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只疯犬的下场不太好,在他搬来镇上的前一天,被人乱棍打死了。
梁源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继续全神贯注听讲。
很快到了中午,梁源准备去热菜。
本已经跑出去找仆人拿饭的唐胤突然从窗户口探个头进来,招手:“源哥儿,快出来!”
梁源应声而出,连饭盒都没来得及放回桌肚里。
梁源一路被唐胤拉着,坐在葡萄架下:“怎么了?”
唐胤揭开食盒,将五道菜放到石桌上:“今天家里做得有点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你和我一起吃吧。”
唐胤家中是开酒楼的,家境殷实,平日里的吃喝用度在丙班都属上等。
五道菜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只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梁源却摇摇头:“我那边有准备午饭的。”
“你那个还要再去热一下,多费事啊,现成的不吃......”
“你在干什么?”
一声厉喝打断唐胤的劝说,只见季先生负手立于丙班门口,背着他二人看不清脸色。
只是听语气,便能猜出他此时表情称不上好:“曹安,我问你刚才在干什么?!”
唐胤向来跟曹安不对付,一听说是曹安,立刻来了精神,拉上梁源直往前奔:“快快快,咱们看热闹去。”
不仅他们,其他三三两两聚一起吃午饭的人也都围聚了过来。
等挤到窗口,唐胤伸长脖子一瞧,脸上的兴奋倏然凝固。
这场热闹......
唐胤看向梁源,好像和源哥儿有关。
课室内,梁源的桌案上,饭盒大敞,色泽金黄的酥饼表面覆着厚厚一层土。
而曹安站在桌案前,手里还握着没撒完的泥土。
梁源大惊失色,眼神在曹安和饭盒之间来回移动:“竟然......竟然是你!”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梁源涨红着脸,嗓音干涩:“昨日我还想,到底是谁将泥灰洒进我的饭菜里,曹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这时,曹安已经从被季先生抓个正着的惊慌中回过神,听了梁源这话,下意识要冷嘲热讽,却被季先生抢了先。
“昨日?这么说来,他这不是初犯了?”
梁源红着眼眶,委屈又气愤,重重点了点头。
季先生脸色霎时铁青。
方才他离开得匆忙,将戒尺落在了丙班,想起来后特意过来取。
谁曾想,竟看到曹安一边将泥土倒进同窗的饭菜里,一边露出兴奋快意的扭曲笑容。
这年头不知多少人吃不饱饭,填不饱肚子,而曹安却以糟蹋粮食为乐趣。
季先生越想越气,满腔的怒火让他将文人的气质素养抛到脑后,几步上前,操起戒尺就往曹安身上打。
边打边问:“是我教你这么做的,还是你爹娘让你在学校欺压同窗的?”
戒尺落在身上,痛得曹安嚎叫出声。
同时手一松,剩下的泥灰尽数落入饭盒里。
季先生注意到,手下越发不留情,连抽了曹安十几下,气息微喘:“即日起,你不必来私塾了,老夫才疏学浅,教不好你这样的学生!”
曹安脸色一白,慌了神,要是他爹知道他被季先生撵回家去,估计得用大棒打死他。
二话不说,扑通跪下,抱着季先生的大腿:“先生我错了!我不该恶作剧,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跟梁源开个玩笑啊!”
梁源暗暗哂笑,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原来曹兄只是跟我开个玩笑啊,是我错了意,以为曹兄在故意针对我呢。”
曹安:“......”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同窗:“.......”傻小子,曹安就是故意针对你呢。
季先生曾向苏青云了解过梁源的情况,知他聪敏狡黠,却因开智太迟,过于单纯,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梁源主动上前:“既然如此,只要曹兄你向我道个歉,我便既往不咎,这事儿就翻篇了,怎么样?”
季先生看他的眼神更加慈爱。
这孩子不仅笃实好学,还是个心胸宽广的。
曹安恨得滴血,就着跪地的姿势,垂下高傲的头颅:“对不起。”
梁源笑了,他这样,好像在跪着给自己道歉欸。
“好了,我原谅你了。”梁源语气轻快,又侧过身,朝季先生作揖,“多谢先生替学生张目。”
季先生一抖袍角,将曹安扫到一边:“再有下次,就不是几下戒尺了。”
曹安心中屈辱,强挤出一抹笑,连声应承:“学生知道了,学生明白了,学生下次一定不会了!”
可梁源知道,他心口不一。
嘴上认错,心里指不定盘算着怎么报复他呢。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错了,这几日你就站在外面听课罢。”
曹安不敢不应。
季先生又指了指梁源的饭盒:“那你的午饭,该如何解决?”
趴在窗棱上看戏的唐胤举起手来,超大声:“先生,让源哥儿跟我吃!”
怪不得昨日梁源只吃了饼子,原来是被曹安毁了饭菜啊。
季先生打得好!
梁源迟疑了一息,点头:“嗯,我与唐兄一道。”
季先生便不再说,冷目瞥过曹安,拿着戒尺离开了。
唐胤拍窗棱,催促道:“源哥儿快来快来,菜都要凉了。”
梁源抿唇朝大家笑了笑,一派纯良无害,小跑着出了课室,将众人的议论,以及曹安阴翳的注视抛在身后。
因为中午这一遭,被曹安针对后全身而退,还得到了对方的道歉,梁源在私塾出了名,还得了个宽宏大度的好名声。
梁源心里头美滋滋,面上依旧是沉稳淡定,任谁见了不点头称一句好。
甲班的苏青云听说后忙找上梁源,语气关切:“源弟没事吧?”
梁源笑着表示他没事。
苏青云欲言又止,低声提醒:“曹安很不好惹,其人睚眦必报,源弟切记要小心。”
苏青云和曹安是同一年进入私塾的,当时他们都在丙班,一次苏青云不小心惹了他不快,被针对了小半年。
那是苏青云最黑暗的一段日子,他咬紧牙关,升到乙班才彻底解脱。
“我知道了,多谢青云哥。”
离开前,苏青云提议:“源弟加把劲儿,争取早日升到乙班。”
这样就可以早日脱离苦海了。
梁源心说脱离的可能性很小,仅凭曹安和梁盛的关系,这次梁子又结大了,曹安更不可能放过他了。
但他还是郑重道了谢。
在季先生的威慑下,曹安安分了几天。
随之而来的,是月度考核。
考试内容包括试帖诗,经纶,律赋以及诗文默写。
梁源虽入学不久,该学的都学得差不多了,虽没有把握拿到第一,名列前茅还是稳的。
饶是这样,月度考核的前一天,梁源还在空闲时间埋头苦背。
季先生说了,诗文默写的考校,若是错误点超过三个,就要被打手板。
一旁的唐胤也在艰难抱佛脚,嘴里叽里咕噜,背完一段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捂着胸口:“我想吐。”
梁源背完最后几句,握拳,为他加油打气:“坚持住,胜利就在前方。”
唐胤:“......所以你是怎么做到两三遍背完整篇文章的?”
从旁路过的方东脚步一顿,低头,沉思,坐下:“梁弟,我也想知道。”
被两双求知若渴的大眼注视着的梁源:“......”
方东赧然:“不怕梁弟笑话,我在书法方面略有所得,背书这一块却是短板。”
梁源表示理解,毕竟学霸也有偏科的时候。
唐胤不甘示弱:“我不仅背书不行,书法也不行。”
梁源与方东陷入沉默,而后捧腹大笑。
笑声极具感染力,令人下意识嘴角上扬,考前的紧张情绪都散去几分。
落入曹安耳中,却格外的刺耳。
他猛一拍桌案,猝然起身,健壮的身躯像一座小山:“吵什么吵,不知道别人要背书吗?”
梁源从善如流:“不好意思曹兄,打扰到你了。”
忍了这么些天,终于给他找着机会了,曹安才不愿放过,不依不饶:“看你笑得这么开心,明日的月度考核一定能考得很好喽?”
这什么逻辑,难不成要我恸哭流涕?
梁源一脸“我知道你在无理取闹,但我不介意”的微笑:“我们只是说到尽兴处,表达一下喜悦罢了。”
曹安:“看来你一定考得很好了,所以你要和我比试吗?”
梁源:“???”
我怀疑你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唐胤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梁源才来几天,你都在丙班待了几年了,以大欺小啊你?”
有人没忍住,窃笑出声。
曹安并不理会,只执拗地咬着梁源不放:“输的那个,当着私塾所有人的面学狗叫,怎么样?”
方东:“曹安,你不要无理取闹。”
从那天傍晚到现在,几次三番,都是曹安主动挑衅,方东实在看不过眼。
梁源深知,倘若今天他不答应,曹安是不会罢休的。
梁源定了定心神:“比试可以,不过我要再加一项惩罚方式。”
曹安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让梁源颜面尽失,几乎是不假思索,一口应下:“没问题,你想加什么?”
梁源轻叩桌案:“除去曹兄所说的惩罚,再加上一条,输的那个自觉离开私塾,如何?”
曹安却面色微变,梁源绝对是故意的!
前几日他还为了能留在私塾,跪求季先生不要赶他走,今儿梁源又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
曹安横眉怒目,梁源莞尔而笑。
唐胤在一旁拱火:“不会吧不会吧,你的赌注源哥儿答应了,源哥儿的赌注你不会不敢应吧?”
被唐胤这么一激,曹安像是踩了尾巴的猫,炸声道:“谁怕了,我只是担心到时候有人输得太惨,学完狗叫后还要哭着鼻子离开。”
梁源嘴角翘了下,温声道:“赌约已定,曹兄还有什么要说的?”
曹安都没搭理梁源,掉头就走。
同窗们将曹安的无理行径看在眼里,不至于当面指出曹安目中无人,心里对他意见却不小。
虽然才相处了短短一月不到,可梁源的努力与天赋是有目共睹的。
反之,曹安就是个大龄留级生,在丙班待了四五年,半点长进也无,只知浑水摸鱼过日子。
对于这场赌约,刨除看戏的成分,他们显然是更看好梁源的。
曹安却不然,他为人自尊且自负,除了梁盛这样年少成名的男主,谁也不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梁源初来乍到,估计连写文章也只学了个皮毛,更遑论试帖诗这样大有讲究的题目了。
这场赌约,他赢定了!
曹安成竹在胸,拿出香艳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他那几名同伴相视一眼,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
唐胤一手搭在梁源肩膀上,一条腿抖啊抖,吊儿郎当的模样:“小源儿,怎么样,有把握吗?”
梁源将书翻页,淡然回应:“还行。”
唐胤攥拳:“源哥儿我可是对你寄予厚望啊,争取这一次把曹安那搅-屎-棍撵出私塾!”
方东则扯了下唐胤的袖子,压低嗓音:“你别说了,让梁弟好好看书。”
要说这件事他也有责任。
若不是他主动向梁弟探讨背书的技巧,也不会引得曹安生怒,从而立下赌注。
这么一来,方东愧疚更甚,眉宇间显露出几分来:“梁弟若有疑问,只要是我会的,我定尽我所能,绝不藏私。”
梁源笑言:“方兄不必多虑,我与曹安本就有私怨,没有这次也有下次。”
方东点头称是,取来笔墨宣纸:“不如我们各写一篇文章,再交换批阅?”
梁源一抚掌:“甚好。”
能和学霸一起交流,梁源求之不得。
唐胤双手抱胸,一脸抵触:“我反对!”
“反对无效。”梁源睨了他一眼,“难道你想考倒数第一,挨板子不成?”
好朋友,就该共同进步的嘛。
唐胤虽不情愿,还是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埋首写起了文章。
口中嘀嘀咕咕,活像个唠叨的小老头:“读书苦,读书累,读书哗哗掉眼泪......”
梁源与方东啼笑皆非,一致摇了摇头。
傍晚放课后,梁源吃过晚饭,径自回了屋。
苏慧兰知晓明日源哥儿有月度考核,连做事都轻手轻脚,生怕打扰了梁源学习,更不会到梁源的屋里了。
所以梁源压根不担心被他娘看到自己正躺在床上,看起来像是在呼呼大睡,一头扎进自习室。
面前摆放着厚厚一摞书,都是明日的考核中可能会考到的。
梁源揉了揉额角,摒弃杂乱的心思,拿起最上面一本,埋头苦背起来。
一摞书背完,就耗费了一个半时辰。
梁源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眶,阖目养神片刻,开始磨墨,拟写文章。
读书科举的确不是一件易事,甚至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还要艰难很多。
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最后是进士,越往上考,遇到的越是精英中的精英,难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梁源不是世家勋贵子弟,没有优良的教育资源,他只是一农家子,若想出人头地,只有加倍努力。
所以梁源从不躲懒,抓紧一切的时间读书学习。
梁源手不停挥,连作五首诗,三篇文章。
完成后又用鹅毛制成的简易鹅毛笔,蘸取红色染料,在上面做批注,逐字逐句地修缮。
梁源习惯用红笔作订正修改,古代自然是没那个条件的,思来想去,就用红色染料做了替代。
修缮完之后,梁源又通篇研读了一遍,果然比初稿要精细很多。
梁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舒展僵直酸痛的身体肌肉。
距离他进入自习室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梁源不打算再继续下去,带着书本出去了。
已是深夜,梁源口渴得厉害,起身找水喝。
初夏时节,凉水灌进肚子里,既解渴又散热。
苏慧兰听到动静出来:“源哥儿?”
周遭光线昏暗,梁源擦了擦嘴,轻声道:“娘,刚才有点渴,出来喝口水。”
苏慧兰拢了拢头发:“已经是亥时了,赶紧睡吧,明儿还有考试呢。”
梁源嗯嗯点头,放下茶碗:“准备睡了,娘您也早点睡。”
如今铺子生意大好,那两个妇人忙不过来,苏慧兰帮着忙进忙出,肯定是累的。
苏慧兰挥了挥手:“娘刚才眯了一会儿,你先回屋,娘锁门。”
这一片有不少野猫,最喜欢爬墙跑到人家里找吃的,苏慧兰一般到了晚上,都会把厨房锁起来。
梁源打着哈欠回屋,倒头就睡。
......
翌日,月度考核正式开始。
如同现代考试那般,每人一张桌子,不允许二人共用一张。
季先生将试题发下去,站在课室最前方的台阶上,一双眼如同探照灯,从下面的学生身上扫过。
被扫到的学生后背紧绷,坐得更直,垂首作专注状。
梁源个头不高,坐在第一排。
前世他早就习惯了教室前后两个监考老师,以及墙角上二十四小时工作的摄像头,若不是那一身醒目的赭衣,梁源还真能将季先生忽视个彻底。
考试分两场,各一个时辰。
梁源作为应试教育下的合格品,该读题就读题,该下笔就下笔,全程古井无波。
第一场考试结束,季先生将试题收上去,诸人修整一刻钟,返回课室,继续第二场。
季先生这次坐着监考,手边一杯清茶,惬意地看着书。
上头一放松,底下就有人开始做小动作。
季先生接连逮住两个,当场收了试题,撵出课室,等考核结束再作惩治。
梁源收回视线,再次投入到答题当中。
时间一到,季先生就将试题收回,托在掌中离开了。
众人或哀嚎或淡定,情状不一。
曹安直奔梁源而来,一脸嘚瑟:“你完了,等着学狗叫吧!”
梁源捏了捏袖口:“考核结果尚未可知,曹兄便如此笃定?”
曹安一扬下巴:“那当然......算了不跟你说了,你等着兑现赌约便是。”
曹安一番含糊其辞,又快步离去。
梁源不慌不忙收拾桌案,拿上饭盒,热菜去了。
......
两日后,季先生捧着一沓试题,信步走进课室。
原本谈笑风生的学生们齐齐噤声,回到各自座位上,正襟危坐。
季先生将批阅好的试题分发下去,咳嗽一声:“这次的考核结果出来了。”
众人屏息凝神。
“在座绝大多数都是有进步的,稍后我会将红榜张贴出来,诸位自行查看。”
说完,开始讲课。
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上完课,季先生前脚刚走,便直奔墙上张贴的红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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