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房费也很漂亮。
苏源要了两间地字号房,又让小二送了饭菜和热水,吃饱喝足后洗去一身疲惫,和衣躺在床上。
心神一动,来到自习室里。
自从自习室升级到十倍速,这是他第二次进来。
这些日子要么忙着收拾行李,要么忙着赶路,压根抽不出空。
今日终于得空,苏源打算作一两篇文章。
几日没碰笔墨,都有些生疏了,且先找回手感。
练了几张大字,待字迹恢复流畅,苏源才开始拟写文章。
沙漏里的蓝色细沙无声流淌着,一来一回,等苏源落下最后一笔,新一轮的细沙已经有一半落入底端。
心底一盘算,已有两个半时辰。
放下毛笔,将笔墨清洗干净,苏源才离开自习室。
他的身体仍维持着平躺的姿势,苏源侧过头,看向窗外那一轮弯月。
估摸着时辰,不过才过去两刻钟。
苏源没打算再看,翻了个身,侧躺着安然睡去。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苏源便起身了。
得在太阳升起之前爬上山顶,否则等太阳出来,又累又热,简直要人命。
苏源背了个书箱,车夫随行,手里拿着他的行李。
二人一步一个台阶,不过才爬了一百级左右,双腿就已酸麻。
等爬完全程,苏源整个人汗流浃背,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重重喘了口粗气,苏源一手扶着路边的巨石,好半晌才缓过来。
倒不是他体力不行,而是正值夏季,下山容易上山难,脚底下像是吊着两块千斤重的石头,沉得厉害。
不过幸好,他坚持下来了。
刚站直身子,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你们是谁?”
苏源循声望去,是一位身着青袍的年轻男子,正皱眉看向他这边。
没等他回答,那男子不客气地说:“都说过多少次了,学院人已招满,就算是皇室宗亲来也不管用!”
苏源沉默两秒,好声好气道:“我是山长请来为书院的学生讲学的。”
“讲学?”男子一愣,旋即嗤笑出声,“你在逗我吗?就你这模样,应该还未及冠,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不成,说谎话也得先打个草稿!”
苏源取书信的动作顿住。
那男子还在喋喋不休:“但凡你说是其他教授请来的我还能信,偏要说是山长,简直可笑至极。”
“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离开!”
此人说话实在难听,苏源额角青筋直跳,利索取出山长的亲笔书信:“确实是山长请我前来,况且这与你......”没什么干系吧?
男子厉声打断:“还敢伪造山长书信,你再胡搅蛮缠,我就叫人将你打下山去了!”
苏源:“......”
苏源不欲与他胡搅蛮缠,正要绕开他,男子一个踉跄,捂着脑袋痛呼出声。
“杨牧,你又在欺负人了?”
清凌凌的嗓音响起,犹如珠玉落入玉盘,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男子,也就是杨牧脸上竟浮现几分慌乱,色厉内荏地吼道:“宋和璧,你别得寸进尺!”
声音的主人由远及近,一袭张扬红裙映入苏源的眼帘。
“谁让你跟螃蟹似的,就差横着走了。”宋和璧掂了掂手心里的石子儿,眉眼秾丽,又不乏英气,“前天我就说过了,再让我碰见你欺负同窗,就收拾包袱离开书院。”
最后这句显然戳到杨牧的死穴,他一下子熄了声,讷讷道:“我才没仗势欺人,分明是这小子伪造山长书信,还自称是来讲学的。”
宋和璧眼底浮现诧异,转眸看向苏源:“苏源?”
苏源忪怔一瞬,当即应声:“正是在下。”
“信呢,拿来给我瞧瞧。”宋和璧说着,摊开细白的五指。
见苏源面露迟疑,又爽快地解释一句:“山长是我叔公,你若真是苏源,我直接带你去找他便是。”
思及杨牧神色间对宋和璧的忌惮,苏源似乎信了几分,将山长亲笔信递给她。
宋和璧并未打开,只看了眼信封上的几个字,便笃定道:“确实是叔公的字迹。”
一旁的杨牧听见这话,脸色青了红红了黑。
他似乎想起什么,指着苏源:“你可是本届解元苏源?”
苏源敛眸:“正是。”
杨牧:“......”
苏源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十七岁解元,更是十三岁就成了小三元。
他先前竟然那般贬低对方,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希望宋和璧不要跟山长告状,否则他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杨牧后悔不迭,暗戳戳退后两步,梗着脖子:“我突然想起还有课业没做完,先回去了。”
说罢拔腿就跑。
宋和璧也没再管他,将书信还与苏源,招手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山长。”
转身时发梢扬起,划过优美的弧度。
苏源将书信放好,抬步跟上。
松江书院不愧是第一大书院,占地广阔,入目皆是青瓦白墙,繁盛的草木沿着小径蜿蜒至远方。
不时有身着蓝袍的学子怀里抱着书,步履匆匆地擦身而过。
苏源坠在宋和璧身后,耳畔是朗朗书声,即便不曾四处张望,也能深切感受到浓厚的学习氛围。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了一段距离,谁都不曾说话。
苏源的目光始终落在小径两旁的松柏树上,只余光能隐约瞧见,那一缕轻晃的鸦色发梢,以及比骄阳更加耀眼的绯色衣袖。
一刻钟后,宋和璧在一方小院前停下,转过头:“这里就是山长的住处,你自个儿进去吧。”
苏源拱手,嗓音清润:“多谢宋姑娘。”
举止有礼有度,温和中透着疏淡,倒是让宋和璧多看了他一眼。
随后桃花眼弯了弯:“无妨,顺手而已。”说完转身便走了。
脚步匆忙,像是在躲着什么。
苏源无意深究,再次将书信取出拿在手中,抬起另一只手,轻扣木门。
不多时,门内有脚步声响起。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宋山长见是个生面孔,下意识地皱起眉毛。
苏源见状,连忙作揖:“凤阳府学子苏源见过山长。”
同时暗自腹诽,真是传言误人。
山长本人分明身高八尺,硬是被传成了六尺。
宋山长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眉头松开:“是你啊,来得倒挺快,一路上辛苦了。”
苏源不卑不亢地道:“能为书院的学子们讲学,是源的荣幸。”
宋山长瞥了眼他肩头的书箱,却没让他进门,转头招呼道:“你领苏源去寝舍。”
一面如冠玉的男子阔步走来,温和笑道:“是,先生。”
又看向苏源,笑容不变:“苏解元,随我来。”
宋山长淡声道:“你且先去休憩一番,有什么事容后再说。”
苏源顿了顿:“是。”
瞥了眼宋山长进屋的背影,苏源敛下思绪,随男子去往寝舍。
“苏解元,我叫郭连云,你可以唤我的表字,思源。”
苏源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紧接着又说:“我尚未及冠,思源你直接称呼我苏源便是。”
“好,苏源。”郭连云脚下不停,委婉道,“先生素来性情淡泊,他体谅你一路上舟车劳顿,才让我领你去寝舍。”
这一点倒是和传言中大差不离。
苏源暗忖,面上含笑:“我明白的。”
郭连云松了口气,这样便是最好,同时指向右前方:“这边走。”
苏源应了声好,和车夫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一排整齐的瓦房映入眼帘。
郭连云挨个儿数过来,最终在一间寝舍前站定,推开虚掩的房门:“苏源,进来吧。”
“这里是教习们的寝舍,是单人一间,被褥还有教习袍之类的用品,先生早在收到回信时就让人备好了。”
苏源上前看了眼,被褥上的教习袍是靛蓝色,整齐叠放着,目前看不出样式如何。
“多谢山长,也麻烦思源领我走这一遭,待我休整片刻,再去正式拜见山长。”
在苏源来之前,郭连云还曾担心过,小三元后又成解元的苏源是否会如同某些读书人那般倨傲。
眼下经过一番接触,郭连云就知道自己的顾虑是多余了。
苏源的脾性完全挑不出毛病,待人接物也是如此,和他相处起来,心中很是松快。
郭连云如是想道,极有眼见地提出告辞。
苏源关了门,将书箱和包袱取下,这才对车夫说:“客栈里你的房间我已经替你续过房费了,你可以明日再启程回府城去。”
车夫深感意外,闻言连连道谢:“解元老爷好人有好报,您一定能考上状元,当大官!”
苏源笑了笑:“借您吉言。”
送走了车夫,苏源才腾出手收拾寝舍。
先是打水将屋里擦拭一遍,再按照习惯将书本衣物摆放好。
这一轮忙下来,已临近午时。
苏源惊觉他忘了再去拜见宋山长,懊恼过后只得过了午休时辰再去。
向隔壁的教习问了饭堂的方位,苏源摸索着过去,打了一份饭,吃饱后趁机在书院逛上一圈。
消食的同时也能熟悉环境。
走着走着,苏源听到簌簌水声,一抬眸,发现前方有一方池塘。
菡萏开满整个池子,清香扑鼻。
倒是和府学的那方池塘差不多。
“哗啦——”
一阵异响打断思绪,苏源循声望去,发现闹出响动的竟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宋和璧。
她正坐在池塘边的树荫底下钓鱼,一手托腮,一手扶着鱼竿,百无聊赖的模样。
苏源看着悬空于池面上的鱼钩,一时无言。
这是学着姜太公钓鱼么?
只可惜这池子里都是被养得又肥又呆的胖锦鲤,估计和府学里的锦鲤一样,整日沉在池底,一动不动。
宋和璧自小习武,对旁人的视线格外敏锐。
在苏源看过来的第一时间她就察觉到了,只是故作不知。
谁料他的眼神始终不曾移开,竟定定落在自己身上。
眼底凉意一闪而逝,宋和璧偏头看过去,却发现苏源的眼睛只是落在空虚一点上,只是这一点离她很近而已。
再看他那双漆黑的眸,明显在走神。
宋和璧:“......”
是她太过敏感,被先前那件事闹出了心理阴影。
不是谁都像大皇子那样色.欲熏心。
宋和璧心情复杂,没忍住轻咳一声。
苏源恍然回神,见宋和璧正看着他这边,忙拱手:“宋姑娘,在下方才在熟悉书院,无意间来到此处,并非有意冒犯。”
宋和璧轻笑一声,手指轻动,鱼钩掠过池面:“你见过山长了吗?”
苏源摸摸鼻尖:“见过了,只是还未正式拜见。”
宋和璧正窘迫得紧,闻言立马挥手道:“那你赶紧去吧,书院什么时候都能熟悉,拜见山长要紧。”
苏源应了声好,转身朝不远处的小院走去。
余光看见苏源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而四周再无旁人,宋和璧托腮的手一把捂住脸,脚趾扣地,低声嘟囔:“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幸亏没说出来。”
那苏源明显是个正人君子,若她当时脱口而出,他肯定以为自己脑子有病。
宋和璧越想脸上越臊得慌,麻溜收拾了鱼竿,拎着小木凳跑走了。
对于宋和璧的窘然,苏源分毫不知情,他敲开木门,在郭连云的引领下进了屋。
“稍等片刻,先生午睡刚醒,正在更衣。”
苏源眼底浮起疑惑,郭连云不是书院的学生么,怎会一直待在山长的院子里?
郭连云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轻声解释道:“我是先生的学生,今日特来向先生讨教功课。”
苏源恍然明悟,原来这位是宋山长的弟子。
之后两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沉闷。
郭连云知晓这位苏解元是先生特意请来给童生讲学的,有意亲近,便主动挑起话题:“苏源,明年的会试你打算参加吗?”
已经有不少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如今苏源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回答:“正有此意。”
郭连云面露喜色:“那正好,我明年也打算下场,届时咱们可以一同前往。”
苏源欣然应允。
去往京城的一路上,不论是乘船还是坐马车,多个人多个伴,彼此也好互相照应。
如此一来,他二人就会试展开了讨论。
从历届试题到明年的出题方向,无所不谈。
以至于宋山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毫无所觉。
正午烈日灼人,宋山长上了年纪,受不住热,便咳了一声,跨步进门:“在谈什么?”
激烈讨论戛然而止,二人不约而同起身,拱手行礼:“先生/山长。”
宋山长微微颔首,坐于上首:“连云,你去泡壶凉茶来。”
郭连云应声而出,屋内只剩下苏源和宋山长二人。
“知道我为何写信让你来书院讲学吗?”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苏源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只垂眸作恭谨状:“学生不知。”
宋山长捋须,注视着苏源的双眼是历经沧桑后的睿智:“是陛下。”
苏源愣住。
陛、陛下?
“陛下一早就给我来信,说要推荐给我一名学生。”说着他看了眼苏源,“他还在信中说,是你发现了天铃,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饭。”
听到后面那句,苏源不免有些脸热。
他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并没有陛下说的那么夸张。
“我尝过天铃,确实是个好东西,前些日子又得知你考中了解元,听人说你才识过人,便写了信给方教授,让你来给书院的童生们讲学。”
宋山长食指屈起,轻叩桌案:“希望你不要辜负陛下的看重,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苏源正色道:“学生明白,定不会辜负陛下和您的期望。”
这时他也记起方才那句开场白为何那般熟悉。
当初他给季先生送年礼,季先生也是这般说的,告诉他当初去府学是林璋的提议。
“明日我让人给你送课表去,我已和教授教习们打过招呼,除去讲学的时间,你可以去任一课室听课。”
苏源眸光一亮,喜不自禁:“多谢山长。”
宋山长摆摆手:“夏日炎热,我也不多留你了,你且回去吧,明日便可开始讲习。”
苏源应承下来,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就见郭连云拎着茶壶走来,树影落在他的脸上,俊逸非凡。
“回去了?”郭连云问。
“嗯,既已拜见过,山长就让我回去了。”
郭连云将茶壶换了只手:“你何时开始讲学,若我有时间,定要去旁听的。”
“山长说明日开始。”
郭连云点头:“我记下了,明日再见,我去给先生送凉茶。”
苏源侧身让他先过去,才信步出了小院。
途径那一片池塘,再不见宋和璧的身影。
过于秾稠的眉目自脑海中一闪而逝,苏源轻捏袖口,沿着树影回了寝舍。
次日一早,有教习送来讲习课表。
苏源道谢后接过,一眼扫过,发现每天只需一个时辰讲学,其余时间都由他自由支配。
比在府学还要舒坦,苏源不免感叹一句。
将课表小心放好,苏源一整教习袍,拿上书本前往课室。
他的讲学对象是童生,搁现代就是小学毕业生,难度倒是不大。
苏源循着记忆走进课室,把书本放在讲桌上:“我是新来的教习,苏源。”
课室后排的杨牧猛一抬头,眼前一黑。
一旁的男子见杨牧嘴巴长得老大,一脸呆样,不由好奇地问。
杨牧把手里的书卷起又松开,快要把脑袋埋到胸口:“没怎么,上课了,你快听课!”
男子与杨牧本就是点头之交,方才也是出于对旁听生的关心,见状也没再问:“话说这位新来的教习很是年轻,不会还未及冠吧?”
杨牧满脑子浆糊,闻言下意识地说:“是啊,他才十七。”
说完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捂住嘴,埋头装死。
男子:“......”什么毛病。
杨牧快要慌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旁听课程教习是苏源。
昨日嘲讽苏源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杨牧生怕他趁机报复。
要知道,他能进松江书院旁听,只是因为山长欠了他老爹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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