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冷哼一声,自以为气势上压过了对方,带着书回了座位。
一扭头,就对上苏源探究的目光,心里一咯噔,方才失口说错话的惊惶又冒了出来。
又想到苏源已经过了院试,还是个小三元,又嫉又恨,色厉内荏地瞪回去:“看什么看!”
苏源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自从梁盛离开,黄玉在府学的风评是越来越差了。
不过……
他刚才在慌什么?
黄玉慌乱的缘由无从得知,苏源也没那个闲工夫深究,还不如多破两道题,多背两篇文章来得实在。
转眼间,钦差来到凤阳府已有三天。
这天上午,苏源正全神贯注地听课,方教授出现在课室门口。
他叫停教谕的讲授,目光环视一圈,停在苏源的身上:“苏源,你跟我出来一趟。”
苏源不明所以,正要起身出去,又听方教授提醒一句:“把东西都带上。”
苏源更加疑惑,也不敢耽搁,三下五除二把书本笔墨塞进小挎包,跟上方教授的步伐。
走出几步,苏源忍不住恭敬问询:“教授,您找我有什么事?”
方教授侧头,眼尾堆叠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是清明睿智的:“是知府大人让我带你去府衙。”
苏源有一瞬间的忪怔,知府大人找他干什么?
怀揣着满腹疑团,二人来到府衙。
自有专人引着他们前往花厅。
刚一脚踏入花厅,苏源就瞧见林璋旁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身上的紫色官服格外醒目。
三品以上官员,多半是钦差了。
苏源脚步微顿,脑海中冒出这一句,同时快步上前:“学生见过钦差大人,知府大人。”
方教授虽惊讶林璋对苏源的亲切,面上却未显露,只拱手见礼:“方永见过钦差大人,知府大人。”
钦差孙见山望着苏源,开门见山道:“就是你发现了地蛋?”
只此一句,便解了苏源的疑惑。
原来是为了土豆。
一旁方教授则面露茫然,但识趣地没说话。
苏源松一口气,实在是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种种堆叠在一块,他差点忘了土豆。
“正是学生。”他回道。
“你是从何处得知地蛋可食用的,又是如何知晓它的亩产?”
让苏源来衙门前,孙见山就让人调查过他。
前灵璧县县令的痴傻嫡子,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被除族,一朝恢复正常,入私塾考科举,连夺三次案首,年方十三的小三元。
这般奇异的人生,足以令所有人侧目。
自从陛下将地蛋的存在告诉孙见山,他将所有的藏书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有关地蛋的记载。
苏源又是如何这般笃定,不惜租赁两亩地,风里来雨里去地照料它们。
对此,苏源早有应对之策:“是胡商告诉我它的名字,也是他在家中吃了地蛋,发现可食用才在顺来集市售卖。”
他不怕孙见山去查。
顺来集市已经关了,就算知道那胡商来自哪个小国,可要在万万人中找到一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况且他也没说错,胡商一家确实吃了土豆,只是方法错误而已。
理直气壮.jpg
提及顺来集市,孙见山眸光微暗。
他作为户部尚书,十分清楚自打顺来集市开通后,对国库的益处有多大。
如今被那群老家伙逼得关停,他心中恨极,却又无可奈何。
俗话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当朝的世家大多从前朝就有了,盘踞上百年,底下的盘根错节连陛下都无法撼动。
他们素来不看好新政,又或者说认为新政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所以他们不惜和陛下撕破脸,也要将新政抹杀在襁褓之中。
可恶!
可恨!
孙见山满腔愤懑,即便距离陛下下罪己诏已过去好几天,这股怒火仍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他此次前来,正是奉陛下之命,将这把火彻底扬起来。
他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新政总有一日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就算陛下无法实现,也会在太子殿下手中实现。
深吸一口气,孙见山收敛思绪:“地蛋的亩产呢?”
“是学生通过计算得出的结果。”苏源不缓不急地说道,“第一次我用六个地蛋种出近一百五十个,以此类推,便可得出两亩地可长出多少地蛋。”
孙见山挑了下眉,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这次本官唤你前来,是想想你了解地蛋种植的情况。”
苏源道:“现在不适合种地蛋,要等到下个月,九月份气温稍降。”
孙见山有些失望,他是巴不得立刻种出上万斤的地蛋,也算是双方对垒中的一个重要砝码。
他沉吟片刻:“本官想让你将种植地蛋的所有注意点写下来,待处理完这边的事宜,回到京城差不多也到十月份了。”
言外之意便是,他要把这批地蛋通通带回京城。
苏源作为“发现地蛋第一人”,上头需要种植手册,他自然责无旁贷。
一旁全程保持沉默的林璋起身:“我带你去书房。”
苏源抿嘴笑:“多谢大人。”
边上的方教授听完这番话,心里早已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勉强才能保持冷静。
他极有眼力见地没有跟上。
苏源用了小半个时辰,复盘种植土豆期间所有的注意点,一个不漏全都写到了宣纸上。
最后一条写完,苏源顿了顿,又在后面加了几条。
待孙见山接过地蛋手册,一目十行地看完,拧眉十分费解:“为何发芽和发绿的地蛋不能吃?”
苏源再度把胡商拉出来:“那胡商第一次误食了发了芽的地蛋,全家人上吐下泻,险些没了命。”
“而学生第一次食了发绿的土豆,也有类似的情况。”
孙见山瞠目,这传言中亩产三千斤的作物竟有这般威力?
苏源见状忍住笑意:“所以大人在推广地蛋之前,得让百姓们知道这些注意点。”
孙见山捏紧宣纸,点点头,又问:“还有这一条,为何地蛋每种植两年,再停种一到两年?”
苏源缓声道:“地蛋不宜连作,否则会加重病害。”
孙见山和林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不仅如此,还会影响到亩产和质量。”苏源手指比划了一个数,“若是非重茬地,它的亩产可高达这个数。”
“八千斤?!”
苏源颔首:“所以还请大人将此铭记于心。”
三千斤和八千斤,痴儿都知道选哪个。
孙见山努力平稳呼吸,声音却难掩激动:“那停种期间地里还可以种别的吗?”
“当然可以,禾谷类、豆类都是可以的。”
孙见山面色稍缓,将宣纸仔细叠起来,放入袖中,语气变得和善许多:“今日辛苦你跑一趟,若是地蛋进入万千百姓家,所有人都会记住你,感激你。”
苏源忙道不敢当,至于其他是说不出来。
他本就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谄媚奉承的话更说不出口。
林璋一眼看破苏源的窘迫,轻咳一声:“好了,你赶紧回去吧,急匆匆叫你过来,是不是耽误你上课了?”
之前那堂课教谕正在讲昨晚的课业,而恰好那位教谕是个慢性子,最爱旁征博引,一道题能说一堂课,对他来说不算影响。
苏源看一眼钦差大人,孙见山捋须道:“那就回去吧,之后若再有什么问题,本官再差人去问。”
苏源心说他已经把所有可能会遇到的问题都写上去了,估计日后是相见无缘。
面上一派恭谨之色,拱手道:“那学生就回去了。”
正当他转身之际,林璋又叫住他:“这天越来越燥,你乘马车回去吧,至于方教授,他暂且不回去,我还有事要交代他。”
苏源双眸一亮,语速极快,像是生怕林璋反悔:“多谢大人!”
来时他就是坐马车,走回去的话肯定是汗流浃背,累得半死。
多谢知府大人体贴!
苏源麻溜退了出去,坐着马车悠哉悠哉回了府学。
“那张纸呢,给我瞧瞧。”
苏源前脚刚走,林璋就伸手索要道,半点也不客气。
孙见山觑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种植手册,啪在他手里:“你倒是和那苏源关系不错。”
林璋一边看,一边笑着道:“这小子瞧着温温和和,其实有八百个心眼子,他那亲爹的罪名,有一大半都是他挖出来的。”
孙见山挑了下眉。
灵璧县县令一事他也有所关注,主要是因为这人与永安伯有那么点关系。
永安伯可是守旧派蹦得最高的一个,若不是因为他是大皇子侧妃之父,大皇子为了救陛下险些废了一条腿,陛下早就夺爵罢官了。
陛下之所以流放梁守海,也是杀鸡儆猴,警告永安伯。
谁知永安伯是半点顾忌也无,依旧我行我素,此次流言就有他的手笔。
孙见山漫不经心地想着,跳吧,你跳得越高,死得越快。
陛下年事已高,脾气越发暴躁,可没多少耐心再同他们耗着了。
“也算是个有骨气的,连随母姓都能做得出来。”他突然话锋一转,“你既然说了,这苏源心眼多,就得防着他,以免……”
林璋摆手,打断他:“这小子我已经观察几年了,不比你了解?”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他可不觉得自个儿看不透一个半大小子。
“况且,这地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苏源完全可以先藏着这些地蛋,等他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再在合适的时机献上地蛋,这样所有的功劳就都是他的了。
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将地蛋的存在告诉他。
孙见山一时语结,只哼了声,将种植手册夺回来,甩袖离去:“不同你胡言乱语了,我去金堤一趟。”
提起金堤,林璋倏然敛了笑意,望着孙见山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眯了眯眼,再度垂首,处理起公务。
再说苏源,他回了府学,就被二人堵在学舍:“方教授找你干什么,一上午都没个人影。”
苏源也不隐瞒,坦然相告。
唐胤顿时兴奋起来:“钦差大人长什么样,我活了十六年,还没见过活的钦差大人呢!”
苏源思忖片刻,一本正经地答:“容长脸,八字胡,气场很足,吓得我都不敢说话。”
方东本来也挺好奇,当听到最后那句,一时没刹住,噗嗤笑出了声。
唐胤:“???”
“好哇!源哥儿你个促狭鬼,你又逗我!”说着就要给苏源好看。
苏源忙摁住他蠢蠢欲动的爪子,收敛笑容:“我错了我错了,唐兄你冷静。”
唐胤抽回手,双手抱臂:“不过话又说回来,钦差大人既带走了地蛋,为何半句不提对你的奖赏?”
苏源倒是不急,他深知光凭林璋一面之词并不足以取信,或许那位至今仍半信半疑,不敢确信世上是否真有亩产三千斤的作物。
估计要等来年一二月份,亲眼见到土豆的丰收盛况才会落实吧。
苏源喝一口水,如是想道。
抬眸看了眼面带忧色的好友,苏源安抚道:“我这也是过过明路的,该是我的怎么也跑不了。”
“也对,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恐怕上头也分不出心神考虑这件事。”
唐胤点头称是,将课上的笔记递给苏源:“这是上午教谕讲授的内容。”
上午的两堂课,只唐胤和他在同一间课室,方东在隔壁。
苏源被方教授叫出去,许久未归,唐胤便自发地记起笔记,以便好友回顾。
苏源接过放在桌上:“多谢唐兄。”
唐胤咧嘴一笑:“我回去收拾收拾,等会去一起去课室。”
说完大步跨出学舍。
苏源的视线从他背影上移开,麻溜收拾了书本笔墨,和方东去隔壁等人。
望着远处新修补好的屋顶,有雀鸟飞掠而过,苏源决定暂且先不告诉他们,他们也能得到奖赏的事。
待来日惊喜揭晓,岂不更好?
“来了来了!”唐胤急吼吼奔了出来,“刚才有本书压在枕头底下了,好悬没找到。”
“说过好多次,不要把书压在那底下,隔天又找不到了。”方东老父亲属性上身,忍不住碎碎念。
唐胤也不恼,只一味地嗯嗯应着。
苏源眼底蕴着笑意,步履悠缓。
这一刻,好似所有的忧虑烦恼都消散无踪,只余下愉悦快活。
距离钦差大人来府城已一月有余。
孙见山和林璋都是实打实的行动派,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灾后所有的问题。
百姓们得到抚慰,又有帝王下罪己诏,流言的负面影响也于一夕间烟消云散。
整个府城再度被欢声笑语所充溢。
而此时,府衙某间房里却是一片阴云罩顶。
“都查清楚了?”林璋面色冷凝,看着纸上的文字,咬牙切齿地问道。
孙见山颔首:“出发前我曾去工部找你师兄调过金堤的相关数据,按道理就算再有个几十年,金堤也依旧坚如磐石,绝不会因为一场暴雨溃堤。”
林璋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颌冷硬,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几息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信纸,阖了阖眼,再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冷静:“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确实是我的疏忽,孙兄直接派人过去罢。”
孙见山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此非你之过,怪只怪那些人丧尽天良,不把百姓性命当回事。”
林璋没吭声,显然尚处于自责当中。
孙见山也不再说,领着随行兵丁前去拿人。
一来一回不过半个多时辰,身后缀着一连串的人。
这些天孙见山一直是暗中调查,并未惊动除了林璋以外的任何人。
如今突然发难,涉事者连销毁证据和跑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捆作一团丢进府衙大牢。
他们做贼心虚,吓得腿脚发软,表面却是色厉内荏,趴在地上不住地耸动,口中直呼冤枉。
孙见山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把查到以及搜来的证据拍到了他们脸上。
十多个涉事者宛若被掐了脖子的公鸡,闭嘴瞪眼,连声都不敢吱。
有人心怀侥幸,输人不输阵地大喊:“大人您这般冤枉咱们,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孙见山都懒得搭理这蠢人,只留下一句话,便挥袖而去:“本官已将人证物证送入京中,你们的主子恐怕都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你们。”
守在一旁的衙役眼睁睁看见,牢房里的几人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一个个惨白如纸。
......
不过两个时辰,金堤坍塌乃是人为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刮遍整个府城。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有学子相携外出,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将所见所闻分享给同窗。
“水利通判和他的几个下属贪墨了修筑堤坝的银钱,以次充好,拿麦秸和稻草填补堤坝,又如何能抵挡暴雨的冲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也太可恨了,砍脑袋都是轻的!”
“他们只顾着填满自己的腰包,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
“贪官该死,就该千刀万剐!”
苏源也挺意外,同时对靖朝的官场有了更深一点的了解。
这时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记得黄玉他爹就在水利通判手底下做事?”
“你没记错,去年他还跟咱们炫耀呢,说他爹转去了水利通判手底下,还亲眼见到京城来的水利官,并且跟那位大人说话呢。”
议论声猛然一顿,众人面面相觑。
“不会吧?”
“怎么不会!”张渐鸿走进学舍,嗤声道,“我特意问过我爹了,黄玉他爹已经被投入大牢。”
话音刚落,学舍外传来歇斯底里的怒吼:“黄玉!你赔我娘和妹妹的命!”
苏源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说话之人是家住金堤中上游的那位名叫马向松的学子。
一听说是与黄玉有关,所有人一窝蜂涌出学舍。
只见回廊上,马向松将黄玉摁在地上,一边嘶声低吼,一边扬起拳头狠狠砸在黄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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