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慕蝶拼命接客,还不是为了赚钱赎身。
只是当今世道,女子艰难。
饶是慕蝶,也从未想过赎身后独自过活。
找个靠山才是正经,既舒坦,又能活命。
攥着裙摆的手松开又握紧,慕蝶缓缓起身:“可若是郭公子怪罪我,又该如何是好?”
苏源直视着慕蝶,发现她的眼里已经没了之前刻意的撩拨引诱,心里舒坦不少。
郭连云和张剑给他下套,就别怪他反击。
苏源沉吟片刻,忽然灵光一闪:“你这样......”
慕蝶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
同时万分庆幸,她当时对镜补妆,没在第一时间对苏源下手。
就苏源这睚眦必报,十倍奉还的性子,说不定还真会不给她饭吃。
双方从敌对转变为合作关系,这个过渡仅用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
慕蝶将苏源的叮嘱牢记在心,又看向房门:“我担心门口有人盯着,你要是就这么出去......”
苏源抬手抚平衣袍上的折痕,表示不慌:“不是还有窗户么?”
慕蝶瞪眼:“什么?”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苏源拉开正对着房门的木窗,轻松跳上窗台,再一跃而下。
慕蝶:“!!!”
靛蓝色袍角一闪而逝,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窗台溜走。
慕蝶眼前一黑,冲到窗前,过程中险些被裙摆绊个跟头。
她趴在窗台往下看,却见苏源已安然着陆,正和一名锦衣男子说着话。
慕蝶拍着胸口,叠声道:“幸好幸好,没受伤。”
她既然被苏源忽悠着上了贼船,可不想苏源出什么事,否则计划又得二次落空。
利落拉上窗户,慕蝶走到烛台前,点燃一根红烛。
然后整理好衣着妆容,安静坐在床边,等苏源把人请来。
按照事先约定,张剑半个时辰后才会带人过来,足够两人办事了。
......
苏源从二楼一跃而下,踩着柴垛子作缓冲,稳稳落地。
正要去找个八品阁的伙计,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苏......公子?”
苏源脚下一顿,偏头看去。
不远处身着蓝色锦袍的男子,可不正是疯马事件救他一命的宋竟遥。
宋竟遥面上震惊未褪:“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从楼上跳下来?”
苏源含糊说:“临时出了点状况,我正要去找人。”
宋竟遥走近,隐约闻见甜腻的脂粉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苏源,心底有了几分猜测,末了又觉得荒谬。
“既然如此,那你赶紧去吧,可别耽搁了时间。”
苏源颔首示意,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贴身小厮停好马车过来,发现自家公子正仰头盯着八品阁二楼的某个窗户怔怔出神:“公子?”
宋竟遥收回视线,一捋宽袖:“走吧。”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八品阁,直接要了个雅间。
宋竟遥犹豫了下,吩咐小厮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小厮不知就里,但还是站到了门口,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跑进来告诉自家主子。
门内,宋竟遥掏出一本册子,翻开到第某页,絮絮叨叨说着:“小阿和都十八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得赶紧给她找个温柔体贴的夫君,也好堵住那些个七姑六婆的嘴。”
倒不是他嫌弃妹妹久不嫁人,相反的,他和夫人还有爹娘都巴不得小阿和多留两年。
只是人言可畏。
去年还好些,今年就有些多嘴多舌的人在背后道小阿和的是非。
说小阿和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难不成还想嫁进皇家。
宋竟遥当即表示,我呸!
当初诚王几次三番暗示,想让小阿和当继妃,他们家愣是装傻没答应,又怎会舍得她嫁到吃人的皇家。
也幸好去年六月陛下给诚王赐了婚,小阿和才逃过一劫。
想远了......
宋竟遥拉回思绪,继续看名册上的信息。
这上头是他让人打听的本届进士的相关信息。
当然,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并非动用手段的那种。
这上头三百个人名,已有十好几个后面做了红色标记。
代表目前为止比较满意的。
新科状元郎首当其冲,这些人里他对苏源最为满意。
宋竟遥慢悠悠喝着茶,等剩下一百来人看完,他再差人去打听更为详尽的信息。
最好是家境简单,没有恶毒婆婆蛮横小姑的。
思及此,老大哥宋竟遥长叹一口气。
为了小阿和的婚事,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一百来人很快看完,宋竟遥心里有了数,把名册揣进怀中,打算趁机去斜对面的雅间瞧上一瞧。
挑几个顺眼的,小阿和可能感兴趣的,查明后再把消息递给远在松江府的妹妹。
屁股刚离椅子,就听到一声惊呼:“你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能在此行苟且之事?!”
音量极高,宋竟遥估摸着整个二楼的客人都能听见。
正想着,贴身小厮溜进来:“公子,对面的客房好像出事了!”
宋竟遥大步走出雅间,趴在栏杆上,遥遥望着斜对面的客房。
客房门口站了好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以及听到动静陆续围上来的客人。
宋竟遥不用想就知道,那几个书生是新科进士。
一旁的小厮踮着脚看热闹,竖起耳朵的同时不忘给主子转播当前情况:“好像是一位进士在客房里跟人......这样那样了。”
宋竟遥回想之前在八品阁后巷看到的一幕,悄然比对,发现被人撞开的那间客房,正对应着苏源跳下去的那间。
宋竟遥:“......”
到底是未来妹夫的最佳人选,宋竟遥也想看看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当即丢下小厮走了上前。
房门半遮半掩,空气里有股腥膻味,男女欢.好之声时高时低,叫人面红耳赤。
为首的细长眼进士以袖掩面,痛声指责:“苏状元,我以为你喝醉酒睡着了,才将你送到此处,你怎能......怎能如此放浪形骸!”
“苏状元?”
“这里头的人是苏状元?”
“不是说今天有不少进士来八品阁吃饭吗,门口这群人很明显就是,他们都说了,那肯定就是苏状元了。”
“没想到啊,那苏状元长得人模狗样,竟然在酒楼与人苟且,当真是急不可耐了?”
“哈哈哈年轻人嘛,喝了点酒难免把持不住,我就是好奇,跟他那啥的人到底是谁。”
“万一是好人家的姑娘那可就惨喽,苏状元能被打断腿。”
“断什么断,人再不济也是个状元,官老爷,这姑娘能当官太太,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进士老爷,你们别光在门口干站着啊,赶紧把苏状元叫醒,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张剑颇为踟蹰:“可是苏状元他在......我们扰了他的兴致,又该如何是好?”
宋竟遥斜倚在墙上,看着那小子装模作样,扯唇讥笑。
真当有心人看不出他那副嘚瑟劲儿?
一旁,岳坚和周修沉默不语,有种被苏源的完美人设诈骗的荒谬感。
岳坚生平最厌管不住下.半.身的人,苏源这般行径,让他怒不可遏,无视张剑的满篇废话,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去。
进士们多少顾及苏源的身份,一瞬的动摇后还是选择隔岸观火,退到了一旁。
岳坚前脚进去,后脚就有好事者趁机跟上,一连十数人,阵仗不小。
张剑急得跳脚,扯着同伴的袖子:“这可是苏状元,可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他......”
“不能看到什么?”
清润温和的嗓音于人群外响起,像是带着特殊的魔力,瞬间引来众人的注意。
张剑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看过去,失态地惊叫一声:“苏源?!”
“苏源?”
“苏状元好像就叫苏源吧?”
“苏状元在外面,那里头的人又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是吃瓜跑错瓜田了?
“里头的人?”苏源一脸茫然,“发生了何事?”
上前一步,好似闻到了什么,涨红着脸连连后退:“这这这......简直有伤风化!”
宋竟遥噗嗤笑了。
忍不住,根本忍不住!
再看张剑,僵硬得宛如一尊雕像。
苏源这边话音刚落,屋里就传出一声黄鹂般的尖叫:“你们是谁?好端端为何闯入我的房间?”
岳坚紧随其后:“我们还想问你呢,你是谁?你又是谁?苏状元呢?”
“这人我认得,他是郭大人家的嫡长子,叫郭连云!”
苏源瞳孔放大,满脸震惊:“怎会如此?!”
“还有,我不过出去透个气,这屋子里怎么又有了旁人,还做出如此不耻之事?”
张剑扭过脖子,恍惚间苏源好像听到了“咔嚓咔嚓”的音效。
“苏状元你刚才说,你出去透气了?”
苏源点头,理所当然道:“我之前喝了点酒,喉咙有些不适,就想着趴一会儿,醒醒酒,没想到张兄如此热忱,主动将我送到了客房。”
说着,苏源上前一步,亲切地握住张剑的手:“虽然我略有些醉了,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张兄一路扶我过来,我都记在心里,分毫不敢忘。”
张剑面皮抽动,最简单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苏源的手钳着他的手腕,像是捕捉猎物的毒蛇,将他狠狠缠住。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张剑衣摆底下的双腿打着摆子,惊恐完全侵占了他的大脑。
“原来是这样,那咱们是误会苏状元了。”
“里头那个姓郭的也太过分了,都不问客房里有没有人,就带着女人进去瞎搞,真是好不要脸!”
“苏状元果然是个知道感恩的好人,这么件小事都千恩万谢的。”
“是呢,不愧是当状元的人。”
苏源一脸热切,眼底却沁着寒冰:“张兄你怎么不说话?我到现在都非常感动,真是万分感谢张兄!”
苏源感动,但是张剑不敢动。
他怎么也没想到,苏源竟识破了他们的计划,还反将了一军。
跟慕蝶睡觉的人成了郭连云,苏源半点损失都无,还得了个知感恩的好名声。
惊慌失措时,苏源突然撒手,摇着头说:“不可能的,思源清正端直,绝不会做这种事,肯定是里面的人认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跨进门槛:“不行,我得进去看一眼,到底是谁冒充思源,坏他的名誉!”
苏源的动作迅疾如风,张剑一个不慎,就让他溜了进去。
得知客房里的人不是苏源,进士们全都松了口气,松江书院的学生们尤甚。
听苏源如此说,也都义愤填膺:“郭兄再君子不过,绝不会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我倒要看看里头那人是方是扁,怎么着也不能让郭兄背了这口锅!”
说罢一窝蜂涌进屋里。
张剑眼前一黑,要不是扶着墙,估计得晕死过去。
拐角处,宋竟遥扶着栏杆,一手捂着肚子,快要笑岔气。
不时有人看向这边,表情一言难尽,这人怕不是疯了。
小厮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旁边的盆栽里,低声提醒:“公子,这里是酒楼,您收着点。”
宋竟遥压根收不住。
他今儿只是单纯来相看未来妹夫的,谁曾想竟看了这么一出大戏。
简直一个字,绝!
这边宋竟遥打算回去把这事儿告诉叔公,那边屋里,岳坚并几个路人见苏源出现,自觉闪到一旁。
苏源口中念念有词:“我倒要看看,你个李鬼又是如何假扮李逵,抹黑思源兄的!”
“哗啦——”
苏源长臂一扬,扒拉开了帷帐。
熏香味夹杂着不可言说的味道,令人作呕。
女子整个人躲在被子里,只能瞧见一缕黑发。
浑身不着一物的男子捂着下头,冷不丁和苏源对视。
苏源大惊失色:“思源?!”
郭连云瞳孔骤缩,忙背过身,扯被子遮丑。
奈何慕蝶把整个被子给卷走了,丁点儿没留给他。
扯了两下没扯动,被子里传出带着哭腔的女声:“公子不要,嘤......”
羞愤之下,郭连云也顾不上维持形象,竟当场跟慕蝶抢起了被子。
大家都有素质,见状连忙背过身去。
这时松江书院的学生奔进屋,看到眼前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这么没风度没素质的男人,当真是风光霁月的郭连云?
女子的抽噎愈发急促,众人心生不忍,相继指责起郭连云。
“你怎么还欺负一个姑娘家,没听见人家都哭了?”
“你小子可要点脸吧,干了这么缺德的事,还跟人姑娘抢被子。”
苏源憋笑憋得辛苦,掩在袖中的手死死掐着手心,才能维持住沉痛的表情。
松江书院某学生一脸不赞同:“在场都是男子,郭兄你又何必逼迫这位姑娘,有这功夫你都已经穿好衣裳了。”
郭连云浑身一僵,揪着被角的手撒开。
慕蝶趁机把被角往身下一卷,这下连头发丝都看不到了,将“羞于见人”四个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位年纪比郭连云稍大些的松江书院学生回头看了眼,见他已经安分下来,轻咳一声催促道:“赶紧穿衣服吧。”
即便同为男子,看到对方这幅尊容也会觉得辣眼睛。
更遑论之前战况激烈,郭连云前胸后背都被挠出指甲印。
在场读书人居多,惊鸿一瞥将这些荒诞的痕迹尽收眼底,心里怪膈应的。
有不可置信,也有嫌弃。
没想到啊没想到,君子端方如郭连云,也会在男女之事上失了分寸,做出这等丑事。
他那丑态毕露的模样,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郭连云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索性面无表情应了声,捡起丢了一地的衣裳,躲在帷帐里麻溜穿好。
窸窣声消停下来,诸人转身。
刚好看见郭连云站在床边,一只纤纤玉手从被褥里探出,将帷帐放下,掩住床榻上的情景。
郭连云无暇顾及其他,穿着皱巴巴的衣袍上前,深深作揖,语调满是愧疚:“对不起诸位,都是郭某的错......”
话未说完,就被苏源厉声打断:“思源,你不该向我们道歉,真正需要道歉的,是被你伤害的那位姑娘。”
一面生客人附和道:“没错,咱们就是看热闹的,顶多腹诽两句,你真正伤害到的是里头那位姑娘,跟咱们道歉有啥用。”
岳坚此前听人提起郭连云,言语间满是称赞,再看苏源和松江书院学生的反应,满目震惊,显然很意外。
误解苏源的羞愧,以及对乱性之人的鄙夷,皆化为锋利的言语:“岳某以为郭公子是端方之人,未曾想事发后第一件事竟想要息事宁人,简直令岳某大开眼界!”
“且不论这姑娘是何身份,你既......做出这等事,就该拿出你作为男子的担当,负起你该负的责任!”
岳坚声音铿锵有力,机关枪一样突突扫射:“郭公子需得知道,欺负女子,始乱终弃,非君子所为。”
郭连云控制不住地黑了脸,半晌没吭声。
苏源掐着时间站出来,轻拍郭连云的肩膀:“思源莫要见怪,岳兄只是性情耿直了些,但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你和这位姑娘已有夫妻之实,就该担起责任,我们不需要你的道歉,真正需要的人,思源你应该清楚。”
帷帐内,十分应景地传出一声啜泣。
郭连云:“......”
郭连云抬头,恰对上苏源的双眸。
漆黑幽深,笑意只浮于表面,更深处是讥诮与冰冷。
火光电石间,郭连云什么都明白了。
从酒楼伙计来给他传话,说张剑请他去客房开始,他就一脚踏进了苏源的陷阱之中。
慕蝶以苏源死睡不醒为由,把他拉进客房,刚走到床边,他就失去了意识。
直到岳坚闯入房中,他才猝然惊醒。
思及此,郭连云的心脏一沉再沉,沉入谷底。
是他轻敌了。
苏源表现得太过无害,又利落坦荡,他和张剑才这般肆无忌惮地设计他。
他们笃定苏源会中计,甚至将这场局设得漏洞百出。
他们忽略了一点,苏源当年从罪官父亲那处安然脱身,年仅十八考中状元,又岂是什么简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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