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源张嘴就来:“能为陛下分忧,是源的荣幸。”
“只是陛下考虑到你如今只是一届秀才,不宜太过张扬,便让咱家亲自走一趟,给苏秀才送来赏赐。”
他略一抬手,身后的随从将木盒放到桌上,顺手揭开盖子。
入目是厚厚一沓银票,摆列整齐,散发着金钱的芳香。
苏源迟滞地眨了眨眼,陛下的赏赐可真是简单粗暴。
不过他喜欢。
“这是陛下从私库取出来的赏赐,共计一万两。”福公公将木盒往前推了推,意味深长地道,“苏秀才的功劳,陛下都记着呢。”
天降横财,还是从陛下私库里挖出来的,苏源心脏怦怦直跳,肾上腺素直往上飙。
费了老大劲儿才将自个儿摁在原地,没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手指蹭了蹭袖口,苏源忽然想到一点,迟疑半晌还是问了:“公公,我那两位好友……他们都有什么赏赐?”
福公公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眯着眼看苏源:“想给他们赚功劳?”
苏源不吱声,那就是默认了。
头顶上方是压迫感极强的注视,苏源喉咙发紧,强自镇定:“他们也为了地蛋付出很多精力和汗水。”
空气里一阵寂静,只有从墙头探进来的枝条,被寒风吹得噼啪作响。
风刮在脸上,苏源自觉脸皮有点发僵,整个人像是浸泡在冰水里。
就在他以为福公公生恼的时候,一声呵笑响起。
苏源下意识抬头,只见福公公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动作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一万两,有六千两是你的,其余四千两是他们的。”
苏源面色一松,有赏赐就好。
福公公抬手,剔透通彻的玉佩于掌间轻晃:“这才是陛下给你的赏赐。”
苏源忪怔,不是已经给了六千两?
福公公一眼看破他的疑惑,噗嗤笑了:“地蛋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陛下得知地蛋亩产五千斤,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呢。”
守旧党小动作不断,这半年来陛下是心力交瘁,睡不好也吃不下,眼看着整个人瘦了一圈,可把福公公给急坏了。
陛下可是靖朝的脊梁,不论是私心还是理智,他都不希望陛下出事。
地蛋丰收的前一天,陛下还因头痛传了太医,整个殿内都一股苦汁子味儿。
隔天皇庄传来好消息,陛下叉腰仰天大笑三声,那是头也不痛了,心也不烦了,用饭也香了。
福公公当时就对这位素未闻面的苏秀才生出好感,一听说陛下打算差人去凤阳府送赏赐,便立刻毛遂自荐,一路上不辞辛劳日夜兼程赶来杨河镇。
当然了,他也有那么点小心机。
这苏源能拿出地蛋,说不准手上还有别的好东西。
他正好趁此机会挖上一挖,倘若真有,他在陛下跟前也会愈发得脸。
任那几个贱人使出十八般武艺,他御前大总管的位置再无人可撼动。
当然了,他也不会隐瞒苏源的功劳,还会替对方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
互惠互利的事,何乐为不为?
苏源双手接过玉佩,仔细一瞧,这上面竟有龙纹,且做工极为精细,连龙须都雕琢得一清二楚。
指尖轻蹭了蹭,入手温润圆滑,倒像是主人时常佩戴的。
苏源眉心微动,隐约触碰到了真相,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多谢陛下赏赐,源何德何能......”
福公公抬手打断他:“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也是担心有人循着蛛丝马迹挖出你的身份,对你不利。”
“若你遇上什么事儿,大可拿着这块玉佩去找林大人。”福公公隔空点了点龙纹玉佩,“毕竟这天底下只一人能用得起龙纹。”
苏源握紧玉佩,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微痛。
这也算是天子之诺了。
“对了,那又是何物?”没等苏源作出回应,福公公又指向角落里,饶有兴致地问。
打从一开始走进后院,他就注意到簸箕里的物什。
红通通的,头圆脚尖,只是过于干瘪,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和苏源谈话期间他一直惦记着,如今送出了陛下的赏赐,他便迫不及待地问了。
他有种预感,这绝对也是类似地蛋的稀罕物。
苏源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物名为红尖,也是我在胡商手里买回来的。”
福公公语气微冷:“既然如此,又为何不将它和地蛋一同献上?”
到底是在帝王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仅一个眼神,就足够冰冷,令人有种如坠冰窟的错觉。
苏源敛眸,好似对这一切全然不觉,面露赧然:“这红尖并不似地蛋高产量,只能用作调料,口感与茱萸不相上下,我原是打算将其制成红尖酱和红尖粉对外售卖,也能贴补家用。”
福公公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但脸色明显缓和许多,语气亦然:“那红尖酱和红尖粉可制好了?”
“制好了,公公可要看一眼?”
福公公颔首,苏源便去了厨房。
厨房里,苏慧兰正惴惴不安,想出去又生怕惹恼了对方,给源哥儿添麻烦,只能急得原地直打转。
听到脚步声,苏慧兰一扭头,登时面露喜色:“源哥儿!”
她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他们是谁啊?”
实在是苏源和福公公交流的声音不大,她又不敢偷听,现在是满肚子的疑惑。
苏源一改先前的谨小慎微,眉宇间情绪松散,也并未隐瞒什么:“是京城来的公公,奉陛下之命来送赏赐。”
苏慧兰又惊又喜,同时也生出担忧。
正要再问,苏源从碗柜里取出坛装的辣椒酱和辣椒粉:“您放心,万事都好,等他们离开了,咱们就回村去。”
千言万语憋在心头,苏慧兰只能点头应好。
苏源一手辣椒酱,一手辣椒粉,快步走出厨房,把它俩放到桌上。
辣椒粉是苏慧兰请了人来,用石磨磨碎成粉状,半盆也就磨出了这么一坛。
至于辣椒酱,是苏慧兰请了刘兰心做的,工钱当然是照付不误。
“公公,都在这了。”
福公公揭开封口的红布,先是瞧上一眼,又凑上前闻了一闻。
然后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睛和鼻子都红了。
他掩着口鼻,对它们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这东西如此刺鼻,怎能入口?”
苏源轻咳一声,垂眸忍笑,语调却格外正经:“正是因为它比茱萸更辣,我犹豫再三,才没将它献上。”
“那成吧。”经此一遭,福公公对这玩意儿是避之不及,伸出一根手指把坛子给推开了,“不过咱家还是要带点红尖回去的。”
苏源早有预料,也不迟疑:“我这就给您装上。”
福公公点头嗯了一声,掏出帕子擦眼泪。
不一会儿,苏源拎着提前备好的干辣椒出来。
除此之外,手里还多了一份辣椒种植手册。
“这些红尖都可以种,相关注意点都在这上面了。”苏源递上种植手册,“若公公想尝一尝红尖的味道,可以去唐家酒楼。”
福公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将手册纳入袖中:“这唐家酒楼,是你好友家的?”
苏源坦白承认了。
既然福公公能大老远直接摸到他家来,铁定一早就把他查了个底朝天,他又何必做无谓的隐瞒。
“好,咱家晓得了。”福公公示意随从拿上干辣椒,起身说道,“既然陛下交代的事已经完成,咱家也该回京复命了。”
路过柜台时,他忽然止住脚步:“这蛋黄酥,可还有新鲜的?”
苏源:“有的。”
苏慧兰今早起来做了不少,打算带回去分给村里的孩子。
“给咱家包上几块,京城还没见过这东西呢。”
苏源应声,去工作间取了十块,用油纸包好,交给随从。
福公公递来一粒银锞子:“也是你娘辛苦做的,可不能分文不取。”
苏源弯了弯眼,接过银锞子。
把主仆二人送到门口,又目送们走进窄巷中,不一会有辆马车驶出来,直奔官道的方向而去。
拉下门栓,苏源后背靠在门板上,狠狠松了口气。
应付一只福公公,比连续破二十道题还要难。
这时,苏慧兰从后院出来,低声低语:“源哥儿,那位公公走了?”
“嗯,刚走。”
苏慧兰瞬间恢复音量,拍了拍胸口:“吓死娘了,不愧是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气势怪吓人的。”
苏源指了指蛋黄酥:“方才福公公还让我包了十块点心,他明显很喜欢蛋黄酥呢。”
好奇是有的,但喜不喜欢,苏源不敢保证。
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娘放松罢了。
“真的?”苏慧兰果然抛却忐忑,眼里有期待。
苏源颔首,母子俩朝后院走去:“前段时日地蛋丰收,娘您猜陛下给了什么赏赐。”
苏慧兰在襜衣上擦干手上的水珠:“这娘哪能猜到,源哥儿你可别跟娘卖关子了。”
苏源将木盒放到她手上:“这里共有一万两。”
苏慧兰手一抖,险些把木盒抖到地上去。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像是捧着什么稀世宝物:“一、一万两?”
“不过这里有四千两是唐兄和方兄的。”苏源担心他娘误会,特意解释一句,“种地蛋的庄子是唐兄家的,平日里他们也有帮我很多,种下和收获他们都有参与。”
苏慧兰小心翼翼地把盖子盖回去,没好气地道:“你觉得娘是这么小气的人?”
“那肯定不是!”苏源故意语气夸张地说,“娘是世上最善良最大方的娘了!”
苏慧兰捂嘴笑,把木盒还给苏源:“这些银子你就自己留着吧,娘有铺子,吃喝不愁还能给你存个娶媳妇的聘礼。”
苏源耳尖微热,权当没听见后面那句,又取出龙纹玉佩:“除了六千两,还有这个。”
苏慧兰凑近了,待看清上面的图案,一整个都结巴了:“龙龙龙龙!”
“对,若说赏赐,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赏赐。”
天子一诺,八百匹马都难以追回。
这回苏慧兰连碰都不敢碰,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看:“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等回去后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爷奶,还有苏家的列祖列宗。”
“至于村里的其他人,咱们就不说了,可不是谁都能有这天大的荣幸的,咱们关上门自己乐呵。”
苏源深以为然,人心隔肚皮,谁也看不透谁的心。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娘您去把饭热一下,咱们吃过了就回家去。”苏源抬了抬木盒,“我将它送回屋里。”
苏慧兰连连应声,麻利地去厨房热饭。
年货一早就备好了,等吃完饭,母子二人拾掇拾掇,坐牛车回村去了。
今年虽遭遇冰雹和暴雨,地里的庄稼毁得七七八八,好在有官府支持,又是发放赈灾粮,又是赋税减半,百姓们手里头多少还有些余粮,省着点吃也能捱过这一年。
福水村的孩子们大多瘦了些,好在还算健康,跑起来屁股后头拎着棍棒的亲爹都追不上。
村民们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都增添不少。
年三十,苏源和他娘拎着篮子去祭祖。
在苏爷爷和苏奶奶的坟前,苏慧兰压低声音,将他们家源哥儿受了陛下赏赐的事告诉他们。
大年初一走亲访友,之后的四天又是接待村里的读书娃,顺带着考校他们功课。
年初六,苏源拎着年礼去拜访季先生,在私塾门口和唐胤方东汇合。
年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在今天一起拜访季先生。
一年未见,季先生依旧是初见时的严肃模样,只是两鬓生出点点斑白。
季先生看着他曾经教导过的三位学生,心中无疑是骄傲的:“以往我还能考校你们,如今同为秀才,说不准你们的学识已在我之上。”
三人连称不敢,最后季先生没抵得住唐胤的巴巴请求,还是轮番考校了一遍。
直到两个时辰后,才相携离去。
走到私塾门口,唐胤正要往东,被苏源揪住:“等会,你先跟我走一趟。”
唐胤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又折腾出什么好吃的了?”
好吃的确实有,但这不是重点。
苏源嘴上嗯嗯应着,一手唐胤,一手方东,回了铺子上。
苏慧兰正在给院子里的蔬菜浇水,两人同她问好,被苏源拉进了屋里。
“源哥儿你怎么神神秘秘的?”唐胤忍不住嘀咕。
方东也是纳罕,不明白苏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苏源将两千两银票放在他们面前:“这是陛下给咱们的赏赐。”
话音刚落,方东和唐胤几乎是同时直起腰板,满脸呆滞:“陛、陛下的赏赐?”
方东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陛下的赏赐,为何给我们?”
苏源靠在桌边,指尖蹭了蹭桌案:“地蛋也有你们的功劳,获得赏赐也是情理之中。”
可他俩的关注点并不是赏赐,而是苏源愿意将功劳分他们一半。
思及此,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俱都红了眼眶。
内敛如方东,此时也忍不住握住苏源的手,声线打颤:“源弟,你待我们如此……叫我们以何为报!”
唐胤素来奔放,泪眼汪汪地握住苏源另一只手,呜呜直哭:“源哥儿你真是……你真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连串的呜呜声,让苏源有种身处火车站的错觉。
他不禁扶额,太阳穴隐隐跳动,手腕一转挣脱两人的爪子:“可别这么煽情,既然付出劳动,就该有回报,我可不是苛刻好友的人。”
二人异口同声:“是是是!”
苏源嘴角微抽,又把银票往前推了推:“好了,赶紧带着它们回家去吧。”
他向来不怎么擅长应对煽情情节,这让他头皮发麻,无所适从。
“快快快,你们别再磨蹭了,我还有书要看呢。”苏源恶声恶气道。
于是,唐胤和方东被苏源“无情赶出”了铺子。
站在街上,怀里揣着苏源替他们争取来的银票,不论是唐胤还是方东,胸口皆是一片滚烫。
方东正色道:“我们以后一定要对源弟极好才是。”
唐胤重重点头,深表赞同。
第二天,苏源收到唐家送来的各种稀罕物件,以及方家送来的自制小零食。
苏源:“……”
罢了,等他们的热情过去再说。
回到府学,所有人又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当中。
距离乡试还有一年半,志在举人的学子们个个奋发图强,一个时辰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夙兴夜寐,头悬梁锥刺股已是常事。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便是乡试年。
这一年农历四月三十后,苏源满十六周岁。
如今的他已身高八尺,也就是一米八,且还有生长的空间。
一袭蓝白学子服上身,如同雪地里傲然屹立的松柏。
再有他如今五官彻底长开,眉骨深邃,眼眸漆黑,鼻背高挺笔直,不笑时清凌凌,给人以清冷之感,笑时又眼尾弯起,如同春风化雨。
不论是在府学还是其他地方,苏源总能在第一时间攫取他人的注意。
就像是众星拱月,万千星辰中最为耀眼的那一颗。
据苏慧兰所说,至今已经有不下二十个媒婆登门,替苏源说亲了。
只是苏源一直以学业为重为由,说服他娘拒了所有的媒婆。
不仅他,就连唐胤和方东也是如此。
乡试在即,他们又哪来的心思考虑儿女情长。
从农历六月开始,各地有考生陆陆续续动身前往省城。
等到八月,考生齐聚省城,贡院附近的客栈爆满。
苏源一行人早在两个月前就订下客栈,为的正是防止乡试前夕抢不到房间。
乘马车到省城,拎包入住,静待乡试拉开帷幕。
八月初八的前一天,苏源酉时初便强迫自己入睡。
一觉睡到子时,苏源从贡院鸣放的第一发号炮中醒来,用凉水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洗漱过后下去吃早饭。
每两刻钟鸣放一发号炮,直至丑时初,第三遍号炮后,贡院打开大门。
此时苏源已备好了寝具和简单的炊具,半个时辰后和同伴前往贡院。
初秋多蚊虫,又是下半夜,蚊蝇肆虐之时,苏源不过在贡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就听见不少考生被咬得诶呦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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