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挠(林不晚)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周铭还是同意回家了。
其实他也就是做个姿态，不跟妈妈回家，他既没钱继续租房子，也没有朋友可以混，实在不知道还能再干些什么。
“阿姨，我送你们回去吧。”陈羡说，“开车回去比较快。”
刘佳连连摆手，一边迟疑地看向女儿：“不用不用，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自己去汽车站就行。”
“周铭脑袋还有伤呢，今天还早，够我们来回的。”陈羡说完，又低声对周柠耳语，“还是我们送一下吧？让你妈自己回去，不合适吧？”
周柠沉默了两秒，对妈妈说：“就麻烦陈羡一下吧，送完你们，我们就回来。”
见女儿同意，刘佳这才点了点头。
见到陈羡的车时，周铭眼睛明显一亮：“你的车？”
陈羡点头：“对啊。”
周铭意外地看了周柠一眼，眼里露出一丝嘲讽。但上了车，他的注意力还是全被这车吸引住了，一边克制着自己的好奇，一边又忍不住四处打量，状态着实显得有些别扭。
回到东岙村，外婆显然已经焦急地等了大半天。
妈妈和外婆解释完以后，转头开始忙碌晚饭，让陈羡和周柠一定吃了饭再走。
她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屋里屋外都是她熟悉的地盘儿，锅碗瓢盆都是她最趁手的工具，叮叮哐哐之间，白天在城里的局促和不安不见了，她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最自洽的农村妇女的模样。
周柠有些心酸地看着外婆和妈妈忙进忙出，也赶紧帮忙洗菜择菜。
她知道，外婆和妈妈一辈子呆在灶台与田地之间，外人再怎么觉得这里落后，这儿也是最能让她们感觉到安全的地方。
周柠想过，等她再赚一些钱，就把房子翻修一下，让外婆和妈妈住得再舒服些。现如今的日子，已经比过去好了太多，如果能一直这样平安地过下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呢？
只可惜……周柠瞟了眼屋外，只见周铭和陈羡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周柠没想到的是，这两人居然聊得不错。
陈羡意外地问周铭：“你也喜欢车？”
周铭难得表露出一丝羞涩，问：“你这车很贵吧？”
“我舅舅送的，应该还行。”
“我能开开吗？”
“你有驾照吗?”
“没有。”
“那不行，等你有驾照了，可以借你开开。”陈羡说。
周铭不说话了，无聊地用脚踢路边的石子儿。
他从小就挺喜欢车的，村子里穷，小时候偶尔开进来一辆车，他都要围着看个半天。
在职高的时候，周铭念的也是汽修专业。他别的不行，但涉及到汽修的专业课，却都很有悟性，经常得到专业老师的称赞。这一小段时光，大概是周铭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都觉得是在向上走的时候。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聚众打架斗殴，一年不到他就被开除了，从此人生再次失去了方向与目标，又变成了一个小混混。
陈羡见周铭情绪低落，忽然有点心软，忍不住说：“或者这村里有什么没人的路吗？要不然去那儿，让你试一下。”
“当真？”周铭眼睛一亮，“花山岭那边修隧道呢，一长段都是封闭的路，现在肯定没人。”
“行，那我们去看看。”
周铭裹着一头纱布，一脸兴奋地坐进了副驾驶，样子属实有些滑稽。
陈羡一边开车，一边问：“你开过车吗？”
“学校实习的时候，有次修完车，也偷偷在没人的路段试过一下子。”周铭说，“其实我看都看会了，也就是还不够年龄考驾照而已，不然早考出了。”
“你们学校实习还修车呢？”
“我以前学汽修的。”
“哦？那还是专业的？”陈羡惊讶地问，“怎么不继续学了？”
“就……被开除了呗。”周铭哼了一声，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到了周铭说的路段，陈羡下车仔细检查了一番，见确实没有人，天色也还没暗，就打开车门，示意周铭坐到驾驶室。
“油门刹车分得清吧？”陈羡问。
周铭切了一声：“小瞧我。”
“行，那你试试。”陈羡说着坐到副驾驶，简单介绍一番后，干脆地说，“开始吧，不过我叫你停，就得停，明白？”
好像一股热血从丹田冲到了脑门儿，周铭握着方向盘的手顿时有些颤抖。
在陈羡的指导下，他摁下了启动按钮，轻轻踩下第一脚油门。
没开多久，陈羡就知道周铭没有吹牛，他对车有感觉，一如小时候的他。稍微指点了两句过后，陈羡就不说话了，让周铭自己感受驾驶的乐趣。
开了好几个来回，陈羡见天色暗了，又没路灯，才让周铭停下来。
周铭依依不舍地从驾驶室下来，两人靠在车上聊天。
陈羡笑着说：“我看得出，你是真喜欢车，跟我小时候差不多。我小时候开卡丁车的时候，就觉得汽车没什么难的，也就是年龄不到，没法儿考驾照。”
“男孩儿都喜欢吧。”这一趟试驾，让周铭对陈羡的防备卸下了不少。
“我还造过一辆真的车呢，还是赛车。”
“真的假的？”周铭讶异道。
陈羡拿出手机，点开相册，一脸骄傲的样子：“当然是真的，你不知道，造车比开车更有意思呢。”
陈羡从相册里翻出一张张照片和一段段视频，一边讲解，一边向周铭展示“rocker”的风采。
周铭听得越来越专注，越来越惊讶，嘴巴也张得越来越大。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人只不过比自己长了几岁，居然会有机会亲手造一辆车，还能自己当赛车手？
末了，陈羡给周铭看了 ZSR 车队的宣传片，笑着说：“怎么样，不错吧？”
“是挺不错的。”周铭咂了咂嘴。
“周柠拍的。”
“她？”一听到周柠的名字，周铭立马换上了不屑的表情。
陈羡见他这样，笑笑换了话题：“我读的车辆工程，说起来，我俩还挺像呢。””
周铭耸了耸肩：“我可考不上大学，读的也没那么高级，反正现在也没得读了。”
看着周铭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陈羡突然心中一动：“你还想学修车吗？”
周铭莫名地看他一眼：“怎么学？我这种没毕业的，汽修厂都不会要的，只能去洗车。”
陈羡站直身子，认真起来：“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有技术学，还有钱赚。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陈羡诚恳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周铭皱起眉看他，疑惑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陈羡笑道：“你跟你姐是不是根本就不熟？”
“切，谁要跟她熟。”周铭不屑地说，“倒是你，看上她什么了？”
陈羡想了想，说：“特别？”
周铭嗤了一声。
“漂亮？”陈羡又补充道。
周铭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眼睛是不是瞎？眼瞎的人能开赛车吗？”
陈羡哈哈一笑：“你跟她长得挺像的，没人说过吗？”
“谁跟她长得像了？”周铭非常不爽，“我才不像她呢，天天一副尾巴翘到天上去的样子，不知道在骄傲个啥。”
“你说她尾巴翘到天上，但哪次你遇到麻烦，她没来救你？”陈羡替周柠申辩道。
“那是我妈叫她来的，不然她根本不会管我死活。”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马上要成年了，本来就该为自己的死活负责，难道要一辈子指望别人吗？”
“我这不是还没找到能干的事儿吗？”
周铭非常烦躁，双手在身上一通乱摸，才发现没有带烟，手放这儿也不是，放那儿也不是，更加心烦意乱。猫@柚
他已经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团团乱转好久了。
以前虽也顽劣，但好歹还是学生身份，随着既定线路走，日子虽然过得混乱，但好歹也能混下去。至于未来要怎么样，是几年以后才需要担心的事情。
可自从被职高开除，猛地一下被推到社会上来后，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干不了。
短暂学过一阵子美容美发，可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连帮客户洗头都洗不好。
辞职后，他顶着一头蓝发，什么都不想干。白天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睡大觉，晚上就到处乱混。陆扬阳就是他在夜宵大排档上认识的。
那天陆扬阳喝多落单，和另一行人起了冲突，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下，从此便开始称兄道弟。
之后，周铭就混进了陆扬阳的朋友圈。
一群被学校淘汰的人混在一起，“街溜子”的生活倒也惬意。
可时间久了，周铭也有不太舒服的地方——
他和陆扬阳那帮人，经济差距太大了，那些人消费的地方，不是他周铭可以负担得起的。
好在这个年纪的二世祖们，虚荣心重，聚起来总有人负责买单，周铭打肿脸充胖子请过两回，其他日子倒也还混得下去，直到突然得到贝贝的青睐。
贝贝是陆扬阳在追的女孩儿，比他们年长两岁，烫一头大波浪卷发，烈焰红唇，身材极好。
周铭万万没有想到，陆扬阳这种富二代都不一定追得到的女孩子，会突然对他一个穷小子另眼相看，不由马上昏了头脑。
东窗事发后，陆扬阳跟他决裂不说，其他几个兄弟为了表明态度，都明确跟他割席。
令他没想到的是，贝贝似乎也就是找他玩一下，两天之后对他就不太理睬了。
到头来，这莫名其妙飞来的爱情，除了让自己头破血流外，居然什么也没有得到。周铭想想就觉得很丧气。
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他只能又回到这个小山村。
妈妈希望他平平安安在家就好，大不了家里还有一些田地，祖祖辈辈都是靠着这几亩薄田过过来的，日子总有出路。
可见过了外面的世界，他还哪能在这小山村久呆？过年那段时间就快把他憋疯了。
“喂。”陈羡推了一把周铭，“跟哥散散心，去不去？”
“走就走，谁怕谁。”周铭说着跳上了副驾。
东岙村附近多盘山公路，蜿蜒曲折，连绵起伏，对车技很是考验。
陈羡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对每一道弯儿、每一道坎儿都成竹在胸。
又绕过一个急转弯，周铭不由抓住了车顶的扶手：“你开过这路？”
“没有。”
“看你开得挺熟练。”
“我也开得很小心啊，该减速减速，该刹车刹车不是么。咱俩的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确信了陈羡车技没问题后，周铭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真正享受兜风的惬意。
车窗被摇下来，山谷间的晚风霎时充盈了整个车厢。
陈羡瞟他一眼：“你这头，吹风没事吗？”
“你别管，我舒服着呢。”周铭头也不回地说。
一直开到山顶，陈羡才掉头回来。
回到东岙村时，周铭还有些意犹未尽。
“你还挺惜命的，看你刚开始挺紧张。”陈羡踩下刹车。
“谁知道你车技行不行？”
“是吧？既然是这么在乎生命的人，是不是也应该在乎一下生命的质量？”陈羡趁机问。
周铭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陈羡拉起手刹，解开安全带，转头看周铭：“周铭，咱俩今天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你我都喜欢车，也算是有缘。”
“所以呢？”
“所以，我想帮你一把。”陈羡认真地说，“你不是说你找不到事情干吗？我有个朋友是开汽修厂的，如果你还想继续学汽修，我可以帮你搭线介绍，只要你肯好好干，这会是一条很好的路。”
周铭犹豫了一下，仍嘴角一撇，恹恹道：“你是为了周柠吧？”
“有区别吗？不想呆在这村子的是你，想找事情做的是你，喜欢车的还是你，你不会傻到因为周柠，而拒绝一条明明很合适自己的路吧？”
周铭沉默了半晌，没有答话。
“不着急，你再想想，反正你这脑袋，暂时也没办法出门。” 陈羡打开车门，跳下车，冲周铭说，“下车吧，再不回去，你家人该等急了。”
周柠她们确实是等着急了，前一秒还看到两人在院子外头说话呢，后一秒就不见了人，连车也不见了。
虽说陈羡给她发了微信，说带周铭出去走走，可去的时间也太长了。
而且周柠想不到，陈羡能带他出去干些啥？
两人走进屋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不好意思，我俩兜风去了，回来晚了。”陈羡刚进屋就解释，看到桌上满满一桌子菜，又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哇，外婆和阿姨做的排骨汤，我还记忆犹新呢，今天又有口福了。”
周铭跟在后面，表情怪怪的，却也跟着洗了个手，走到饭桌前，坐到陈羡旁边。
周柠奇怪地瞟了陈羡一眼，陈羡对她眨眨眼，微微一笑。
“小羡啊，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喜欢吃你就多吃一点。”外婆见到陈羡，很是高兴，她始终对这个礼貌又周到的孩子充满了好感。
刘佳赶忙单独给陈羡盛了一碗排骨汤：“多吃点，多吃点，锅里还有呢。”
“好咧。”陈羡也不客气，高高兴兴地拿起了筷子。
这餐饭的气氛因为陈羡的到来，而起了微妙的变化。
周铭和周柠从来处不到一起，呆不过五分钟就要呛起来。可今天，周铭却出奇得安静，一边一声不吭地扒拉眼前的饭，一边听陈羡和妈妈、外婆聊那个暑假的趣事，还时不时悄悄瞄陈羡一眼。
周柠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更是纳闷儿了，刚才他们究竟聊了什么？
吃完饭，天色已经全暗了。
刘佳看着窗外有些担心：“开夜路回去会不会不太安全？小羡今天开了一天车，也挺累的了吧？要不然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别了妈，住哪儿啊。”周柠拒绝道。
“我没事儿，不累。”陈羡笑着向周铭抬了抬下巴，“我车技挺过关的，是吧？”
“车技还行，就是有点眼瞎。”周铭冷哼一声，想了想却又补充道，“眼瞎的人晚上怕是更看不清路吧？不行我屋让给你睡，我睡客厅躺椅就行。”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周铭。
周铭也有些不好意思，梗着脖子嚷道：“随你啦，爱住不住。”
“住啊，既然有地儿，那我们就明天再走好了，开了一天车确实有点累。”陈羡赶忙说。
气氛顿时又有些僵住。
刘佳很开心地看着儿子，一时忘了说话。她没想到周铭和姐姐这么处不来，却对姐姐的男朋友还挺有礼貌的？
陈羡看了看屋外，又说：“离睡觉还早，我想去外面散散步，我印象里咱们村的夜色还挺美的。”
刘佳赶忙说：“行行，柠柠，你快陪小羡去吧。”
陈羡却转头看周铭：“你要不要一起？”
周铭一愣，随即换上了那副熟悉又欠揍的面孔：“谁要去，我才不去。”
陈羡也不勉强，耸了耸肩：“那随你了。”
走出一小段，就来到了熟悉的小河旁。
周柠忍不住停了下来：“喂，刚才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儿？”陈羡笑着看她。
“你给周铭下了什么迷魂汤了？”
“没有，就是发现他也喜欢车，我俩简单交流了一下而已。”
“他喜欢车？”
陈羡乐了：“你俩果然一点都不熟。”
“谁要跟他熟。”
陈羡更乐了：“可说话语气一样一样的。”
“喂。”周柠不乐意了，“你别老把我和他扯在一起啊，谁跟他一样了。”
陈羡笑着摸了摸周柠隐形的炸起的头发：“好啦，不过说真的，我想帮他一把。当然，也要先征得你的同意。”
“帮？”
“你还记得 rocker 悬架立柱断裂的那次吗？我去找一个朋友帮忙，我跟你说过，他是开汽修厂的。”
周柠点点头。
“我今天才知道，周铭以前在职高也学的汽修，所以想着如果可以的话，介绍他去我朋友的汽修厂试试看，可以先从学徒做起。”
周柠皱起眉头：“周铭从小到大没干成过一件正经事儿，给他介绍工作，都是白费。”
陈羡却摇摇头：“周柠，你总得给人一个机会不是吗？万一这次行呢？”
“狗改不了吃屎。”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你不想管他，又不能不管他，哪次出事，不是你回来帮着收拾烂摊子？你放得下周铭，放得下你妈吗？”
周柠咬了咬牙，低头不语。
陈羡又说：“他总在外面这样混，出事是早晚的，长久这样下去你受得了吗？周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只有帮他走到正道上，才能真正救他，你也才能真正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