温度,她沉默片刻,说:“裴先生为什么要这么问。”
裴时清淡淡道:“我不知你最恐惧之物,你亦不知我恐惧之事,此乃人之常情,又何必道歉?”
话虽如此,但棠梨还是有些内疚:“幸好今日没出大事。”
他忽然说:“知道为什么我不坐船么。”
棠梨诚实地摇摇头。
裴时清淡淡道:“我十三岁刚入国子监时,不懂藏拙,被人得知我乃老师的学生,故而遭人嫉恨。”
棠梨表情微怔,裴先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他显然不打算瞒她,继续娓娓道来:“一次游湖宴上,我被几个学子伙同设计,跌落湖中。”
“那几个学子心思歹毒,不仅让我跌入湖中,还让我乘坐的木船整个翻过来压住我,我被困在水下,湖底的水草缠住双腿,头顶却是怎么也推不开的木船……”
“若不是当时息邪一直隐在暗处保护我,恐怕早已溺亡。”
棠梨万万没想到,游湖背后居然藏了这么一桩凶险的往事。
她越发觉得坐立不安。
裴时清看出她的窘迫,道:“当时年纪尚幼,属实因为此事怕过一段时间水,一度时期我甚至看见游船便会止不住发抖。”
棠梨的表情微变。
她眼前的可是裴时清,当初他受了重伤,命悬一线,自己不得不替他剜去腐肉,也没听他叫过一声痛。
棠梨隐隐觉得裴时清在带她推开一扇门,推开门之后,是一个她从未了解触及过,也从未了解过的裴时清。
裴时清将她的表情收之于眼底,无奈道:“我非圣人,亦是有所畏惧的。”
棠梨有些尴尬,她试图找出一些佐证,掩饰自己方才有些犯蠢的表情:“只是因为当时裴先生从来不喊痛,所以我以为……”
算了,这个话题还是就此揭过为好。
她抛出另一个问题:“那些学子如此可恶,裴先生后面是怎么处理此事的?”
自然是全部杀掉。
裴时清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这句话。
裴时清的手指微微动了动,那个满脸生着麻子的纨绔子弟被他按在水缸中,从死命挣扎,到一动不动的触感依然鲜活。
被堵住嘴的其他几个学子瘫坐在一旁,屁滚尿流,拼命朝他磕头,又哪里还有半分上京贵公子的风度。
十三岁时的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然而刀剑没入血肉,温热溅了满手的感觉,比这样杀死一个人畅快太多。
他只是弄湿了一件衣裳,手指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却让他无端地感到恶心。
后来他不愿乘船,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会勾起他一段不那么愉快的记忆罢了。
这些阴暗的往事不会让棠梨知晓,于是他只是淡淡说:“自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棠梨听他这么揭过话题,不再发问。
两朝权臣,手上必然不会干净,再问下去恐怕就要犯到对方的忌讳了,她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裴时清忽然又开口:“当时设计我落湖的共有三家,皆为上京勋贵。”
“只是在五年之内,这三家人接连犯事,两家被削去爵位,贬为庶人,另一家……被满门流放。”
棠梨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轻轻一颤,虽然她很快掩饰过去,但又怎么瞒得过洞若观火的裴时清。
对方自嘲一笑:“棠梨,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
棠梨沉默片刻,轻轻开口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三家人养得出这般心思歹毒的子孙,说明根子已经烂透了。”
“只是裴先生……你不应该将这些告诉我。”
少女坐在马车一角,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刻,有斑驳光影透过车帘,俏皮地在她的发丝上跳跃。
分明整个人都沐浴在柔软而鲜活的色彩中,她偏偏板着脸,微挑的眼角带着些固执,认真地告诉他,不应该把这些秘辛轻易宣之于口。
一抹小巧的光顺着她的青丝滑落,坠入脚下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他的心脏却忽然像是被这抹消失的光轻灼了一下。
方才浸入骨髓的寒凉之意渐渐被驱散,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起来。
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行走在不堪之中,那些泥淖依然不染她的衣袍半分。
她反而会从泥淖中折下一枝荷,微笑着递给旁人。
裴时清在心底告诉自己。
棠梨见他不说话,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像是一只被惊扰的蝶。
“我知裴先生视我为学生……”
裴时清的背脊微微一僵,似乎有一双手,又将他再度推入那片冰凉的湖水之中。
冰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封住他的口鼻,遏住他的喉咙。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裴时清却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直至最后,少女有些生气地扬起眉毛,语气重了几分:“裴先生到底有没有在听?”
裴时清眼睫轻轻一颤,感官渐渐回笼。
幽闭发蓝的湖水不见了,被鲜血染红的白玉阶不见了,火光中扭曲的面容也不见了……
只有一抹鲜活的影子落在他眼底,像是这个暖意融融的春末傍晚,刺得他眼眶发痛。
“你可知,为何公主如此珍视那金簪?”
棠梨听着这没头没脑打断她的一句话,将不快抛之脑后,毕竟她的确好奇得紧,于是她问:“为何?”
裴时清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支金簪,乃是驸马花了十几日亲手所制,是公主和驸马二人的定情信物。”
原来如此,难怪公主如此珍视……
可是这些跟她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棠梨再度抿住唇角:“我竟不知裴先生也会有听人说话走神的时候。”
见裴时清一双眸子依然无悲无喜看着她,棠梨别开脸,小声嘟囔道:“金簪的来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呀……”
裴时清看着面前发着小脾气的少女,眼眸微垂。
没有关系么?
他从这只金簪……联想到许多。
长公主虽是个蛇蝎心肠之人,但到底在心底留了一片柔软给那人。
今日她待金簪的态度……竟叫他隐隐约约有些嫉妒。
倾注精力之物,非常人可得。
驸马愿花精力,长公主愿意珍惜。
而他也曾花费心思做了这么一物。
原来从雕刻那副棋子的时候,就有某些更加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在滋长。
可叹他这一生机关算尽,算到最后,先骗过了自己。
裴时清正微微出神,棠梨忽然恍然大悟般道:“我知道了,莫非先生也打算亲自造一支金簪赠予你的心上人?所以才和我提起这些?”
金乌余晖笼罩在裴时清雪白的袖袍上,他整个人像是一捧残雪,将要融化在夜色来临前。
棠梨撑着下巴说:“要我说,倒是不用学驸马辛辛苦苦雕刻金簪,裴先生文韬武略,才高八斗,说不定只要送一副字画,对方就能倾心。”
裴时清却是淡淡一笑:“总归是要花十成心思的。”
这下换棠梨好奇了,什么东西能让裴先生花十成心思?

◎原本就是一只性格乖张会挠人的野猫◎
裴时清一路送棠梨到青园门口, 对她说:“关于孙朝洺和陆家的事,我已知晓。”
棠梨最怕的还是来了,她下意识道:“裴先生……”
裴时清看她一眼, 打断她:“长公主那儿子不成气候,但偏得娘亲宠爱,无法无天,他看上的东西, 向来没有放手的道理。”
棠梨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过简单了。
“你的画入了她的眼, 也只是会让她对你略加照拂,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
棠梨沉默片刻,“那裴先生,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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