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拜见长公主。”
“萧大人免礼。”
随后两人并未再多言,视若无睹,插肩而过。
这一夜,宁星玥有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站在皇宫中的后花园,这里没有了平日的热闹和喧哗,沉浸在一片无尽的死寂之中。
空气中弥漫的腥甜格外浓烈。
宁星玥低头看向脚底,不知何时沾上的淋淋鲜血,现在她每走一步的从下而上的粘腻之感,让她腹中止不住地翻腾。
她强忍着,继续顺着地上的血迹,来了大殿前。
这里保持着宫宴的规制,美酒佳肴依旧,但客人们现下却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时堂上惊现一抹隽秀而熟悉的身影——萧逸鸿。
他微眯着眸子,低垂的视线正注视着躲在龙椅角落瑟瑟发抖的宁宏裕。
萧逸鸿朝着宁宏裕步步紧逼,冷白的脸颊上,一道火红的血痕格外耀眼。
忽而,他紧握手中还在滴血的佩剑,朝着宁宏裕的方向冲了过去……
宁星玥陡然睁开双眼,翻身就要下床。
通过之前的经验,她确定每次只要做到跟萧逸鸿相关的梦,梦境中的事情都会在之后的日子里一一实现。
这样的想法让她瞬间愣住。
如果刚刚梦境也会变成的现实的话,那皇上不就……
不、不,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梦中场景带来的强烈冲击,她好像出现了幻听,耳边反反覆覆响起小裕儿虚弱的声音,挥之不去:
“阿姐,救我!”
大殿中的血腥味好似还盘绕在她的全身,让她四肢发软,不得动弹,经过一番挣扎,她好不容易坐到了床沿。
正准备奋力站起,结果却换来“咚”的一声闷响。
宁星玥双膝着地,额角磕在床边的尖角,很快发梢就染上赤红,浓烈的腥味逼得她喘不过气。
顷刻,宁星玥便晕了过去。
翠竹每晨都有早起为公主盖被子的习惯。
今日,当她推开房门时,被房内的情形深深震住。
宁星玥仅穿了件单薄的寝衣,坐在地上,手臂紧紧抱着双膝,全身止不住地打着寒颤,她的额角还有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此般情形,把翠竹吓得有些语无伦次:“公主,你怎么坐在地上?你的头的磕到哪里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但无论翠竹怎么问,宁星玥两颊布满了莹亮的泪水,口中只是一直喃喃重复着:
“萧逸鸿,他怎么能……我待他这般……他怎么狠下心……”
“裕儿……”
翠竹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宁星玥重新扶回床上。
看着宁星玥现在痴痴瞠着双目的状态,不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这是翠竹第一次见到宁星玥这样,她有些手足无措,隐约之中她辨出宁星玥一直是在唤萧逸鸿的名字。
翠竹想,或许公主的郁结与驸马有关。
她立马起身:“公主不必担心,奴婢这就将驸马给请来!”
宁星玥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翠竹的话,此时她只是平躺在床上,两眼木然的望着眼前的轻纱幔。
随后宁星玥眉头拧在了一起,双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料,身子蜷缩在一起,双肩止不住抖动。
一滴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悄无声息的划过她的鬓边,最后在枕边形成一片浸润。
见此,翠竹转身跟屋外的小厮交代了几句,又担忧地朝着屋内看了看,见宁星玥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并未有其他动作。
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加快步伐朝着驸马寝殿的方向跑去。
现在还为时尚早,东方的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
整个府内都在静静沉睡着,只有一个穿着绛紫色的小丫鬟在林立的红墙间狂奔。
终于,翠竹站在萧逸鸿寝殿门前,此处还是大门紧闭,她已然顾不上主仆的礼节,拼命拍打着大门。
“刘理,快开门啊!”
过了约摸半柱香。
“吱嘎——”
大门从里面打开,刘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谁啊,这一大早的?”
翠竹圆润的小脸,因为快速奔跑早已失了颜色,她此时面色煞白,频频喘着粗气。
朱门轻启,她立马上前,牢牢攥住刘理的袖子,抽泣着,“求求驸马去看看公主吧!”
刘理看出了她急满头满脸都是汗,赶紧拿出帕子递给她,并柔声安慰道,“翠竹你不要着急,你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翠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理。
刘理也被这骇人的场景吓了一跳。
“这可如何是好?”
“你别急,我这就去跟主子禀告!”
不一会儿,刘理拖着沉重的脚步,面色阴沉,回到翠竹的身侧。
他表情有些尴尬,不知要如何启齿,“翠竹,许是主子白日里与皇上意见相左,争了几句,现下里兴致不高……主子说叫你回去,他不见。”
“可……”翠竹一时语噎,她不知应说点什么,才能劝动里面那位主子去长乐苑瞧瞧。
“刘理,公主真的特别难受,她一直念着驸马的名字,我求你了,再去跟驸马说说吧。”
说着她“扑通”一声双脚跪地,发红的眼眶泪水在里面打转。
刘理也有些无可奈何,伸手扶起地上的翠竹,为她抚了抚膝上的尘土。
“哎,好吧,我再去试试。”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再次被推开,当刘理跟翠竹眼神接触的刹那,他耷拉着嘴,摇了摇头。
“主子这边我找机会再说说,现在我找人去叫御医,你先回院子守着公主。”
翠竹低垂着脑袋,神思恍惚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马太医赶来。
他查看了一下宁星玥的状况,摇了摇头。
马太医表情凝重:“长公主大病未愈,现下又急火攻心,我这里再开几副药,切记叮嘱公主勿要再动气,否则种下病根今后想要再挽回就难上加难了!”
翠竹又何尝不知?
可奈何她家公主偏偏恋上了位铁石心肠的驸马,真是有苦难言啊!
待翠竹送走御医,天已经透亮。
宁星玥许是哭累了,现在已经重新睡去。
翠竹认真为宁星玥掖了掖被角,看着头上绑着白色纱布,满脸泪痕的公主,她心里眼里全是说不出的痛楚。
她心中隐隐对驸马生出埋怨,小声嘟囔着:“纵使驸马对公主再无情,在大是大非面前也不应对公主置若罔闻。”
宁星玥睡得很浅,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她侧过身来,正好撞上翠竹担忧的目光。
她虚弱地扯出一个微笑,从被子中伸出手轻点了一下翠竹的额头,“本宫已无碍的。”
随即,她缓缓起身靠在床沿,目光坚定地看着梳妆台上的一个锦盒。
“翠竹,昨日我已经向皇上请了旨,本宫与萧逸鸿从今日起恩断义绝,待天明后,你就将所有的东西搬回公主府,一刻也不要耽搁!”
翠竹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经过今晨的事情之后,当下她的表情无比的平静,福了福身:“奴婢这就去办。”
哭过之后,宁星玥也重新振作了起来。
如今她已然决定,无论需要通过何种手段,她都定会护皇上周全。
但现在她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萧逸鸿图谋不轨。
既然梦中的场景暗示萧逸鸿会在宫宴上刺杀皇帝,依照他平日里步步为营的性格,定然不会冲动行事,那或许他的书房会有些许蛛丝马迹。
这个时辰萧逸鸿应该还在上早朝,不会这么快回来。
想到这,宁星玥一把捞起梳妆台的锦盒,摒弃下人独自前往萧逸鸿的书房。
果然,书房一个人也没有。
宁星玥推开书房大门。
之前每次来这里都是为了来找萧逸鸿,说来虽然在府中生活了十年,但她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书房,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她四下查看了一圈。
萧逸鸿的书房与普通的王公贵胄并无二异,除了碑帖拓本,就是各种兵书古籍。
宁星玥转头看到背后的书架上放了一个跟整体布局都有些格格不入的白色古瓷瓶。
她走上前去一拧,忽然从旁边弹出一个暗格。
宁星玥大惊,萧逸鸿既然真的有秘密藏在书房。
一起生活了十年,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将自己骗得团团转。
她哑然失笑。
只怪前面十年自己被猪油蒙了心。
虽然弹出了暗格,但定睛一看,暗格上还有一个样式怪异的,是需要特殊的办法才能将其打开。
宁星玥从旁取了一张纸,将锁的样子,一一临摹下来。
“你在作甚?”
突然,她的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她猝尔转身,看清来人,她压抑住心中的慌张,脸上的错愕稍纵即逝,此时她已换上泰然自若的神色,双手负于身后,将画中藏匿于袖中。
再次看到萧逸鸿这张清丽俊逸的面庞,她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热爱怜,取而代之的是泠泠寒霜。
每每想到他当下不知正在计划何种计谋意欲刺杀宁星玥至亲的皇帝,她对他的恨意又加重了几分。
“本宫是来给萧大人送和离诏书的。”
宁星玥并没有露怯,语气淡然,指了指桌上金色的锦盒。
萧逸鸿眼神扫过她额上的纱布,忽而听清了她先前那句,表情明显一滞,“你就为今晨我未来看你?”
宁星玥嗤笑,“萧大人可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日在风雅居,是本宫说得不够明白,还是大人早已习惯对本宫说的话充耳不闻?”
萧逸鸿有些莫名地盯着宁星玥,他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又何时受过此等揶揄。
宁星玥并未在意,蛾眉微蹙,轻挑的凤眼折射出一道令人镇慑的光,“东西,本宫已送到,从此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还望今后大人,好、自、为、之。”
话已带到,宁星玥也并未打算继续跟萧逸鸿纠缠,旋即便出了书房。
回到房中,宁星玥拿出刚刚在萧逸鸿房间拓下来的锁样,若有所思的凝视着。
沉思片刻,唤出平日里护她的暗卫。
“乐承,这是我刚刚在萧逸鸿书房看到的锁样,即使翻整个京城,也要给我找到能开这锁之人!”
“微臣领命。”
刘理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宁星玥前脚踏出书房,他赶紧低着头,福身。
当宁星玥从他身边经过之后,他才怯生生抬起眼角,目光诚惶诚恐地落在迎面而来的公主身上。
不对劲。
刘理是从萧逸鸿与公主成婚之后便一直守在身边,十年了,公主每每来找驸马,十次有九次刘理都在身旁伺候着。
虽然,以前公主每次都是满心欢喜而来,怅然若是而归。
但,即便如此,公主哪次离去时,不是在门前频频回首,生怕错过驸马唤她回去的声音。
可适才公主离去时,色如死灰,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意,让不明就里的刘理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哎,不知萧大人又说了什么伤人的话。
也就只有像公主这么深情爱着萧大人的女子,才能忍受他这般凉薄的性子,但凡换了旁人,早不知都闹了多少回了。
公主对萧大人的深情厚意十年如一日,纵使他一个外人,看到都深受感动。
可萧大人如此心思细腻、精明能干之人,为何始终不承这份情呢?
刚送走公主,一个小厮急匆匆赶来,伏在刘理耳边说了什么,闻言后刘理大惊,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地望向萧逸鸿。
他胆怯心虚地搓着双手,踟蹰半晌,终是开了口。
“大人……”
萧逸鸿目光依旧落在他桌案上的折子上,头也不抬,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说。”
“大人,刚刚下人来传话,您和公主和离之事,皇榜都已经张贴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那日,本以为公主只是说的气话,没曾想……”
此时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刘理,注意到案边端坐的萧逸鸿,他握在手中的毛笔一顿,悬在空中的笔尖凝出一滴墨珠,重重砸在宣纸上,氤氲出一团黑色的污迹。
他没有动,只有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沉默半晌,唇瓣轻启:
“她在哪?”
“此前公主便收拾好行李,现下怕是早已出了府门……”
刘理回话的声音越发地颤颤巍巍,那位可是大兴国长公主,他一个下人,岂敢拦得了贵人的去路?
这事还得萧大人亲自去。
可这位主子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悠闲地继续翻阅着折子,不喜不怒,亦没有丝毫动静。
刘理急得原地反复踱步,现下大家都将希望寄予萧逸鸿身上,公主当真走了,想要追回来就难上加难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眼下萧逸鸿又重新挑了一本折子,翻开。
目光扫过折中提及之内容,瞬间他深不可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蓦地,萧逸鸿目露寒光,手中笔一抖,薄薄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恍惚间,鲜血已从他掌中慢慢渗出,一滴一滴砸在公案上。
他抿嘴垂头,怔怔地看着猩红在纸上肆意洇染……
刘理被这突如其来的殷红吓了一大跳,赶紧掏出怀中的手帕,按住萧逸鸿掌心的伤口。
“大人,您这是做何?”
萧逸鸿不语,双目低垂。
忽而,刘理的目光瞥过折子,依稀看见一段话:
“前几日,长公主私闯会食,且当众提出和离,辱没首辅威严,当罚。”
盛着宁星玥行李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入宫门。
一路上无人敢拦。
不多时,马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一处朱红门前。
宁星玥扶着翠竹的手背,捻裙而下。
此时宁星玥和翠竹仰头望着,雕梁牌楼上那个久违的额匾。
匾上题的“明月殿”几个字,还是当年皇帝在宁星玥出生那年亲自题上的。
一晃十年光景不在。
宁星玥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主了。
望着牌匾,当年她去求赐婚时,先皇的谆谆告诫,声声入耳——
“萧逸鸿生性凉薄,跟了他,慧慧可知之后会受多少委屈?”
“女儿不怕,纵使他是块冷玉,终会有捂热的一日。”
“萧将军此番入狱,背后缘由纷繁复杂,现今你将萧逸鸿救出,之后于你,于他,前路坎坷,你可知?”
“父王放心,只要一路有萧逸鸿陪着,再多艰险女儿也能挺过去!”
宁星玥仰天哑笑。
“父王啊,你是不是也在天上笑我,这次是女儿认输了。”
输得彻底。
当年在先皇面前的大言不惭,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经历了这一段,她怨不得谁。
人生一世,最是要无怨无悔,萧逸鸿这南墙她撞过了,吃了痛,流了血,她也就能不惦记了。
而如今,宁星玥一心只在乎皇上的安危。
老天爷待她不薄,冥冥中注定她看见未来,那她必定要阻止这场杀局,即便对方是自己爱了十年的人,她也决不手软。
翠竹推门。
内里还在收拾的宫女对着宁星玥福了福身。
明月殿虽然十年未有人住过。
但里面一直收拾得一尘不染,就连陈设都是维持着宁星玥出嫁前的样子。
宁星玥原本低落的心情,现在荡然无存。
她细细地翻看着早前梳妆台上的事物。
偶尔笑着拿起一件给翠竹看,往昔时光清晰如昨日。
倏地,她目光停在了一件绣得有些歪歪扭扭的荷包上。
成亲前,宁星玥听说民间的女子都会赠荷包给未来的夫婿,以示爱慕之意。
因为她和萧逸鸿的婚事定的仓促,很多大礼都能省便省。
可女儿家的心思,总想跟未来结发之人留下一点不一样的记忆。
于是乎,她找了宫中刺绣最厉害的嬷嬷学了三天三夜,指尖被针尖扎得都满是血窟窿,终是绣得了这么一个鸳鸯的荷包。
大婚前一日,她满心欢喜拿着荷包悄悄溜到萧逸鸿的住处,萧逸鸿直接将荷包塞回她的手中。
他丢下一句,“公主,大婚前夕新人不宜相见。”
就将她拒之门外。
现在,宁星玥再次拿起案上的荷包。
“翠竹,烧了。”
翠竹自是知道这荷包如何而来,公主心意已定,她自是不再相劝。
“是。”
遽尔,宁星玥背后传来一声亲昵的称谓。
“姐姐。”
她还没转过头都知道来者何人。
宁星玥娇嗔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邱素心甜笑,晃了晃手中的一个酒坛子,故作神秘道:“这可是我找拈春老板求得的陈年佳酿,庆祝姐姐脱离苦海!”
“你这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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