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议的男子一时语噎,讷讷道:“从京城到平阳府,起码要二十几天,除非途中用冰块。”
可冰块是紧俏品,一般人家都用不起。
再看这妇人的装束,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也想赶紧让我的剑儿入土为安啊,可是这公道一日不讨回,我就觉得对不起我的剑儿,恨不能直接抹了脖子,随他去了。”
夫人期期艾艾地哭着,围观者再次面露动容。
天底下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非肇事之人太过可恶,谁又愿意自己的儿子被曝晒在太阳底下,发烂发臭呢。
同时,也有人表示疑惑。
“蔡毅不是这样的人吧,好几次我还看到他喂东西给外面那些野猫野狗呢,怎么会撞死人不承认。”
“人心隔肚皮,看人可不能看表面,说不定蔡毅是装的呢。”有人嗤声不屑道,“你看着母子俩,都惨成啥样了,蔡家人连个头都没冒一下。”
话毕,妇人哭声更加凄婉,一边抹泪,一边重复着前面那些话。
“儿啊你别怕,等娘给你讨了公道,带你回家,就下去陪你。”
苏源站在宋家门口,看着妇人不时把手指戳进袖子里,再拿手指抹眼睛。
抹完之后,眼泪流得更为凶猛。
再看热心群众,他们一脸愤怒,甚至有人操起路边的石头,往蔡家门上砸去。
苏源:“......”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苏源偏头,宋觉的夫人孟氏同样一言难尽,眼底是看透一切的淡然。
两人伫立在原地,没有进门。
显然想看看蔡家该如何应对这泼皮耍手段的妇人。
通过妇人的言语,苏源大致能判断出昨天下午被马车撞死的进士是谁了。
不久前他还在跟郭连云合谋,想要毁掉苏源。
现在却躺在门板上,白布之下,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苏源昨晚都想好该如何让张剑吃顿教训,谁曾想,策划写成,人却没了。
只能说,世事无常。
再看那妇人,苏源心中唏嘘,张剑活得挺失败。
命都没了,亲娘还想拿他索要好处。
正想着,蔡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体型微胖的妇人走出来,脸和脖子是不同程度的涨红,似乎愤怒到极点。
她两步冲到张母跟前,声声质问:“你敢对天发誓,我家男人啥都没赔给你?”
张母仗着自己是受害者,梗着脖子:“这是我儿子,难不成我还能乱说?”
“我呸!”蔡毅之妻潘氏冷笑连连,“昨天下午我家男人就把家里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你,甚至那匹马都给你了。”
围观诸人愣住。
“说我们当缩头乌龟,可官老爷都说了,这事纯属就是意外。”
潘氏再度逼近,昂着脖子:“当时那么多人都能证明是你儿子往我男人马车上撞,我家赔了你二十两银子和一匹马,可是有官老爷作见证的。”
“当时你答应此事揭过,怎的又想反悔啊?”
潘氏说着说着,眼泪无声落下:“钱我是一分没有,家底都掏空了,要不你直接把我命拿去吧!”
家里所有银钱都赔出去了,喝西北风不说,连孩子的束脩都交不起,这日子没法过了。
打从张母不肯发誓,众人心中的天平就开始摇晃。
后面再听到潘氏的话,得知有官老爷作证,再看她哽咽着无声落泪,和张母夸张的演技形成鲜明对比,天平是彻底倒向了蔡家。
“我就说蔡毅不可能做这事,你们还不信,还拿石头砸人家门,真是羞死个人了。”
“我还奇怪,这妇人怎么放着儿子的尸体不管,在这大哭大闹,原来是为了讹一笔银子啊。”
“进士老爷可真惨,死了都得不到安息,还被亲娘抬到太阳底下卖惨。”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把她送去府衙呗,官老爷都判了此案了结,她收了银子还想闹事,官老爷肯定有法子整治她。”
“没错,最好把她在关进大牢,多关几年!”
舆论瞬间反转,原本对准蔡家的恶意瞬间转向张母。
张母慌了神,连滚带爬地起来,拔腿就跑,连张剑的尸身都忘了带上。
“诶不是,你把人落下了!”有人在张母身后大喊。
张母生怕被人逮住押去见官,脚底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一溜烟没了踪影,完全不像是年过三十的妇人家。
这下连潘氏都怔住了。
她和周遭邻里面面相觑,仿佛石化当场。
丢下亲儿子的尸身独自跑路,放眼整个靖朝,估计也就这么一位。
臭味太过嚣张,不停往鼻子里钻,侵蚀大脑的每一根神经。
有人忍受不了,指着门板问:“那他......怎么办?”
空气陷入寂静。
这时,蔡毅一瘸一拐走出来,手里拄着一根拐杖。
昨天人车相撞,蔡毅被马车压断了右腿,正躺在床上歇着。
从张母开始嚷嚷,他就想出去解释,却被潘氏按住了,让他好好养伤。
他没拉得住潘氏,好容易找到拐杖,出来却发现人已经跑没影了。
低头看了眼白布盖着的人,蔡毅粗声粗气道:“送佛送到西,咱们把他葬了吧。”
潘氏当即色变,顾不上在场诸位:“咱家可一文钱都没了,怎么葬?!”
说着说着,她兀自红了眼。
之前拿石块砸门的几人心怀愧疚,主动站出来:“蔡哥你可别说了,有这钱还不如买点肉回来补补身子,不过挖个坑买卷席子的事儿,交给兄弟几个了。”
没等蔡毅拒绝,潘氏先答应了,说着表面漂亮话:“那就多谢你们帮忙了,你们的大恩,我跟老蔡记一辈子。”
那几人讪讪一笑,只觉得脸上臊得慌,麻溜抬起门板干活儿去了。
和憨厚的蔡毅不同,潘氏是个能说会道的,她一改之前的悲愤,笑着说:“我们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众人连声道:“没有没有,你们俩赶紧进去吧,蔡毅这腿可受不得累。”
夫妻二人笑着应了,转身进门。
众人各自散去。
路过宋家,见孟氏和一个面生的俊俏青年站在门口,笑眯眯打招呼:“宋夫人,这位是?”
孟氏语气温柔,却言简意赅:“是我家老爷的学生。”
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宋家老爷以前是个大官,三天两头就有气度不凡的贵人过来拜访,其中好些都被拒之门外。
他们试图打听,却没一个打听到宋家老爷到底是何身份,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对方还想追问,苏源已经跟着孟氏进了门,顺手插.上了门栓。
“前天你递来拜帖,老爷就一直盼着你来。”不知想到什么,孟氏语气微顿,“他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午饭后喝了药,刚睡醒你就来了。”
苏源走在孟氏斜后方,嘴角含笑地听着。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已经来了,咱们给他个惊喜,让他高兴高兴。”
不愧是宋大儒的结发夫人,一辈子琴瑟和鸣的女子,孟氏似水一般温柔,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倒不是苏源一人这么觉得,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的事。
苏源放下拜礼,嗓音清冽:“希望我能让先生心情欢愉。”
“希望如此。”孟氏脚下不停,领着苏源绕过回廊,“来就来,带什么礼啊,你们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苏源笑笑:“这些都不值几个钱,都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孟氏便不再说。
宋觉身体不适的原因,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苏源此行,一来是为了解决瓶颈期,二来也是为了开解宋先生。
看重的弟子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失望,昨日更是因一件丑事闹得满城风雨,这其中的心痛可想而知。
行走间,二人已来到宋觉书房门口。
孟氏重叩门板:“他习惯午休后起来练字,我若不敲门声音大些,他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肯定是听不见的。”
苏源莞尔。
心神合一,不为外物所动最是难得。
感叹之余,苏源自愧弗如。
他也只有在自习室里,才能做到如此。
叩了三下,毫无回应。
孟氏面色如常,继续敲。
这次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老爷,苏源来了。”孟氏轻声细语。
话音刚落,里头传出物件翻倒的噼啪声,以及略显紧张的宋觉的声音:“来了!”
不过一个呼吸,宋觉已来到门前。
开了门,没先看苏源,反而歉意地对孟氏说:“方才练得太过入神,没听见,孟......莫要责怪。”
孟氏笑吟吟地摆手:“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泡茶。”
说罢转身离去。
然后,苏源就眼睁睁瞧着,宋觉跟变脸似的,瞬间恢复成往昔冷淡模样。
“进来吧。”宋觉语气清淡,“记得留门。”
苏源:“......学生知道。”
跟在宋觉身后,亦步亦趋走进书房,苏源不敢多看,在先生对面落座,双手搭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笔直。
好像小学生坐姿。
宋觉亦正襟危坐,看向苏源的目光带着满意:“你的表现很好,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
苏源指尖轻动,回以赧然一笑。
宋觉捋须道:“准备何时回凤阳府?”
“明日启程。”苏源答。
“三个月,一来一回能余下不少时间,倒也充裕。”
苏源补充道:“赶路只需一月有余。”
宋觉掀起眼帘,没忍住轻声咕哝:“若人人都能像你这般省心,那就好了。”
苏源知他意有所指,踟蹰片刻,还是将昨日之事如实相告。
宋觉听完,陷入沉默。
两眼空茫,手上一时失了力道,冷不丁扯下几根胡须,疼得他回过神。
宋觉下巴颤抖,呼吸沉重:“竟是如此,我以为他只是单纯沉溺女色......这些郭家都不曾告诉我,只说是被那个叫慕蝶的女子设计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郭连云的本意是设计苏源。
结果被苏源事先觉察,害人终害己。
这句话不仅指的是郭连云,还有同样参与此事,刚丢了性命不久的张剑。
苏源指腹摩挲着衣料,短促地眯了下眼。
不曾告知......
是郭连云不曾告知郭大人,还是郭大人已知情,却只瞒着宋先生?
大脑飞快转动,苏源没来由地想起琼林宴那日。
崔璋身边坐着的,正是张剑。
那有没有可能,当时崔璋醉醺醺地前来发难,与张剑的撺掇有关?
张剑和郭连云,又是如何狼狈为奸,勾连在一起的。
他们之间,是否又有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着他二人。
郭连云暂且不提,他和张剑素无恩怨,有没有可能是听从了纽带的命令,针对陷害于他?
和他苏源有仇,又能驱使四品大员之子为其效力......
一个名字在苏源脑中浮现,呼之欲出。
十指攥起,苏源暗自咬牙,真是阴魂不散,疯狗一样。
深呼吸好几下,才勉强平息了怒气。
等他再抬眼,发现数月不见,先生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眼尾的皱纹都加深不少。
此时他眼神沧桑,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苏源竟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水花。
宋觉对郭连云的重视,当初在书院时苏源都看在眼里,不免心口一揪。
当即起身,深深作揖。
宋觉勉强暂缓悲痛,声音沙哑:“你这是做什么?”
苏源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语调沉闷:“虽然他们二人设计学生在先,但学生顺水推舟,自是有错。”
宋觉咳嗽一声:“错不在你,况且事情已经解决,过些时日就被人遗忘脑后了。”
苏源沉默了下,低声问询:“敢问先生,此事是如何处理的?”
宋觉只是先众人一步得知处理结果,早晚会传遍京城,故而无需隐瞒,直言道:“郭大人派人为那个叫慕蝶的女子赎了身,上午就已经成了思......的妾室。”
纵使事情已过去十多个时辰,再想起郭连云,宋觉还是心痛不已,手脚都是冰凉的。
他只以为郭连云有小心思,但秉性不坏,只要及时将他掰回来即可,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外面那些肆虐的流言,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曾经最为看重的学生表里不一,甚至称得上刻毒。
宋觉苦笑,再度怀疑其自己看人的眼光。
真是越老越不中用,越老越糊涂。
他之前那些个弟子,都是风光霁月之人,不论在为官还是处事方面,都与他年轻时一脉相承。
雷厉风行,又不乏宽厚。
只郭连云是个例外,与他那几位师兄的言行完全背道而驰。
发觉宋先生一整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上不时涌现痛苦之色,苏源忙轻咳一声。
宋觉上了年纪,又受此打击,长时间自怨自艾,对身体的损耗极大。
在苏源看来,这位虽然有些缺点,但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他希望宋先生长命百岁,而不是因一个孽徒气坏身子。
连着咳了两声,宋觉仍未回神。
恰好这时孟氏沏好茶进来,苏源忙递上求助的目光。
孟氏对此见怪不怪,上前一步,一巴掌落在宋觉后背上,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说:“老头子,别魔怔了。”
宋觉双肩一抖,立马回神。
苏源:“......”
就很奇怪。
这位宋夫人,和传言中不甚相符。
冷淡严苛的宋先生在她面前,好像个惧内的妻管严。
思及此,苏源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他真不是有意要撞见这一幕的。
孟氏给两人各斟一杯茶,笑容依旧温婉:“苏公子不必担心,自从辞去山长一职回到京城,他就时常如此,很快就恢复了,没什么大碍。”
苏源指尖挠手心,偷瞄一眼板着脸装无事发生的宋觉:“有看过大夫吗?”
孟氏点头:“甚至连太医都请来了,喝了好些药,依旧如此。”
苏源不禁皱眉,这好像单纯是心病,而非身体上的疾病。
只是他不便多说,只沉默不语。
送来茶水,孟氏再度离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这回房门关上了,宽敞且散发着油墨香的空间里只有苏源和宋觉,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宋觉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以手扶额,吁叹一声,将困扰自己数月的心病告诉了苏源。
左不过是自责与自我怀疑。
先有张信,后有郭连云,都是由他亲自掌眼才能留在书院/他身边的。
这俩人闹出的幺蛾子,让他质疑起自己相看“真正读书人”的眼光,还觉得这一切多少和他有关。
对于宋觉的坦诚相告,苏源表示非常感动。
只是,他真的非常、特别、极其不擅长安慰人。
尤其是宋先生这样钻牛角尖的。
正绞尽脑汁,苏源脑中忽然亮起一道白光,想到他此次的来意。
花几秒时间整理辞藻,苏源并未急着开解宋觉,而是说出自己的困扰。
在既定成就之下仍觉不满,铁了心地追求完美,憋着股劲儿拼命往前冲,结果就是越冲越迷惘,成功进入瓶颈期。
苏源正色道:“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处理,才能破开瓶颈,更上一层楼?”
宋觉暂且将烦扰抛诸脑后,沉吟良久方开口:“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又平常。”
“当抵达顶峰,你曾以为最完美的事物,也变得稀松平常。”
“尽全力,即完美。”宋觉语气悠缓,“学无止境,只要有进步,能发现不足,便是最好。”
苏源豁然开朗,抚掌而笑:“先生说得极好,学生茅塞顿开。”
宋觉嘴角不自觉扬起。
而后,苏源话锋一转:“可在学生看来,先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宋觉笑容一僵,瞠目怔然。
“方才先生同我说了您的顾虑,与我的瓶颈是有几分雷同。”
宋觉面无表情,却悄然竖起耳朵。
“先生乃当世大儒,曾向陛下讲授帝王之道,门中弟子皆为大才,光这三点,就已抵达旁人终其一生不可抵达的高峰。”
“就如同松江书院的宗旨,可见先生是力求完美之人。”
宋觉动了动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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