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跟人起争执,被宋和璧那男人婆抓个正着也就罢了,现在又落到苏源手里。
天要亡他!
杨牧的崩溃苏源无从得知,自我介绍后便直奔主题,翻开到书本某一页,开始讲授。
大学时他曾担任过助教,也给学弟学妹们上过课,短暂的不自在后,很快适应其中。
仿照季先生曾经的教学模式,先是领着大家朗读一遍,再逐字逐句地讲解。
循循善诱,引经据典,也算信手拈来。
至于底下的学生,除去前来镀金的杨牧,他们都是宋山长口中“真正的读书人”。
即便苏源的年纪比在座大部分人都要年轻,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丝毫轻怠也无。
一个时辰结束,双方都给彼此留下了好印象。
苏源:都是一群热爱学习的好学生。
学生:他虽然年纪不大,阅历却十分丰富,不愧是成为教习的男人。
伴随着提醒下课的钟声,苏源合上书本,温声道:“大家回去后将课堂上讲解的文章全篇熟读并背诵,明日抽背。”
话音刚落,下头隐约响起吸气声。
果然,背诵全文是所有学生的噩梦。
苏源如是想道,眼底笑意加深,不着痕迹瞥了眼课室最后一排,快要把脑袋塞进桌肚里的杨牧,拿着书本离开。
杨牧可能以为自己会借机徇私,而对苏源来说,他可没那个闲工夫搞针对。
昨日杨牧已从宋和璧那处吃了教训,又何必为了他背负恶名。
将书本放回寝舍,又匆忙赶去旁听。
宋山长一早就打过招呼,教习只当多了个学生,也不曾为了苏源刻意调整教学进度。
“前天的课业我已经批阅好了,诸位都能看见评语,那么现在......”
苏源顿了顿,踟蹰着要不要跟旁边人搭个伙,胳膊就被人轻戳一下。
苏源偏头,旁边那位学子将课业分一半给他:“你可以和我一起看。”
苏源看题:“多谢。”
教习滔滔不绝地说着,身旁学子低声询问:“你不是教习吗,怎么来我们这里旁听?”
“我虽是教习,却还未参加会试。”
学子不明觉厉:“那你是真厉害,咱们书院的教习都是进士出身呢。”
苏源:“教习在盯着你。”
学子后脖颈一凉,连忙住嘴,作全神贯注状。
松江书院的课程安排和府学完全相同,全天共四堂课,一堂课一个时辰。
旁听完三堂课,苏源去饭堂用了饭,洗漱好已经天黑。
将可能用到的书本笔墨备齐,苏源躺在床上,心神一动进了自习室。
这回他在自习室待了十个时辰,中途学累了就起身走动两圈,做几组俯卧撑,眼保健操也不忘跟上。
学得差不多了,苏源回到寝舍。
左右时间还早,他打算将明日的课件准备一下。
桌案上的蜡烛无声燃烧着,烛火摇曳,将苏源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眼睫低垂着,在下眼睑落下一片暗影,面庞柔和而专注。
落下最后一笔,已至亥时。
苏源褪去衣袍,阖眸入睡。
一夜好眠。
次日苏源照常前往课室,抽背环节结束后,又取出昨晚准备的试题。
将试题内容读了一遍,苏源对底下埋头速记的学生道:“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当堂写作,下课后收上来。”
学生们:“......”
不到一个时辰写完一篇文章,苏教习你是魔鬼吗?!
亏得他们原先还因为苏教习那张脸和学识对他生出许多好感,可这两堂课下来,好感咔咔往下掉,直接成负的了。
未满弱冠的苏教习,比那些个年过不惑的老教习还要严格,还要丧心病狂!
对于学生的腹诽,苏源不得而知,或者说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他是教习,想让手底下的学生进步有错吗?
当然没毛病。
苏源环视一圈,目光在经过杨牧时停顿一下,他正咬着笔头,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眉心跳了下,苏源迅速移开眼,眼不见心不烦。
一堂课结束,苏源带着几十份文章离开。
回去后特意换下了靛蓝色的教习袍,换上青色书生袍。
昨日他穿着教习袍去旁听,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自然有人上前询问。
苏源不想过多探究的视线落在自个儿身上,思索一夜就想出这个法子。
整理好衣袍,苏源拿上书本去旁听。
果然,这次基本没人注意到他了。
苏源心情不错,放课后脚步都是轻快的。
“苏源!”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子嗓音,苏源一转头:“思源。”
郭连云快步追上苏源,注意到他怀里的书本,和平平无奇的书生装扮:“你这是......去旁听了?”
苏源颔首:“讲习结束,我闲来无事便来听听课,也算是汲取知识了。”
“今早还有人同我说起教习旁听的事儿,我就猜到是你。怎么样,这两天还习惯吗?”
苏源往前走,口吻含笑:“学生们都挺好,也不用我烦神。”
括弧,杨牧除外,括弧。“那就好。”郭连云笑容放大,“昨晚先生还问起你呢,我原本想着吃过饭去寝舍找你,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不等苏源说话,他又道:“你现在看起来不错,先生也能放心了。”
想起前天和宋山长的面对面谈话,苏源手指摩挲着书脊:“难为山长记挂,我一切都好。”
说完顿了顿,颇有些赧然地说:“饭堂的饭菜也很好吃。”
饶是将温和素养刻在骨子里,郭连云此时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他以拳抵唇,咳嗽两下:“苏源你可真是......率直坦荡!”
苏源但笑不语。
“不过饭堂的菜确实很不错,几位厨子可都是御厨的弟子呢。”
苏源挑了下眉,松江书院还真是财大气粗:“我要去吃饭了,你呢?”
“我去先生那里取一本书,正好咱们顺路,一道走吧。”
苏源爽快应了,二人并肩而去。
在宋山长的小院门口,苏源恰好遇到宋和璧。
宋和璧今日一袭紫裙,衬得她如同魏紫般娇艳,正跨过门槛要往里走。
余光瞥见郭连云,宋和璧抬手打招呼:“郭师叔。”
打完招呼发现她郭师叔旁边竟站着苏源,眼神飘了飘,显然想起前天那件事。
年方二十有三就已成叔叔辈的郭连云:“......宋姑娘。”
“我去找叔公,先行一步。”宋和璧说完,快步进了院门。
苏源倒是没注意宋和璧的异样,同郭连云点头示意,赶去饭堂。
......
宋山长正在浇花,见郭连云过来,指了指书房:“你要的书在桌上。”
郭连云笑着说:“多谢先生,我尽快看完再还回来。”
宋山长不可置否,继续浇花,好似郭连云一个大活人都比不上面前几盆花。
郭连云去书房取了书,便离开了小院。
他走后,宋和璧从屋里出来,手上拈着一块点心,裙摆轻晃,轻拂过鞋面。
“怎么样?”宋山长眼睛看着花,淡声问道。
“什么怎么样?”宋和璧一脸茫然,“叔公你这点心哪买的,回头等我回京城,也买点带回去。”
“别打岔,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宋山长开门见山,“你觉得我那徒弟,郭连云如何?”
宋和璧吓得手里的点心都掉了:“师公你这是要撮合我跟郭师叔?不行的,我俩可差辈分了!”
宋山长被她噎了下,没好气地转过身:“你爹把你送来书院,就是让我为你择婿,你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还说什么差着辈分,郭连云虽说比你大了六岁,但不论是才学还是人品皆是上乘,配你足矣。”
宋和璧掸去裙摆上的点心屑,闷头不吭声。
宋山长望着这个让他不止一次头疼,却又束手无策的侄孙女,长叹一声:“还是说,你想回去做大皇子妃?”
“我才不要!”宋和璧蹙起眉,“他就是个伪君子,大皇子妃还在世时就忙着张罗继妃人选,我要是成了大皇子妃,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
“胡闹!”
宋山长沉下脸,语气却不严厉。
他明白宋和璧这番话虽难听了些,却不无道理。
他那侄子之所以不远千里将女儿送来,一是相信他看人的眼光,想来定会为宋和璧择一名佳婿,二来也是为了避开大皇子选继妃。
宋家从不站队,他也不希望家中小辈牵连到皇家争斗当中。
“况且叔公你说得也不对。”宋和璧蹲在檐下,兀自嘟囔道。
宋山长不明所以:“什么?”
宋和璧觑了眼她叔公,小小声说:“郭师叔若真如叔公你说的那样,就不会在尚未娶妻时房里养了四五六个通房。”
宋山长一时语结。
宋家家风清正,素来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宋和璧长在这样的环境当中,自然不喜郭连云那般婚前有通房。
“可你要知道,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的太多,如宋家这般独守一人的少之又少。”宋山长缓声道,“郭连云是适龄男子当中条件最好的了。”
宋和璧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之前才会一直避着宋山长,堂而皇之地称呼郭连云为师叔。
“再说吧。”反正她如今身在松江书院,一时半会也不会回去,“这事不急,叔公您慢慢看,总有您满意,我也满意的。”
从小在她爹和她娘琴瑟和鸣的熏陶中长大,宋和璧是宁缺毋滥,世上男子这般多,她就不信找不到那个令她眼前一亮的男子。
宋山长将侄孙女眸中的执拗和天真看在眼里,脑仁儿又开始疼了:“你个不省心的,要气死我!”
宋和璧当即变了脸色,上前扶住他老人家:“叔公您怎么样了,我去给您请大夫来!”
宋山长摆摆手:“你的婚事是我最大的心病,只要一想到你的婚事,我就头疼。”
宋和璧:“......”
她权当没听见,把宋山长扶进屋里:“叔公您好生歇着,我去给您打饭哈!”
说完拔腿就跑。
宋山长无奈至极:“这孩子。”
叹息过后,从书桌的小屉中取出一沓纸。
这上面是他搜罗来的适龄男子的名单,共计三十八名。
宋山长坐在桌前,又挨个儿翻看一遍,口中喃喃自语,不断将名单放到左手边。
“这个个头不高,站一块儿跟姐弟俩似的。”
“这个肤色太黑,日后若有了孩子,岂不跟煤山里掏出来一样?”
“这个......”
将最后一份放到左手边,这里头都是他不满意的。
再看右手边,只一份名单,便是郭连云的。
宋山长:“......罢了,再慢慢看吧。”
且说宋和璧,她好容易逃脱宋山长的唠叨,拎着食盒去饭堂打饭。
正是饭点,饭堂里人挤人,放眼望去都是学生。
幸好教授教习们有专门的打饭点,宋和璧直奔负责打饭的大娘。
“宋姑娘又来给山长打饭啊。”大娘笑眯眯地问,一脸亲和。
宋和璧将食盒递给大娘:“是啊,我要竹笋肉丝......”
点了两菜一汤,宋和璧付了银钱,将食盒盖好,拎着出了饭堂。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道惊呼:“小心!”
宋和璧利落一转身,躲开来不及刹车的男子。
躲开了,却又没完全躲开。
她手里的食盒被男子撞飞了出去。
食盒脱手,要看着就要砸到地上。
就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探出,一把抓住了食盒。
食盒里的青菜汤因着方才的抛起洒出来,浸湿了青色宽袖。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急着赶时间,不是有意要撞到你的。”那男子一脸焦急地同宋和璧道歉,“这份饭多少文钱,我赔给你可好?”
宋和璧却没搭理他,快步走向苏源:“你没事吧?”
干净而整洁的书生袍上粘着菜叶,瞧着有些狼狈。
苏源浅浅吸了口气,放下食盒,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在身后:“没事。”
宋和璧才不信。
她分明记得,那青菜汤放进食盒里的时候是滚烫的。
读书人的手最是要紧,再看苏源的动作,十有八.九被烫着了。
此时她也顾不上其他:“叔公那里有烫伤药,你随我一道过去吧。”
苏源迟疑片刻,还是应了。
他带来书院的那些东西里,还真没有烫伤药。
这时那男子再次上前,将铜板递给宋和璧:“我方才看了食盒里的菜,这些钱应该够了。”
宋和璧急着回去上药,也没多看直接收了,拎上湿漉漉的食盒,领着苏源回了小院。
“叔公!叔公!”宋和璧进门便扬声呼唤,“之前的烫伤药呢?”
宋山长在屋里听到声音,以为是宋和璧被烫伤了,立马丢下书本出来。
结果却看到了侄孙女身后的苏源。
再看他湿了大半的衣袖,以及红肿的手背,还有什么好问的,转头就去拿烫伤药。
不过片刻,宋山长就回来了,将烫伤药递上前。
宋和璧下意识就要上前,被苏源快一步接过:“多谢山长,请问何处有凉水?”
宋山长睨了眼尴尬搓手的宋和璧,指了指屋外:“墙角就有水缸。”
苏源应声而出,宋山长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宋和璧将事情的起因经过说了一遍,指尖轻蹭着手心:“那人冲得太快了,我又急着躲闪,手上失了力道。”
宋山长听完,重又站起身:“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我去给他上药。”
宋和璧挠了挠脸,点头如捣蒜。
她方才也是一时情急,忘了男女有别,更忘了自己和苏源并不算多熟。
这边宋和璧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那边苏源已经冲完了凉水,正要上药。
宋山长及时出现,拿过烫伤药,轻描淡写道:“你一只手怎么上药,我来吧。”
苏源动动手指,坦然受了:“多谢山长。”
宋山长抠了一坨乳黄色的药膏,敷在泛红的地方。
不过几息之间,苏源就感觉到手背一阵冰凉。
“方才我那侄孙女同我说了,还得多谢你,否则青菜汤洒出去,烫伤人就不好了。”
说完宋山长瞥了眼苏源的手背:“前两日我刚批注了一本书,等会泥带回去吧。”
苏源心中了然,这本书就是补偿了。
也不推辞,干脆接受。
之前在饭堂,他也是恰巧经过。
吃完饭准备回寝舍,谁料刚出门就遇见那一幕,而四周都有学生,他担心食盒里有汤汤水水,泼出来烫伤人,几乎是想也不想就疾步上前了。
用一处烫伤换一本当世大儒批注过的书籍,也不算太亏。
苏源乐观地想着,连伤处都不怎么疼了。
“好了。”宋山长收回手,将存有烫伤药的小瓷瓶往前推了推,“这药你带回去,早晚各一遍,两日就能好。”
哦,还有一瓶疗效极好的烫伤药。
苏源将烫伤药收入袖中,起身拱手道:“那学生就告辞了。”
宋山长挥挥手:“去吧,明日你且休息一日,授课我会安排其他教习过去。”
“月俸不变。”他又补充一句。
苏源眸光一亮,带薪养病可还行?!
遂忙不迭应了,带着书和烫伤药回寝舍。
宋山长给的烫伤药确实有效,第二天醒来发现刺目的烫红基本消下去了。
除非用力按压,才会有些许痛感。
左右闲来无事,苏源直接钻进自习室,学了个昏天黑地。
时间太久,连他都不记得在里头待了多久。
等他收了书本,处理好笔墨出来,起身往窗外一看,发现已经是傍晚了。
苏源:“......”
腹中空空,不住地发出抗议。
勉强将衣袍上褶皱抚平,苏源去饭堂吃饭。
刚打好饭,找到位置坐下,头顶突然落下一片暗影。
苏源似有所觉,抬头就对上来人不善的眼神。
“就是你昨天帮宋姑娘挡了热汤?”
苏源一愣:“是我,怎么了?”
“嗤——”高壮男子不屑冷笑,“你不过一教习,看你的衣着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不会以为救了宋姑娘,就能让山长将宋姑娘许配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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