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源想也是,老在油灯底下看书写字,对眼睛也不好。
上辈子他轻微近视,就是因为高中在宿舍里打着手电筒学习。
古代可没有眼镜,若是近视了可一点法子都没有。
到时候五十米外人畜不分,麻烦可不小。
梁源扬声:“知道了,娘您也早点睡。”
熄灯上床,支起耳朵听动静。
估摸着苏慧兰睡下了,梁源探出一只爪子,按在字帖上,心神一动,来到自习室。
自习室一天二十四小时保持自然光,安静又没人打扰,可是学习的最佳场所。
梁源将笔墨纸砚摆好,吭哧吭哧磨好了墨,继续练字。
好在他心中自带一杆标尺,知道凡事过犹不及,顾此失彼反而不美。
为了明天能有绝佳的状态,还是得早点休息。
梁源又练了一个时辰,字迹已略显锋利棱角。
拿远了欣赏一番,还算满意,就出了自习室,安然入睡。
......
五日后,结束了一天的课业,梁源收拾书本准备回家。
唐胤在一旁拖长了嗓音,哀嚎:“怎么又要背书,为什么又要背书,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背书!”
梁源嘴角抽了抽,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除非你想被先生打手板。”
唐胤脑海中浮现起季先生手持戒尺,啪啪啪打得他手心肿成包子的场景,立刻打了个寒颤,讷讷道:“我背,我背还不行么。”
梁源喂给他一颗甜枣:“才几百字的文章,你若是一字不错背出来,先生可是有奖励的。”
是的没错,季先生作为一方名师,深谙奖励式教育的重要性,在私塾成立之初就定了下相应的奖励规则。
一次不错地背出文章,集满十次者,奖励毛笔一支。
月度考核中成绩优异者,奖励砚台一方。
如此这般,大大提升了学生们的积极性。
当然了,也有像唐胤这样的老油条,躺平摆烂,只求不被罚。
唐胤气哼哼:“我可不是你,一篇文章读两遍就背出来了。”
梁源但笑不语,背上小挎包就要离开。
却被方东叫住了:“梁源,你这几日字练得如何了?”
梁源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唐胤从他桌肚里掏出练字专用的宣纸:“有进步,进步还不小。”
梁源轻咳一声,这可是他每天狂练两个时辰,手腕都要写断了的结果。
方东接过宣纸,细细察看,边点头边说:“唐兄说得不错,的确有进步。”
方东都这般说了,证明他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梁源嘴角不禁上扬,正要拿回宣纸,又听方东道:“只是在某些方面略有不足,梁弟何时有空?”
梁源心得意会,看了眼天色:“眼下正有空闲,还请方兄指点一二。”
方东连称不敢当。
两人并排坐下,方东悬腕执笔,左手轻拢宽袖,一边说着注意点,一边落下笔来。
方东不愧是季先生亲自点名过的,他的字有颜精柳骨,遒劲而不失秀美。
梁源自觉不如,连声赞叹。
方东始终浅笑,不缓不急地放下毛笔:“梁弟执笔悬臂没有问题,只是在腕力方面有所欠缺。”
梁源正要回答,门口传来一声嗤笑。
“方东你不知道吧,梁源以前可是个痴儿,活了十来年估计连毛笔都没拿过,你跟他说什么腕力,他听得懂么?”
梁源循声望去,一身着蓝袍的少年人正满脸讥诮地看着自己。
几次面对面撞上,梁源总能得到对方轻蔑的一眼。
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富商之子看不起农家子,现在曹安说出这话来,梁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梁源眉宇间的轻松笑意顷刻间散得无影无踪,轻描淡写道:“康浦及冠之年尚且懵懂如稚子,而立之年却已名满天下。学而不已,阖棺乃止,只要怀有向学之心,年近四十犹未晚矣。”
康浦是前朝大儒,及冠之前心智不全,二十有一这一年恢复清明,不惑之年成为帝师。
梁源不敢说自己能像康浦那般,拥有爽文男主一样的人生,却不妨碍他拿康浦作比。
曹安心中冷笑连连,不愧是蛇蝎毒妇之子:“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你以前就是这么欺负梁盛的吗?”
曹安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梁源,是和他爹去县令大人的府上。
梁源正蹲在草丛里斗蛐蛐儿,头上顶着草屑,一边拍手一边嚷嚷,形容癫狂,毫无县令之子的铮铮风骨。
他虽是富商之子,父亲却与县令大人交好,本人也和梁盛关系甚笃。
梁源明明是个傻子,却占着嫡子的身份,梁盛虽是庶子,小小年纪就已显露出过人才智,却不得不向梁源伏小做低。
因此曹安一直对梁源很不满。
前段时间他从梁盛口中得知梁源因陷害与他,被县令大人除族了,不由替梁盛感到高兴。
却不曾想,梁源竟然不傻了,还开始读书了。
眼看着梁源在短短数日内,与丙班的学生打成一片,更是和唐胤、方东结下交情,曹安坐不住了,故而说出刚才那番话。
曹安心底阴暗地想着,若是大家知道梁源生来痴傻,还会不会继续与他来往。
原来是为梁盛鸣不平啊,梁源轻扯嘴角:“你方才都说了,我以前是个痴儿,又如何欺负一个与我同岁的正常人呢?”
曹安一时语结,强词夺理:“你仗着自己嫡子的身份欺负梁盛,也不是没可能。”
梁源只笑笑不说话,奚落之意溢于言表。
曹安本就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当时就炸了,几步冲到梁源跟前,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人。
原本沉默不语的方东急忙上前一步,面上罕见地显露厉色:“曹安,私塾不许起内讧,你想被先生罚吗?”
曹安显然是对季先生有所顾忌的,恶狠狠瞪了梁源一眼,收起拳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课室内重归寂静。
梁源感激一笑:“多谢方兄。”
方东摇头:“不必,咱们继续吧。”
梁源自是应承下来。
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曹安那番话,梁源更没有解释的打算。
既然曹安知道他原先的一切,且先入为主认为他是那个坏人,这件事早晚会传遍整个私塾。
梁源能捂住一个人的嘴,却不能捂住所有人的。
不论是他还是原主,都行得正坐得端,是非对错,端看旁人如何理解了。
等方东指点完,天已经朦胧黑了。
梁源暗道不好,匆忙与方东道别,拿起挎包拔腿就跑。
他只顾着请教练字,却忘了苏二石在老地方等着。
梁源火急火燎地往前跑,路过包子摊,一个紧急刹车,买了几个包子,继续一路狂奔。
“对不住二爷爷,我来迟了!”梁源看到苏二石一个人等在那里,心中愧疚更甚,连连道歉,把包子往他怀里塞,“这是我路上买的,您多少吃两个,垫垫肚子。”
苏二石见梁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拍了拍他的背,举起包子憨笑,没有推辞。
梁源抹了把脸,气息不稳:“实在对不住,二爷爷我跟您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了。”
苏二石摆摆手,农闲的日子里,他除了每日赶牛车往返村镇之间,也没有旁的事。
既然答应了苏慧兰,每天捎梁源去镇上,他就得言而有信,不存在等得不耐烦一说。
皎皎月色下,两人一牛往福水村而去。
梁源刚跳下牛车,一眼就瞧见站在门口的苏慧兰,忙跑上前说明缘由。
苏慧兰佯怒,打了梁源一下,又招呼苏二石:“二石叔要不你就在我家吃,大晚上的也省得回去再弄。”
苏二石无妻无儿,在苏大石家旁边盖了间小屋,一个人住。
也是因为梁源的缘故,他才这么晚回来,多少得表示一下。
苏二石“啊啊”几声,都没下牛车,一甩鞭子就跑了。
苏慧兰哭笑不得,转身进了院子里。
饭菜温在锅里,还是热的,盛起来就能吃。
苏慧兰今晚做了咸菜炒肉末,上次剩下的一点肉,切碎了混进咸菜里面一起炒。
梁源和苏慧兰一人手里拿一个馒头,馒头对半切,中间夹了咸菜肉末。
一口馒头一口粥,吃起来贼香。
梁源中午只吃了一块饼,肚子老早就咕咕叫了,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粥,外加两个拳头大的馒头。
苏慧兰看在眼里,见他还想再吃第三个,赶紧端走馒头:“不能再吃了,吃多了晚上睡不好觉。”
梁源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嗝。
“诶呦你看看你,下次可不能吃这么多了。”
幸好院子里光线昏暗,苏慧兰看不到梁源因为吃太多,微微发红的脸。
梁源抿唇,点头。
吃完饭,苏慧兰收拾碗筷,突然说:“源哥儿,要不咱们搬去镇上吧。”
梁源一怔:“怎么要搬去镇上,这里挺好的。”
苏慧兰也是突发奇想,这些天源哥儿去镇上读书,早出晚归的,她都看在眼里。
读书本就辛苦,再来回颠簸,岂不更雪上加霜?
万一遇到什么事儿,回来晚了,摸黑走夜路不说,还要耽搁二石叔。
正好点心铺子后面有两间屋,她和源哥儿一人一间,原本住在铺子上的那两个妇人就白天看铺子,晚上回自己家去。
就算苏慧兰不说,梁源也能猜到原因。
可读书开支本就不小,若是搬去镇上,就没地方种菜养鸡,干什么都要花钱。
嗐,没办法,他就是个守财奴。
上辈子他就是这样,存下的钱足够在寸土寸金的京市付个首付了。
思绪流转,梁源帮着苏慧兰把小碗叠大碗,放去厨房又折回来,走到他娘跟前,仰头:“娘,今晚是意外......”
苏慧兰知道源哥儿的顾虑,轻叹一口气:“娘忘了告诉你,新的点心做出来,卖得很好,所以源哥儿不必担心银钱问题。”
梁源双眼一亮:“真的?”
苏慧兰好笑不已,比划了个数字:“前天一天就卖出了这个数。”
“八两?”梁源惊呼,随后垂眼看脚尖,“那、那咱们搬去镇上,也不是不行。”
苏慧兰被儿子的小模样逗得前仰后合,大笑出声。
黄翠黄刚洗完脚,准备上床,听到动静啧啧感叹:“自从源哥儿回来,慧兰整个人都有人气了。”
去年到接回梁源这期间,苏慧兰仿佛行尸走肉,隔壁从早到晚都没个声响。
哪像现在,那笑声三里外都能听到。
苏昆磕了磕烟杆,咳了一声:“儿子有出息。”
黄翠花一巴掌呼他后背上,疼得苏昆龇牙咧嘴:“咋,你嫌我给你生的儿子没出息?”
苏昆后背发凉,赶忙铿锵有力地说:“我儿子三岁就能下河淌水,五岁就能上树捉鸟,谁敢说他们没出息,我就跟谁急!”
黄翠花:“......个憨子,睡觉!”
......
既已决定搬去镇上,苏慧兰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给苏二石的车费是十天一结,还剩三天,差不多正好两三天就能搬过去了。
点心方子给家里赚了钱,梁源心里快活,一路上脚步雀跃,就差哼着曲儿了。
唐胤今儿来得早,趴在桌上补觉,一抬头就瞅见梁源红光满面,好奇地凑过来:“遇到啥好事了,给我说说,让我也高兴高兴。”
梁源先是擦了擦桌案,才从小挎包里拿出昨天季先生布置的课业:“后天我要搬到镇上来住了。”
唐胤立刻来了精神:“那敢情好啊,我爹不让我乱跑,要是你搬到镇上,几步远就能到了,到时候我找你玩,你到我家来也成!”
梁源慨然允诺,如果他爹娘同意的话:“还有,十日后就是月度考核了。”
唐胤愣住:“所以?”
梁源摊手:“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就算不能升入乙班,如果考得好,也是有奖励的。
来自季先生的奖励诶,谁不想要。
唐胤脸埋在桌案上,滚来滚去,痛苦哀嚎:“完了完了,我书还没背完呢。”
其实唐胤脑子很聪明,就是不想下功夫苦学,还是个拖延症晚期,最爱考前突击,临时抱佛脚。
梁源点到为止,递给他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把书本摊开,背书去了。
有梁源这样一个刻苦学习的学霸在旁边作衬托,唐胤也不好意思摆烂了,掏出书慢吞吞地背起来。
季先生在朗朗书声中走进教室,环视一圈,脸上浮现欣慰的神色。
甲班和乙班不用他担心,丙班有个别学生不是省油的灯,最喜惹是生非。
他对那些只来镀一层金,不走仕途的学生要求不高,安分一点,不要影响别人读书就行。
季先生在走道转了两圈,掐着时间,一敲戒尺:“好了,把昨日的课业交上来,然后抽查背书。”
两天后,苏慧兰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坐着牛车来到镇上。
梁源趁中午休息的时间,跑回家看了一眼。
铺子后头的两间屋已经收拾干净了,衣物也都整齐放好,苏慧兰还特地在靠窗的位置放了张桌子,专门给梁源读书写字用。
梁源非常满意,蹬蹬跑到苏慧兰跟前:“娘您真好,那桌子我可喜欢了。”
苏慧兰盛了一碗饭,笑睨了梁源一眼:“源哥儿喜欢就好,娘的一番心思才没有白费。”
梁源嗯嗯点头,在家里吃完了饭,准备回私塾:“对了娘,明天开始我带饭去私塾吃吧,有专门的热菜的地方,中午我热一下就行。”
这样来回跑,浪费不少时间呢。
“行,那明天早上娘做好了饭,你带去私塾。”
帮着苏慧兰把碗筷收拾了,梁源用湿布擦了擦嘴,回私塾继续上课。
刚一脚踏进丙班,恰好迎面碰见曹安。
曹安正跟人谈笑,余光扫到梁源,脸色骤然沉下来,冷哼一声,在路过梁源的时候,肩膀重重撞了上来。
曹安十五岁,而梁源十岁,个头上差了不少,被他这么一撞,踉跄两步,后背撞到木门上。
连忙站稳,却听到“哧”一声。
梁源若有所觉,转头看后腰的位置,衣裳挂在了门板的钉子上,撕开好大一个口子。
再看曹安,已经走出老远。
梁源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回了座位上。
课室里目睹这一切的学生俱都面露同情,却没一个站出来替梁源说话的。
比起一个没有根基背景的农家子,他们更不敢招惹家中和县令交好的曹安。
原以为这样的刁难已经是极限了。
次日正午,梁源去热菜,一揭开饭盒,入目是夹杂着碎石子儿的泥灰。
虽不是什么玉石珍馐,却是苏慧兰天没亮就起来做的。
好好的饭菜就这么被糟蹋了,梁源气得手都在抖。
他抬眸去寻找始作俑者的身影。
曹安似乎正等着这一刻,见梁源怒目而视,反而露出一个恶劣的笑。
是明目张胆的针对。
梁源反倒冷静下来了,沉默着放下饭盒,去私塾外边买了个饼子。
想象中梁源暴怒的场景没有出现,曹安嗤了声,好没意思,又与同伴说笑起来。
几文钱的饼子肯定不如他娘做的家常饭菜好吃,又干又硬,要就着水才能咽下去。
等唐胤吃完了家中仆人送来的饭菜,哼着曲儿回来,梁源恰好吃完最后一口。
唐胤抓耳朵,好生奇怪:“你不是带了午饭吗,怎么吃的饼子?”
梁源目光落在书页上,睫毛低垂着,侧脸安静而俊秀:“没吃饱,就又买了一块。”
唐胤不曾多想,也跟着拿出书本,摇头晃脑地背起来。
不一会儿,季先生过来上课。
梁源摊开用粗线装订的笔记本,一边听课一边记笔记,休息时凭窗眺望,放松双眼。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除了曹安那群人,谁也不知道中午时发生了什么,梁源也没跟任何人说。
次日,梁源照常带着饭盒来到私塾,将其放进桌肚。
先练了一篇大字,又参照先前季先生发的文章,拟写了一篇。
写完后略作修缮,恰好辰时二刻。
季先生一手捧书,已经开讲,门口传来喧嚷声。
季先生面色一沉,厉声喝道:“曹安!”
曹安敛起笑,站得笔直:“先生对不住,早上起迟了。”
他身后几人连声附和,理由皆是起迟了。
季先生黑着脸,戒尺一指门口:“你们几个,去外面站着。”
这几人都是走县令的门路进来的,季先生碍于梁守海的面子不好拒绝,却不代表他能容忍这些人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曹安等人二话不说,去外面贴墙排排站了。
梁源右手执笔,扫了曹安一眼。
对方似有所觉,咧嘴一笑,眼神不善,让梁源想起福水村那只见人就咬的疯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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