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跟在他身后,看着光影跳跃,忽然意识到,裴时清很喜欢着白裳。
因着裴时清有伤在身,一行人不敢劳累,走了半柱香左右,就在路边的凉亭里整顿歇息。
此时已经能俯视扶梨县,棠梨倚在阑干上,眯眼眺望远处。
秋月虽是扶梨县的人,这望淑山却是第一次来。
她问:“小姐知不知道这里为何要叫做望淑山呀?”
“只听说是前朝某个皇帝取的名字。”棠梨想了想,偏头问裴时清:“先生可知具体来由?”
半山腰的风渐渐大起来,吹得他衣袍翩飞,似乎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
“前朝孝贤帝王尚是皇子时,不得先帝喜爱,其母淑妃郁郁而终前,都没能见上对方一面。传闻他被下放到封地的时候,曾路过此山……”
“从此山往北望,能看见前朝都城南陵,据说孝贤帝在此山悲恸大哭,两年后带兵谋反,登上帝位,故而将此山取名为望淑山。”
原来这背后竟然有这样一个故事……
据说当今陛下皇位来得不正,民间多有猜测乃是逼宫上位,然而宫闱秘事,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也难怪望淑山的名字也算有来头,却甚少人知晓。
只是……裴先生又为何会知道?
棠梨尚来不及细细思索,忽然又听裴时清说:“说来也巧,上京也有一座类似名字的山。”
棠梨好奇:“叫什么名字?”
“观棠山。”
他于风中回头:“据说此山秋日时,远眺会呈现出草木合落之色。”
秋月开心道:“我知道!这不是我家小姐的名字吗!”
棠梨,正是草木合落之色,亦是当初棠溪白取名字藏的一点巧思。
棠梨笑起来:“望淑,望的是淑妃,观棠,却是赏景,裴先生为何说他们名字类似?”
裴时清随意揽了下被风吹乱的袖袍,淡淡道:“从观棠山南望,正是滕州。”
棠梨心口微微一跳,尚来不及捕捉那抹转瞬即逝的情绪,裴时清已经开口:“继续行进吧。”
一行人开始往山上行进。
然而还没走多久,忽然开始起风,头树叶哗啦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土腥味。
抬头一看,方才还晴空万里,现在却立马变了天。
乌云翻滚在天际,似乎马上就要下起一场倾盆大雨。
息邪道:“这大雨怕是马上就要落下来,我怕雨具也抵挡不住,公子,我们不若回方才的凉亭避雨?”
裴时清点头:“也没走出去多远,回去吧。”
一行人前脚刚到凉亭,后脚瓢泼大雨便落了下来。
秋月忙为棠梨撑开伞,挡住被风吹进来的雨滴:“怎的下得那么大!”
棠梨说:“不必为我遮雨,把伞撑到裴先生那边去,他还有伤在身,不能受凉。”
秋月便挪到裴时清那边去了。
裴时清淡淡看她一眼,秋月撑伞的手哆嗦了下,她怯怯道:“小姐让我过来替大人遮雨。”
虽说这裴大人和小姐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和善,但是她总觉得他看上去和庙里供奉的菩萨似的,有点吓人。
她自小怕进庙,总觉得那高高在上的菩萨一眼瞥来,似乎能把她整个人都看得透透彻彻。
裴时清瞥了一眼棠梨那边,雨大风急,哪怕躲在凉亭之内,雨水也很快将她的裙摆沾湿了一片。
“让你们家小姐过来。”裴时清说。
秋月看他一眼,忙不迭地过去叫人了。
棠梨抬头,看到裴时清站在一片朦胧雨雾中,望着自己。
漆黑双瞳仿佛在说:你要是不过来,我便过来。
她忽地有些好笑,于是提步朝他走过去,“我们挤在一处,雨伞更不够用了。”
裴时清看了一眼秋月,秋月福至心灵,把伞递给他,自己退到另一边。
息邪几人对视一眼,也立马换到了另一边去。
于是这边的檐角下便只剩棠梨和裴时清两个人。
棠梨无奈地笑了起来,侧脸去看他。
青年一袭白衣,立在烟雨中。
青山起了雾气,似是水墨晕开,成为他的背景;雨水成珠,从飞拱的檐角坠落。
他的下颌线条极为锋利,和高挺的鼻梁一样,与远处山峦交相辉映。
棠梨忽然可惜,此时此景,自己却没有携带纸笔将它画下来。
她只能多看几眼,试图将这个画面镌刻在脑海之中。
怎知他忽然偏头看来。
他的眉眼沾染了雨水的湿气,更显瞳色漆黑,眼角似乎也被雾气晕染得有些泛红。
倒不似月下谪仙了,仿佛山中精怪凝成实体,带着些摄人心魄的魅惑。
棠梨猛地收回视线,面上有些燥热。
毕竟任谁偷看别人被当场抓到……都会有些尴尬吧。
裴时清开口,嗓音如雨雾飘渺:“你往北边的方向看去,便能看到前朝都城。”
棠梨听他这么说,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远处青山连绵,磅礴大雨间雾气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南陵城。
不过既然前朝的孝贤帝在此处北望故都直抒胸臆,想来天晴的时候,再往高处走一走,应该是看得见南陵的。
两人默默站在一起并肩赏雨,谁也没有说话。
雨水淅沥,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之际,棠梨忽然听到一道飘忽的声音:“待到秋日,带你去登观棠山。”
棠梨先是一惊,旋即想起今年冬日马上就要来的那场大灾。
她眼眸中掺了淡淡忧愁:“但愿明年能与裴先生同登观棠山。”
裴时清看她一眼,到底是没多问。
犹豫片刻,棠梨又说:“今年天气异常,今冬恐怕不好过,裴先生要早些做准备。”
风雨愈来愈急,棠梨没有注意到对方将伞面轻轻往她的方向倾斜了一点。
“好。”
约摸半盏茶之后,雨渐渐小了些,竟又出起了太阳。
细密的雨丝在太阳的照射下泛出金黄色,林间一片新翠交织,鲜艳欲滴。
一场大雨竟叫空气更加清新起来,微风拂来,心旷神怡。
众人便决定继续往山上行进,到山顶寺庙用个斋饭再回来。
林间小道铺的是青石板,上面尚有些积水。
他们又是上山,走在后面的人难免会被前面的人提步溅上一些积水。
裴时清便让棠梨走在最前面。
饶是棠梨已经尽量压低了步子,裴时清象牙白的衣袍上也不免沾了几滴积水。
见她频频回头张望,裴时清道:“棠姑娘好好看路,待会儿若是不慎跌倒,恐怕我们后面这一行人都要遭殃。”
众人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如此说说笑笑,加上雨后天霁,山风袭来实在是舒爽,这登山路途倒也不算疲惫。
秋月率先看见了头顶的塔索寺。
她指着寺庙明黄色的墙壁惊呼一声:“快到了!我看见塔索寺了!”
息邪道:“只是看见这寺庙而已,望山跑死马,约莫还要再往上走小半个时辰。”
他巡视一圈,发现不远处还有一个凉亭,于是说:“公子,我们不如去那边歇一歇?”
裴时清见棠梨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两颊也像是初春的桃花,染上一层薄红,于是点头道:“可稍作休整。”
秋月将凉亭内的石凳擦干净,招呼两位主子坐下。
息邪道过谢,却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白绢来,铺在了凳子上面,才让裴时清坐下。
秋月瞪大了眼睛,怎么,是嫌她擦得不干净吗?
棠梨轻轻拽了拽秋月的袖子,冲她摇摇头。
裴时清向来喜洁,倒不是因为嫌弃秋月。
有侍卫递上水囊来,棠梨渴得紧,道过谢之后忙拧开水囊灌了几口。
秋月也酣畅淋漓地喝了几大口,悄悄向棠梨感慨道:“还是做官好啊,大人出行随时随地都有人伺候,等我们大公子日后中了举人,是不是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裴时清手中那一只水囊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通体呈白色,边缘绣了精致的图纹。
他浅浅地饮着水,分明是一只水囊,却被他拿出了美酒的感觉。
若是提笔将此景画下,他手中那只白色的水囊应当换成一只玉制的杯盏,旁边再放上一碟晶莹剔透的葡萄……
棠梨正在脑海中构思,忽地见裴时清手中的水囊被一只黑色的短箭射穿!
水囊炸开,水花四溅。
电光石火间,棠梨拉着秋月匍匐到地上,声音都变了形:“先生小心!!”
山林里忽然闪出数十道鬼魅般的身影,手执黑色软剑,如同毒蛇吐信,见血封喉。
然而裴时清身边的护卫反应更快,他们变化身形,如同一张细密的网抵挡在几人面前!
一个刺客被杀死在棠梨面前,腥黏的血溅了棠梨满脸。
她死死拉着秋月匍匐在石桌底下。
周围刀光剑影连成一片,秋月整个人抖如筛糠,哭着说:“小姐,我们不会死在这吧……”
棠梨脸色煞白,抬眼观察着局势。
这些刺客身手高强,但裴先生的护卫似乎更胜一筹……
眼看着刺客倒了一地,林间忽地又闪出数十道人影!
棠梨瞳孔一缩,裴先生的护卫虽然厉害,却抵不住对方的车轮战术!
护卫嘶吼道:“此乃歃血阁的天字号杀手!公子快走!”
歃血阁?传闻中民间第一大杀手组织!怎么会盯上裴先生?
棠梨背脊一阵阵发凉,她看向身后矮坡,那下面树木郁郁葱葱,若是顺势滚下去,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似是默契,裴时清急急附到棠梨耳边:“我们从矮坡上滚下去!”
棠梨刚点了下头,便被一股大力拽起身子,棠梨尚来不及抓住秋月,已经被裴时清反手扣入怀中。
裴时清带着棠梨身形一跃,从凉亭里跳了下去!
枝叶上的雨水滚落,瞬间湿透衣衫,偶有荆棘刮扯到皮肤,带来刺痛。
棠梨埋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鼻端尽是雨后松枝的清香,耳畔风声呼啸。
两人一路滚落,直到裴时清的后背重重撞上岩石一角。
她听到重重一声闷哼。
棠梨连忙从裴时清怀中抬起头来,“裴先生?!”
他的左臂洇开一大团血迹,想必是伤口撕裂了。
裴时清伸手帮她拿掉头发上挂着的一根树枝,牵着人起身:“不能在这里停留,他们还会追过来。”
棠梨踉跄起身,跟着他跌跌撞撞往前走,却不停回头张望。
裴时清道:“你那丫头跟着跳下来了,她倒算机灵,往另一个方向跳的。刺客是为我而来,此处出了岔子,其余暗卫会尽快赶到,护得住人。”
棠梨此时的确是在忧心秋月,听他这么说,她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心底暗自惊讶他在如此极端的境地下,居然还能注意到这些。
因为护着棠梨一路滚下山坡,裴时清一席白衫弄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
但他一只手牵着棠梨的胳膊,神情笃定,脚下步伐又快又稳,丝毫不见慌乱。
棠梨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肚里。
他们穿梭在密林之中,因着才下过雨,地上腐叶堆积,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棠梨好几次险些跌倒,都是被他扶住,待到最后,棠梨体力耗尽,几乎是依偎在裴时清身上的。
每走一段路,裴时清便会让她在原地等一等,自己往其他方向弄一些痕迹以做伪装。
就这么磕磕碰碰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都彻底暗了下来,裴时清才停住脚步。
“那边有一个山洞,我们去那里暂避一宿,我的人会来找我们。”
裴时清扶着棠梨进了山洞,棠梨的绣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双脚磨得鲜血直流。
此时卸下力来,棠梨才觉得痛到无法行走。
然而裴时清的伤势明显更加严重,他左臂的袖子几乎已经被鲜血湿透,与雨水泥渍混杂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找了些茂密的树枝挡在洞口,布置好一切之后,才坐在了棠梨身侧。
裴时清的呼吸很沉,却依然不急不乱。
歇息了片刻,棠梨往裴时清的方向靠了靠,盯着他鲜血淋漓的左臂,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裴先生,我看看你的伤口。”
裴时清没有说话。
棠梨斟酌着说:“伤口是不是裂开了?裴先生疼不疼?”
裴时清忽然睁眼,那眼眸分明漆黑一团,棠梨却捕捉到一丝浅浅的柔和。
转瞬即逝。
“棠梨,不要怕。”他说。
◎棠梨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裴时清抬眼,制止了她的动作,“无碍,只是伤口撕裂,现在已经止住血了。”
棠梨想到现在两人身上都脏兮兮的,贸然揭开缠绕伤口的布条反而可能不好,于是作罢。
山洞里安静得几乎有些诡异,只有某个角落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
裴时清忽然扭头问棠梨:“饿不饿?”
棠梨想到什么似的,掏了掏袖口,随即摸出了一些龙井酥。
幸好滚下坡的时候没被颠掉!
龙井酥都装在一个小囊袋中,她手掌脏兮兮的,想到裴时清喜洁,只是打开了囊袋,让他伸手拿。
裴时清闭着眼,淡淡道:“我手上全是血,你吃吧。”
山洞里光线极暗,他的声音带了些沙哑,似是累极。
棠梨怎么可能让他饿着肚子。
知道他方才想必消耗了巨大的体力,棠梨转过身,用岩石上滴落的水弄湿衣裳,将手指擦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从锦囊中拿出一枚龙井酥,喂到裴时清唇边:“裴先生……我擦过手了。”
裴时清的呼吸停顿了片刻。
他忽然睁眼看她。
光线暗淡,他的瞳孔漆黑幽深,半垂着眼帘注视她的时候,暗夜中渐渐滋生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意味。
棠梨的手指轻轻一颤,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行为有些不妥。
没想到对方张开唇,轻轻咬走了龙井酥。
棠梨触电般缩回了手,她将自己吃的那一份捡了出来,将剩下的囊袋递给他:“裴先生就着袋子吃吧。”
这一次裴时清没有拒绝。
这龙井酥里夹了流心糖蜜,吃来饱腹,几粒下去倒也没那么饿了。
一袋龙井酥很快被吃完。
棠梨背脊倚靠着坚硬冰凉的岩石,思绪开始飘忽。
为什么每一次遇见裴时清,似乎都要经历一番惊心动魄……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波人和前几天路上伤了裴时清的人之间必有联系。
裴时清这个人身上……秘密太多了。
她不该过问那么细,也不该了解那么多,知道太多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
如此想着,棠梨迷迷糊糊间有了困意。
就在棠梨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听棠山长说,前段日子陆大人一家前来书院拜访。”
棠梨一个激灵醒过来,茫然了片刻,才道:“是的,陆大人一家在书院小住了几日。”
裴时清忽然问道:“见过陆公子了?”
这问题其实有些敏感。
裴时清是外男,而陆辰远……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婿。
棠梨不知道裴时清为何要这么问,她思索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斟酌开口:“见过了。”
裴时清其实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问出这个几乎算得上有些冒犯的问题。
想来……是同她也有了几分师生之谊,故而想多了解她的生活。
他闭了闭眼:“那就好。”
棠梨想起前一世陆家的结局,心中一揪。
想起眼前这人后来乃是朝廷之上翻云覆雨的权臣,棠梨没忍住开口道:“陆公子……是个很有才的人,将来若能报效朝廷,必能有所作为。”
这一世若是她最后无法靠自己改变陆家的命运,有没有可能因为裴时清的干预,陆辰远的下场会不一样?
少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裴时清眼睫微微一动,这话……似曾相识。
看来棠家对陆家很满意,他想。
“你爹爹也对他赞不绝口。”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说:“他……是很好。”
裴时清沉吟片刻,道:“裴某倒是要在这里恭喜棠姑娘得遇良人。”
棠梨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但也没有细想。
退亲一事……明年才会提,棠梨自然也不会在裴时清面前说这件事。
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
棠梨率先打破沉默:“先生要睡了吗?”
“你先睡,我守夜。”他说。
棠梨:“先生身上还有伤,你先睡半宿,我守夜。”
“不必,你没有功夫在身,先睡。”
裴时清的语气丝毫不容商量,棠梨便不再坚持。
她将自己慢慢蜷缩成一团,准备尽快歇息好,换他休息。
忽然一阵风袭来,棠梨警觉地睁开眼,却见裴时清拿着件衣裳朝她披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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