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出现譬如张信、郭连云此类存在,先生就开始自我怀疑,陷入自我否定之中。”
苏源反手指向自己:“这跟我做学问有何区别?”
他力求完美,却又总是发现自身不足,长此以往陷入瓶颈期。
而宋觉同样力求完美,当他的完美履历上出现两团污点,就开始浑身刺挠,神智飘忽。
“正如先生所言,学生尽全力做学问,汲取知识,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进步,便是完美。”
“先生在传业授道方面,不论是门下弟子还是书院学子,皆尽心尽力,即完美。”
“我的不足和先生的例外,并不能否认此前所有的努力。”
“错不在你我。”苏源掷地有声,“只能说学海无涯,人心难测。”
“当跨过这道坎,自然天晴云朗。”
苏源这番话,给了宋觉狠狠一击,脑中嗡鸣作响。
当真是这样吗?
正回味着苏源的言论,房门冷不防被人推开。
“叔公我看好未来妹婿人选了,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苏源!”
宋竟遥兴冲冲跨过门槛:“叔公我跟您说,那新科状元......”
正欲花八百个字狠狠夸一夸苏源,背朝他的人缓缓转头。
那张脸,可不正是新科状元的模样。
“嗝——”
八百字憋在嗓子眼,宋竟遥硬生生憋出一个响嗝。
书房内闻针可落。
两相对视,无声尴尬。
宋觉沉默不语,只是悄没声地扯断两根胡须。
宋竟遥死死揪着袖口,闭眼胡说八道:“那新科状元苏源的同期,看起来也就那样。”
苏源:“......”
宋觉:“......”
他这侄孙,怕不是个憨子。
作为当事人,苏源神色如常:“宋兄。”
宋竟遥干笑两声,大步上前:“苏状元怎的来了?”
“明日归乡,特来拜访先生。”
宋竟遥坐在苏源旁边:“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打扰了你们。”
可不是,苏源暗戳戳想着。
他正畅所欲言,宋竟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简直让人顿口无言。
只能装无事发生。
宋觉恢复如常,见两人言语间颇为熟稔,奇道:“你们此前就已认识?”
宋竟遥极力转移话题:“会试前苏状元险遭疯马踩踏,我恰好撞见,顺手帮了一把。”
这届进士怎么好像都跟马搭上关系了,张剑死于马蹄之下,连苏源也遇上了疯马。
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逝,宋觉上下打量苏源一番:“可有受伤?”
苏源摇头,温声道:“只伤了腰,几天就好了,不妨事,多谢先生关心。”
宋觉面上一松:“那就好,也多亏了竟遥,若是出个什么意外,又得等到三年后。”
说完又描补一句:“好在你顺利走完最后一步,可是本朝第一个六元及第呢。”
“先生谬赞,学生有今日,离不开诸位先生的费心教导。”苏源略微偏头,“不过确实多亏了宋兄,先生您可不知,当时情况危机,我吓得都不敢动弹了。”
“多亏宋兄出手相助,千钧一发之际击倒疯马。”
被当事人听到自己打得啪嗒响的小算盘,宋竟遥心虚着呢,闻言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苏源微笑以对。
宋觉见二人相处融洽,再加上苏源有意开解,积攒数月的抑郁倒是散去不少。
“竟遥自幼习武,如今在御前当差,武艺上是挑不出半点毛病的。”
苏源想到那日,宋竟遥仅用了个酒杯就将疯马击倒,可见他是有真本事的。
于是也不吝啬,对着宋竟遥一顿夸夸。
夸得宋竟遥飘飘然,越发想让苏状元做自己的妹婿。
三人在书房待了许久,期间宋觉问及苏源殿试时的策文,苏源通篇背诵,而后又就策文展开探讨。
苏源和宋觉你来我往,竟忘了宋竟遥的存在。
而宋竟遥最讨厌的就是读书,只听了一小会儿就昏昏欲睡。
等两人探讨结束,听到富有节奏的呼噜声,相顾无言。
宋觉那是又好气又好笑,当即拿起毛笔,对着宋竟遥额头一顿敲。
“嗷!”宋竟遥惨叫一声,捂着脑门惊醒,“叔公你怎么还打我!”
宋觉冷哼:“我为什么打你,你自己不清楚?”
“知道了知道了,我是泔水车里捡回来的,小阿和才是宋家亲生的。”宋竟遥玩笑似的赌气说,“不然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喜欢看书,就我一人摸着书就打瞌睡。”
苏源忍俊不禁,眼尾微扬。
宋觉扬起毛笔,作势还要教训他,吓得宋竟遥连忙双手抱头。
宋觉没好气地说:“但凡你多花点心思在书本上,也不至于当年险些娶不到妻。”
苏源:“......”
这是我能知道的吗?
宋竟遥老脸一红,朝宋觉使眼色:“叔公!”
没见着状元郎在旁边吗,您老再说下去,我这面子可都丢光了。
和苏源来了场激烈谈论,又被宋竟遥的懒怠气到,宋觉过于激动,才说出这番话。
再反应过来,脸上也有点挂不住,捋须不语。
苏源瞥了眼天色,打破一室宁静:“明日我与人合开的铺子开张,先生和宋兄若有时间可以去坐一坐。”
宋觉来了兴致:“什么铺子?”
“火锅铺子,先生和宋兄应该没吃过。”
宋竟遥不明觉厉,一口应下:“行啊,明儿什么时辰开门,我去凑个热闹。”
“辰时。”
关于如意火锅开张一事,也是今早杜必先派人递来的消息。
那天他回去后让人看日子,发现最近的一天就在明日。
征求了苏源的意见,就准备明日开张。
反正厨子和伙计老早就找齐了,食材今天买也不迟。
至于最为重要的红尖,前几日就有镖师顺路从凤阳府送到了京城,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单看明日生意如何。
“那成,明儿早上我就把肚子空出来,中午去吃,苏贤弟你看行不?”
称呼不经意间发生改变,苏源回以一笑:“源定扫榻相迎。”
宋觉上了年纪,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与探索远不如宋竟遥,但到底是苏源相邀,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那铺子在哪条街,届时我和竟遥一同前往。”
苏源报了位置,便起身告辞:“学生还要去铺子那边瞧一瞧,看有无疏漏。”
宋觉点点头,苏源转身离去。
苏源前脚刚走,宋竟遥就哀嚎一声,用手捂住脸:“丢死人,真是丢死人,叔公我以后可没脸再出现在苏源面前了。”
宋觉睨他一眼:“行了,苏源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日后再遇到,莫要提及即可。”
宋竟遥心说只能如此了,倒了杯茶自顾自饮着。
忽而想起昨日八品阁之事,宋竟遥一拍大腿,连忙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叔公。
轻快的心情再度沉郁,宋觉皱着眉:“苏源早已同我说过。”
宋竟遥怔了下,甚是意外。
昨天回去后他就让人去查相中的那几个进士,之后又被宝贝闺女哄着给她骑大马,没来得及到宋觉这边。
上午又忙着练武,根据查到的东西筛选剔除,最终只一个苏源最令他满意。
亲爹亲娘都不在身边,娘子又忙着看账,宋觉就带着决定来找叔公。
路上他还惦记着,把郭连云的事儿跟叔公详细说一遍,谁曾想会在这里碰上苏源,还恰好被对方听到自己的打算。
丢脸的事暂且不提,宋竟遥一把握住宋觉的手,言辞恳切:“叔公我跟您说啊,郭连云他就不是个东西,他就是个白眼狼,是个风流种子,荤素不忌的玩意儿。”
宋觉想抽回手,没抽动。
宋竟遥继续叭叭:“他不值当您生气难受,叔公您可得看开点,您还有我和小阿和呢,弟子哪有侄孙好哇!”
孟氏自幼体弱,宋觉担心怀孕生子对她身子不好,硬是顶着种种非议没要孩子。
直到宋竟遥和宋和璧相继出生,因孟氏喜欢这对侄孙侄孙女,宋觉也就爱屋及乌,对他俩多了几分关照。
两个孩子都是活泼爱撒娇的性子,整日里围着宋觉叔公长叔公短,长此以往,宋觉把他们当眼珠子疼爱,比之孟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觉正朝着郁闷的方向一路狂奔,被宋竟遥这么一打岔,那是丁点儿悲伤都生不出了。
“你说的这些苏源都跟我说了,他已劝慰过我,你不必再说。”
宋竟遥拍案而起,佯装生恼:“怎么话都被苏源给说了,他说了那我说什么?!”
怎么觉着他现在的地位连苏源都不如?
忆起苏源字字热诚的开导,宋觉轻抚胸口,吐出一口浊气:“我已经想通了。”
弟子而已,逐出师门便是,何必反躬自责。
宋觉敢拍着胸口说,该他做的都已经做了,郭连云走上这条路,只能代表本身心性不纯。
经他手中的弟子学生,哪个不是身居要职,或者在某方面卓有建树。
不过是个例外,犯不着为了一个彻底失望的人寝食难安,坏了自己的身子。
宋竟遥见叔公脸上一闪而逝的释然,瞠目咋舌:“叔公,苏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
这些日子以来,叔公的异常他看在眼中,也尝试过劝慰,最终都无疾而终,只能看着他日复一日地消瘦。
宋竟遥只要休沐就会过来,已有十几次,竟比不过苏源一次。
宋竟遥表示惊呆了。
宋觉不想说,只含糊道:“左不过就那么几句,没什么好说的。”
宋竟遥抱胸冷哼:“叔公,我要闹了。”
宋觉嘴角一抽:“二十几岁的人,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不嫌臊得慌。”
宋竟遥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叔公对苏源很满意。”
宋觉面不改色:“你说了不管用,还得两人接触了才知道。”
宋竟遥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吧叔公,我岂是那等强取豪夺之人。”
“乱用词!”宋觉低喝一声,低头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事情都告诉我了,赶紧回去吧,明日再来接我去那什么铺子。”
“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叔公您好生歇着,别总抱着书看,看坏了身体......诶诶诶,叔公你砸我干什么!”
“出去!”
宋竟遥捡起地上的纸团放到桌上,一溜烟跑了。
......
苏源出了宋家,直奔如意火锅铺子而去。
行至街角处,自告奋勇出钱给张剑下葬的那几个男子刚好和马车擦身而过。
苏源听了一耳朵。
“真晦气,本来咱都不用花这冤枉钱,几文钱都够我吃碗面了。”
“只能说那当娘的不行,蔡毅也是倒霉,撞上这样的人家。”
“最倒霉的不是蔡毅吧,地里埋的那个才是最惨的。”
苏源睫毛低敛,眼底一片波澜不惊。
那几人逐渐远去,耳畔取而代之的是悠长洪亮的吆喝声。
苏源一手撑着额头,没来由地想起宋竟遥。
还有他口中的小阿和。
在此之前,他从未将宋竟遥和宋觉联系在一起。
直到今日,宋竟遥称呼宋觉为叔公,他才意识到此宋为彼宋,两人出自同一家。
宋竟遥的妹婿,那不就是......
苏源眸光微闪,眼前浮现宋和璧那一袭春花般绚烂的绯色长裙,以及随风而动的鸦色发梢。
时隔数月,这些细节依旧无比清晰。
抵在掌心的手指轻动,抚过太阳穴,苏源合眼再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
即便宋觉待他不错,但宋和璧值得更好的。
莫要多想。
苏源如是告诫自己,从矮几下取出一本书,静心翻看起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火锅铺子门口。
开张前一日,杜必先忙得团团转,一会楼上一会楼下,汗水浸湿衣袍,都能拧出水来。
指挥着伙计把犄角旮旯里的灰尘再擦一遍,杜必先扶着僵硬的老腰下楼。
刚到大堂,苏源信步而入。
杜必先顿时腰也不疼腿也不酸,大步迎上去。
苏源环目四顾:“方才去拜访先生,顺路过来瞧瞧。”
杜必先拿巾帕擦了把汗,咧嘴笑:“我还以为今日你不来了,还想着等会儿傍晚时去春宁胡同一趟呢。”
苏源疑惑:“嗯?”
杜必先领着苏源上了二楼:“从买铺子到现在,杂七杂八的花销我都详细记在了账簿上,这不是明日开张了,想着趁今天把账簿拿给你看一下。”
一路走过,基本每个雅间都有伙计在打扫整理,苏源还挺满意:“等会我带回去,看过后明日再带过来,这样可以吗?”
杜必先不住点头:“当然没问题,早上我让人去你家,忘了让他把账簿捎上,实在是最近太忙,这脑子都钝了不少。”
“杜兄不必妄自菲薄,这铺子是你一点一点装潢成这样,我只出了银钱,拿个账簿而已,算不得什么。”
二人一路往上,走进三楼走廊尽头的雅间,这是杜必先特意为苏源留的,休憩待客都可。
苏源倒两杯茶:“明日我会带人过来,就在这雅间,锅底里的红尖不必去掉。”
杜必先当即意识到对方来头不小,激动之余又生出期待:“放心吧,明儿我一定给安排好。”
“之前给你的红尖足够用一段时日了,我手上并无庄子,你名下若是有,我打算把红尖种到你的庄子上,也省得大老远运过来。”
这可是一等一的好事,杜必先满口应下:“我名下有两个庄子,腾出一个全部用来种红尖都不成问题。”
苏源噎了下:“那倒不必,你自己把握好量,足够铺子一年所用就行。”
杜必先自无不应。
喝了凉茶,苏源又和杜必先楼上楼下巡查一遍,确保环境、食材以及服务等全无问题,才放心离去。
回到春宁胡同,刚走过垂花门,陈大从耳房出来,递上一封信:“公子,这是下午有人送来的。”
苏源接过,不着痕迹检查了下封口处:“知道了,准备晚饭吧,酉时三刻开饭。”
公子虽然温和待人,但在时间安排方面非常严格。
只要在家,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用饭。
陈大应声而去,苏源则径直进了书房,坐下后立即打开信封。
逐字逐句读过,苏源久久无言。
直到陈正过来问:“公子,这些账簿该放哪?”
苏源回神,指了指书桌左上角,示意他放在这里。
陈正搬着一摞账簿进来,放下后利落走出去。
苏源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里,收入暗格之中,转而拿起账簿。
靖朝的记账方式比现代的繁琐许多,这么多账簿一一校对,起码要几个时辰。
左右还未吃饭,且看几页打发时间。
等卢氏过来敲门,苏源立起算盘,往桌面一磕:“来了。”
截至目前,账簿没查出问题。
希望日后都能这样,坦诚相待。
没办法,谁让他爱财如命呢。
吃完洗漱后,苏源带着账簿进了自习室。
从头到尾挨个儿仔细算了一遍,也不过花了他一刻钟时间。
把账簿放回书桌上,苏源仰面躺下,阖眸睡去。
......
翌日,苏源早早就去了火锅铺子。
杜必先穿了身喜庆的大红袍子,逢人笑呵呵,站在门□□像个红招牌。
“刘老板来了,里面请里面请。”
“呦,这不是陈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话不多说,小二赶紧领刘老板去二楼雅间!”
“何为火锅?客人您进去一瞧便知,我杜必先敢跟您打包票,这火锅您是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客人您就放心吧,这火锅绝对不贵,咱们老百姓都能吃得饱饱的!”
“王老板您也来了,刘老板已经去二楼雅间了,要不您也去雅间坐坐?”
“雅间有啥好处?那好处可多了去了,单桌单间不说,还是一对一服务......好嘞,小二过来,领王老板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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