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塞进酸菜坛子里泡了十天半个月,又捞起来丢进下水沟里的味道。
确认无误后,苏源怀着一言难尽的心情缴了考卷,和几十位考生一同走出考场。
踏出贡院的那一瞬间,空气仿佛都清新起来,苏源加快步伐往客栈走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洗个澡,冲去这一身汗味、臭味。
“苏源!”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苏源停步转身,忪怔一瞬:“程兄?”
来人正是当年府试第二的程阳,他气喘吁吁赶上苏源,呼吸不稳:“苏源,你考得如何?”
程阳身上的味道有些冲人,苏源不着痕迹偏了偏头,也未隐瞒:“就正常发挥吧。”
他在府学的成绩放在那,故作谦虚反倒引人反感。
程阳表情灰暗:“我这次感觉不太好,尤其是第三题,我卡在一个地方许久,总觉得考官的出题用意不在此。”
言外之意便是不自信。
程阳早已及冠,身量却比苏源要矮一点,苏源轻易就能拍上他的肩膀:“程兄莫要妄自菲薄,切不可乱了心态,稳中求进才是最好。”
程阳强挤出一抹笑:“我晓得了,明日正好休息一天,我调整调整状态,争取第二场不掉链子。”
苏源回以微笑。
“对了。”程阳忽然话锋一转,“你会参加明年的会试吗?”
苏源侧头,眸光微动:“确有此意。”
这回轮到程阳忪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也是,你肯定能考中举人,教谕们也都说了,若非条件不允许,你直接参加会试都不成问题。”
这话听得苏源心里不舒服,笑容淡了淡:“程兄先放平心态,科考最忌胡思乱想,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程阳目送着苏源远去,狠狠敲了下额头。
他也知道方才那番话说的不对,可就是控制不住心里那股气。
苏源无疑是优秀的,此次说不准还能一举拿下解元。
反观他,自从院试过后,读书愈发吃劲,作出的文章也不如以往有灵性。
更别提乡试中的文章,他横看竖看都觉得写得不对劲。
出来后看到苏源,一时没忍住心里的郁闷,言语偏激了些。
如今冷静下来,倒是后悔不迭。
罢了,苏源一向大度,等乡试过后再说吧。
他还得赶紧回客栈,把带来的书本挨个儿翻一遍,以防答题时脑中空空,写不出半个字。
......
再说苏源,他回去后匆匆洗了个澡,压根没把这个小插曲记在心里,胡乱应付一口,填饱肚子就去补眠了。
这一觉睡了五六个时辰,起身后看了会书,和方东唐胤出去溜达一圈,劳逸结合,然后又在酉时入睡,天没亮奔赴贡院。
第二场考完,休息一日又是第三场。
这期间已经有数名考生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除去一位写着写着突然惊厥而亡的考生,其他几位都只是晕倒,却也遭了不小的罪。
要知道,这三天里无论发生什么,贡院大门都不会打开。
这些人都是被号军从墙头扛出去的,过程中磕磕碰碰,几经折腾下轻度昏迷也成了重度。
苏源在心里给他们点一排蜡,加快手上的动作,写完最后一句。
检查无误后,苏源上缴考卷,井然有序地离开贡院。
这次苏源没回客栈,而是等在了树荫底下。
刚站定,又有号军抬着一人出来。
即便离得挺远,苏源还是一眼认出对方是程阳。
程阳脸色惨白,陷入晕厥仍念念有词:“我还能再写......不要收我的考卷......我要做举人......”
对于程阳的魔怔低语,号军早已习以为常,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把人交到程家家仆手上,转身进了贡院。
苏源收回目光,临门一脚出了岔子,其崩溃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这与他无关,他和程阳也只能勉强算是点头之交,再有几天前那番激烈言论,让他彻底无感。
只希望程阳能尽快调整好状态,莫要一蹶不振。
在烈日下等了两刻钟,唐胤和方东相携而出。
苏源挥手:“这边!”
两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来,一凑近就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几乎是不约而同捂住口鼻:“你好臭。”
顿了两秒,又异口同声:“彼此彼此。”
话音落下,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唐胤扯了扯皱巴巴的衣裳:“可把我累坏了,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话不多说,咱们赶紧回去,吃口饭洗个澡,再美美睡上一觉。”
方东:“善。”
考过乡试,肩头无形的压力也卸去一半,苏源胃口都好了不少,连吃两碗饭。
饭后也没精气神再讨论考题,各回各屋,不一会就鼾声震天。
依旧是三日后放榜,这期间苏源一行人几乎是泡在省城的书斋里,各自都淘到了心仪的书籍。
五月二十,乡试放榜日。
苏源天蒙蒙亮就被唐胤从床上挖出来,脸没洗饭没吃,草草拾掇一番就赶去了贡院。
据说这次乡试比去年还要多出上千人,贡院门口人潮如海,推来搡去,都使出全身力气往木板墙前挤。
苏源可不想被卷入上万人的踩踏事件当中,一手唐胤一手方东,真诚提议道:“人太多了,咱们等会再看,反正桂榜也跑不了。”
他二人深表赞同,默契退出人群,站在外围。
只是目光一致,都看着贡院大门的方向。约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初阳升起,空气开始变得燥热,几个持刀衙役才姗姗来迟。
诸人按捺着内心的焦急躁动,等衙役张贴完公告榜,警告完“只需观看,不许损坏”离开,几乎是瞬间一拥而上。
“诶呦谁踩到我脚了!”
“你干嘛撞我?”
“别挤了别挤了,这边有人摔到了!”
喧嚷声震天,谁也不肯让谁,都想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是否中举。
“今年的解元是谁?”
“让我来瞧一瞧,今年的解元是......苏源!”
看榜之人陡然拔高了嗓门,这下后头的人也都知道新鲜出炉的解元名为苏源。
“苏源是不是凤阳府的那个小三元?”
“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可真是......厉害啊!”
而作为解元本尊,苏源遥遥望着桂榜的方向,脑海中有数不清的烟花炸开,心脏“砰砰”鼓动着,几欲跳出胸腔。
“苏源人呢,怎的没看见他?”
“我家老爷说了,今日若有人能捉住苏解元,赏银十两!”
这一声吼,在银钱的诱惑下,不少人开始于人群中搜寻苏源的身影。
苏源正要跑路,冷不丁被人抓住胳膊:“找到了,他在这!”
恰好这时唐胤和方东看了榜回来,苏源想也不想一把甩开那人的手,抓起两人拔腿就跑。
跑出好一段距离,直到身后的动静逐渐没了,苏源堪堪停下,一手撑墙大口喘气。
“他们真是太可怕了。”
为了十两银子,差点把腿给跑断了。
唐胤靠在墙上,挤眉弄眼:“这可是榜下捉婿,说不定源哥儿你还真能喜得良缘。”
苏源乜他一眼:“这福气给你?”
唐胤噎了下:“我早跟我娘说过,要等到及冠才考虑成亲的。”
“我不也是。”苏源缓过来点,站直了身子,“话说你们俩考得如何,是否榜上有名?”
方东:“我是亚魁。”
唐胤收敛嬉笑,半是失落半是侥幸:“我是倒数第四。”
那就是都考上了。
“已经很不错了。”苏源把手搭在二位好友的肩上,“至少证明咱们是胜过许多人的,咱们现在可都是举人了。”
放在以前,举人可是唐胤想也不敢想的存在,就算是吹牛皮也不敢拍着胸口说自个儿有朝一日能考中举人。
原则上来说,只要中了举,就拥有了选官的资格。
虽说不是多大的官职,甚至连从七品都不是,但至少是能做官了。
唐胤越想越激动,对着空气一顿拳打脚踢:“我这勉强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乡试第六,方东也十分满足,嘴角带笑:“是啊,都是光宗耀祖。”
稍歇片刻,三人并肩走回客栈。
唐胤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真想赶紧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爹娘。”
“眼下估计不行,你忘了还有鹿鸣宴?”
唐胤一拍脑门:“对哦,我差点给忘了,鹿鸣宴上是不是要吟诗作对,我要不要提前准备个三两篇,防止现场出丑。”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苏源赞道,“咱们都先备着,多多益善。”
既已决定,他们回了客栈就埋头准备起来。
......
鹿鸣宴乃是乡试后专为新科举人而设的宴会,一般于放榜次日举办。
这一日,新科举人齐聚于此,谒见主考官等官员,而后有序入座。
苏源作为新科解元,自然是走在举人的最前面,位子也是离上首最近。
各自落座后,举子们开始吟诵吟诵《诗经·小雅》中的鹿鸣,作魁星舞。
之后就到了吟诗作对,向诸位大人展示自己的环节。
乡试亚元最先起身,作揖后吟诗一首,随后一脸期待地等待评价。
上方的主考官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不错。”
亚元笑容僵了僵,这首诗可是他琢磨了整整一晚上才写出来的,怎会只得这样一个评价?
余光瞥见正襟危坐的苏源,他心神一动:“某早就听说苏解元才名,百闻不如一见,不若苏解元也赋诗一首,让诸位大人和在座各位品赏一番?”
数十道目光落在身上,苏源想忽视都做不到。
遂轻拢宽袖,起身作揖,举手投足尽显温雅:“品赏不敢当,既是如此,源便献丑了。”
“菡萏池塘春水平,芙蓉院落昼初晴。花含宿露珠光润,玉佩风微有鹤鸣。”
正值菡萏盛放,举办鹿鸣宴的布政司衙门内恰好有一方池塘,一阵风吹来,便有清香涌入鼻尖。
苏源灵思一动,一首七绝脱口而出,昨日拟的诗作反倒没用上。
主考官捋须,依旧是那句:“尚可。”
亚元险些笑出声,死命捏着手心才忍住。
他还以为小三元有多厉害,还不是和他一样,只得了一句“尚可”。
苏源倒没多失望,作诗本就不是他的长项,中上游即可。
再一拱手,坦然落座。
其他人不甘落后,争相表现自己。
宴上的气氛逐渐热烈,诸人饮酒奏乐,吟诗作对,好一派和乐景象。
上首的几位官员看在眼里,一贯肃然的面色松快不少。
这些可都是未来靖朝的栋梁,能和睦相处最好,将来有幸入了朝堂,也能拧成一股绳,替陛下效力。
苏源作为解元,被不少举人以各种名义敬酒。
饶是他酒量还算不错,也经不起一杯接着一杯,很快脸色泛红,眼神也飘忽。
“苏解元海量,今日咱们不醉不归!”亚元朗声大笑,说着又要过来斟酒。
苏源忙掩住杯口,努力作严肃状:“刘兄失陪,源要去更衣。”
亚元表情一僵,讪讪收回酒壶:“那你去吧。”
苏源悄没声地出了宴席,站在廊下吹风。
热浪扑面而来,叫他清醒不少。
不想再回宴上,更不想被人以各种理由灌酒,苏源索性四处逛了逛。
顶多再有半个时辰,鹿鸣宴就该结束了,届时他跟唐胤方东汇合便是。
站在池塘边赏了会儿荷花,清香驱散所剩不多的酒意,苏源正要转身回去,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谈论声。
“真不懂他凭什么能中举,凉薄无情,不顾生父和庶弟死活,要我说当初就该一并剥夺了他的功名,凭什么他能继续再往上考?”
原本苏源是不欲偷听他人谈话的,可当他听见“生父和庶弟”时,鬼使神差地止住脚步。
“那时他已经得了两次案首,我看多半是那凤阳府知府徇私,想在他的地盘上出一个小三元。”
“小三元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他成了解元,真是老天不长眼。”
“就他之前作的那首诗,我三岁时就能作出来,他还一副坦然自得的模样,简直贻笑大方!”
亲耳听到别人议论批判自己,这种感觉还真有点微妙。
起初听到这番对话,他是愠恼的。
可越往下听,越觉得可笑。
亏得他们还是举人,难道不知“未知全貌,不予置评”的道理?
光是听些捕风捉影的话,就在背后与人恶意猜测。
这样只知道人是非的人,就算进了官场也走不出多远。
“咔嚓——”
一脚踩上树枝,议论声戛然而止。
假山后的几位举人先后探头,脸上的不屑与快意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崩掉,转为尴尬。
“苏、苏解元。”其中一位举人底气不足地喊道。
“你们也在吹风?”苏源笑着问。
对方几人先是一愣,随后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几个方才喝了不少酒,正吹风呢。”
“这样啊,我吹得差不多了,先回去了。”
“好好好,苏解元你先走吧,我们待会儿再回去。”
苏源含笑道:“不必如此称呼我,大家都是举人,单我一人特殊,岂不显得贻笑大方?”
说罢转身离去。
衣袂飘然,步履坦荡,颇具文人风范。
反观这几位举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是了,他们方才那样激昂,苏源又怎会听不到。
亏得他们还心存侥幸,以为苏源耳力不好,什么都没听到。
内涵了对方一顿,苏源心中极为畅快。
宴上再有举人敬酒也不推辞,碰杯后一饮而尽,洒落拓然。
不久后,鹿鸣宴已临近尾声,假山后那几人才慢吞吞回来。
坐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苏源,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狠狠松了口气,把自己团成鹌鹑,存在感降到最低。
“苏源。”主考官沉声唤道。
苏源放下酒杯,起身上前:“大人。”
主考官递给他一本书:“这上面有本官的注解,希望你能用上。”
苏源先是一怔,几秒后双手接过:“多谢大人。”
主考官面上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挥手道:“你回去吧,希望本官明年能在京城看到你。”
苏源捧书的手指轻动:“......是。”
在诸多各异的注目下,苏源信步回到座位。
将书本桌案上,紧挨着手边的位置,他听见旁边急促的呼吸。
略微侧首,就见亚元脸上难掩不可置信,死死盯着书册。
“刘兄?”苏源神情茫然。
亚元猝然惊醒,反应有些大地扭回脖子:“没什么,只是有点好奇主考官大人给了你什么书。”
苏源似是没听出他的疯狂暗示,赧然一笑:“许是主考官大人觉得我作诗不精,才给了我这本书吧。”
亚元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酒是彻底醒了。
关于鹿鸣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主考官会在宴席末尾赠书给自己最为欣赏的举人。
这里的举人并非一定是解元,所有中举的学子都有机会,所以先前大家才会那般争先恐后地表现自个儿。
亚元先前还想着,苏源的诗作并不突出,其他人的诗作又不如他,想必这本赠书非他莫属了。
然而事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主考官最欣赏的人竟然是狠狠压他一头的解元苏源,还将亲自注解过的书赠予了他。
亚元咬碎一口牙,还不能表露出来,以免给人留下小肚鸡肠的负面印象,只能强颜为笑。
苏源抿唇一笑,面对周遭的打量从容自若,直至鹿鸣宴彻底拉下帷幕,也不曾露一次怯。
宴席结束后,所有举人都领到一份竹制的小扎。
这上面记录着他们各自的姓名年龄籍贯,是举人身份的象征。
苏源将其小心翼翼置入袖中,才拿着书与唐胤、方东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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