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下苏源管不到这上面来,他在修筑堤坝这方面并不在行,只希望朝廷能尽快派人前来,早日解决这些问题。
多灾之年,达官权贵其实受不到什么影响,真正苦的是平民百姓。
“太惨了,太惨了,这不是要人命么!”唐胤直呼道。
方东和苏源相视一眼,苏源正要说想请假回去一趟,身后传来迅疾而杂乱的马蹄声。
循声望去,为首的竟是林璋,他右后方是先前在门口看到的那位大人,后头还有几十名衙役。
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多半是去金堤的。”苏源低声说。
“希望那些人都能找到。”方东尚且抱有几分希冀,叹息着说道。
一来一回,路上的见闻都让他们揪心不已,几乎是沉默着回了府学。
刚回学舍,就有学子迫不及待围了上来:“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房屋损坏得厉害,庄稼也是。”
苏源此言一出,大家的脸色瞬间黯然。
“另外,金堤塌了。”
众人一片哗然,皆震惊不已。
有一位学子冲上前来,一把抓住苏源的胳膊,力气之大,让苏源眉头拧起:“怎么可能!不是每年都有人来巡查吗?去年放田假我还看到有大官来金堤的,一群人敲敲打打,怎么可能会塌掉?!”
靖朝是有专门负责河道堤防的巡查和维修工作的官员,通常这些人都是出自工部。
地方上也有水利通判,平日里若是堤坝出了什么事,必须在第一时间前往,并将此事上报京中。
这位学子口中的大官,应该是来自京城的官员,而非常驻凤阳府的水利通判。
苏源斟酌片刻才回道:“前两日又是冰雹又是暴雨,金堤毁损也不是没可能。”
学子腿一软,竟直接软瘫在地上,面色煞白:“可、可是我家就在金堤中上游。”
学舍内霎时一静。
“不行,我得跟教授请假,回家一趟。”他口中喃喃,狼狈地爬起身,“不确定一下,我心中难安。”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跑去。
刚跑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转身朝苏源深深作了一揖:“多谢苏弟告知。”
苏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点头。
待众人散去,苏源看向二位好友,正色道:“我不放心我娘一人在家,想回去看看。”
方东和唐胤几乎是异口同声:“我也正有此意。”
连遇两场突发的极端天气,他们都很担心家人。
苏源也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既已做了决定,当下就去同教谕请假。
一开始教谕考虑到学生的安危,并未同意。
还是唐胤再三保证:“我家自个儿的马车,这一路走的也是官道,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教谕见三人皆面露哀求,想想也就同意了。
出了府学,唐胤就急吼吼跑去铺子叫马车,一路马不停蹄回了杨河镇。
杨河镇的情况和府城差不多,好些人家的屋顶都被砸得稀烂,还有几岁大的孩子坐在门外嚎啕大哭,模样好不可怜。
唐胤先把苏源和方东送去了铺子,才回唐家。
因着冰雹和暴雨,百姓们自顾不暇,压根没心思买点心,苏慧兰也就关了门。
恰巧下冰雹那天刘兰心正在铺子上做事,当晚就留在了镇上,第二天下午街道上又都是积水,苏慧兰担心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就又把她留了下来。
也多亏了苏慧兰这一善举,才让两对母子在杨河点心铺相聚。
彼时苏慧兰正在后院给苏源做衣裳,刘兰心在工作间捣鼓点心,听到敲门声苏慧兰以为是邻居有啥事,连忙过去开门。
“有啥……源哥儿?!”
苏慧兰看着面前的好大儿,一整个愣住了。
“府学停课,我担心您,正好回来看看。”苏源往里面看一眼,“兰心婶子应该也在吧?”
“欸,欸,你兰心婶子在呢。”苏慧兰一手一个,拉着两人进门,对方东说,“你娘在里头做点心呢,你自个儿去吧。”
方东道了谢,阔步朝工作间走去。
苏源打量四周,着重在屋顶上,有明显修补过的痕迹,再看院子里的蔬菜,都被摧残得不轻,几乎不剩多少。
尤其是辣椒,一株苗上一颗不剩,光秃秃的。
见苏源盯着辣椒,苏慧兰笑着说:“幸亏当时我动作快,都把它们给薅下来了,就放在厨房里呢。”
苏源心一松,又注意到一个关键点:“娘您是冒着冰雹采红尖的?”
苏慧兰下意识地偏过脸:“那时候才刚开始,你也知道我的,动作一向利索……”
后半截话在苏源脚步一转,走到她另一边时彻底堵在了嗓子眼。
“娘,您这是要瞒着我?”苏源的目光定在她右边的额头上,“难不成只要我在家,你就一直这么避着?”
他就说,当时的冰雹下得又快又急,马车顶都被砸了几个洞,苏慧兰不过是血肉之躯,那批辣椒数量可不少,没个一刻钟压根收不完。
苏慧兰摸了下额头的伤口,伤口还未结痂,疼得她倒吸一口气:“这不是想着这些红尖要是毁了,明年就没了,娘可喜欢吃红尖做的菜了。”
苏源喉咙里堵得慌,刻意将话说得重了些:“这些红尖可不比您,您要是被冰雹砸出个好歹,是要留我一个人吗?”
苏慧兰果真慌了神:“不是,娘……娘以后绝对不这么干了,红尖有啥好的,哪有娘身子要紧!”
苏源面色稍缓:“我就是回来看看您怎么样,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在府学可安不下心读书。”
他心里清楚,苏慧兰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先前表现得很看重辣椒。
可辣椒的用途不过是赚钱,可比不上血脉亲人。
苏慧兰一听这话,连忙表示:“娘很好,一点事没有,这就是蹭破一点皮,那天我收拾好红尖就一直躲屋里,屋顶坏了都没再出去。”
“那就好。”苏源喝一口温水,见苏慧兰作势要往厨房去,连忙叫住她,“我就是回来看一看,等会又要走了。”
苏慧兰一愣:“马上就走?”
苏源点头:“过两天该复课了,正巧我将地蛋呈给了知府大人,后面若有什么问题,知府大人也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我。”
“我差点忘了,源哥儿你跟我说过那个地蛋的亩产,给得好,给得好,说不定日后家家户户都能吃上地蛋,吃的时候还能想起你呢。”
苏源忍不住笑:“希望如此。”
随后他又去看了下辣椒,基本都是红通通的,只有极个别是红里带青。
这样挺好,也不会耽搁赚钱。
这么想着,苏源又催着他娘去给伤口上了一遍药。
上完药,母子二人又话了会儿家常,半个时辰后三人又踏上前往府城的官道。
回到府城后,苏源一连三天都没看见那位家住金堤中上游的学子。
直到课室的屋顶修补完毕,大家陆续复课,又连着过了三日,他才回府学。
他离开时一身蓝白学子服,回来时依旧这一身。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衣袖上多了一根白布条。
面对大家紧张而关切的目光,他似哭似笑,带着鼻音说:“我娘和妹妹,都被冲走了,三天前已经找到了。”
他说着说着,泪流满面:“离开前我们说好了,等回去给她带府城的点心,她还说哥哥最好了,怎么……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
苏源鼻子有些酸胀,快速眨了眨眼,垂眸盯着书页,心中滋味难言。
等众人散去,唐胤抹了把脸,趴在桌案上闷闷说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金堤怎么好好就塌了。”唐胤猛地直起腰,百思不得其解,“每年都有官员巡查,水利通判也不是吃素的,一百多年都挺过来了,竟毁在一场暴雨中,难不成它是泥沙堆出来的?”
“唐兄莫要兀自揣测,方教授不是说了,之前那场雨几十年罕见,冲毁堤坝也不是没可能。”方东拿手指戳了唐胤一下,提醒他谨言慎行。
唐胤停止阴谋论,转为长吁短叹,颇有几分忧国忧民的意味:“真希望这一切能早日结束。”
苏源铺开宣纸,口吻笃定:“会的。”
林璋是个好官,为了府城安定,他会全力稳定民心。
另一方面,冰雹暴雨及金堤坍塌这两件事上报京中,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钦差前来。
二人联手,这场灾难很快就会落下帷幕。
“希望如此。”唐胤嘀咕一句,也跟着掏出书本,“好了不提这些,我得赶紧背书,免得明日课上教谕抽背背不起来,那可丢死人了。”
苏源笑笑,执笔悬腕,练起大字。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经过林璋的不懈努力,惶惶不安的民心逐渐安定下来。
之后就是开仓放粮,对因金堤坍塌而丧命的死者家属进行安抚赔偿,派衙役前往各处,帮百姓修补屋顶,拾掇被冰雹损毁的庄稼……诸如此类的灾后应对措施。
林璋本人也以身作则,投身其中,和百姓们一块儿干活。
这一系列的举措下,不仅在百姓们心中点燃名为希望的光,林璋的声望也空前高涨,得到所有人一致爱戴。
半个月下来,府城各处的情况有明显好转。
一直笼罩在凤阳府上方的阴霾压抑总算散去几分。
临近月底,安分好些时日的唐胤再次活跃起来,跑到隔壁学舍串门:“今日天气放晴,我打算去书斋一趟,看看上次被雨水弄湿的那些书还有没有的卖。”
苏源也准备去书斋添置笔墨,便合上书本:“一起。”
方东举手:“我也要去,这都半个多月没去书斋了,应该会有新书。”
三人便一道去了书斋。
书斋是读书人的聚集地,亦是获取各种八卦时事的最佳场所。
苏源于书架前徘徊寻书时,恰好听身后的几位书生低声议论着什么,语气格外激愤。
他耳朵尖,纵使并非有意听墙角,也将对方的交谈内容尽数收入耳中。
原来不仅是凤阳府,整个靖朝竟有二三十府遭遇冰雹暴雨袭击。
只是凤阳府运气背些,恰好挨在金堤边上,遇上堤坝坍塌,庄稼损失和人员伤亡更为严重。
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两日里竟有流言传出,之所以各地突发冰雹暴雨,是因为陛下为君不仁,违背祖制逆天而行,上天震怒,故而降下冰雹和暴雨,以示警戒。
百姓本就因自然灾害损失惨重,心怀怨愤,恰好此时流言肆虐,压根用不着费什么力气煽动和洗脑,几乎是立刻相信了流言。
受灾地区一片怨声载道。
更有甚者当街敞衣,又哭又喊,让陛下赶紧认错,这样老天爷才不会再降下灾祸。
而苏源这期间一直待在府学内,整日伏案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压根不知道流言已达到无法抑制的地步。
“反正我不信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论,旁人不清楚,咱们还能不知道,自从陛下实施新政,老百姓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是呢,就说那顺来集市,上上个月我还在胡商手里买了不少稀罕玩意儿,不仅胡商,咱们靖朝的摊贩也都赚了不少。”
“还有还有,若不是陛下坚持,咱们这些出身寒门的读书人压根就没机会入朝为官,就算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中了进士,最后也是被发配地方为官的命,在七八.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坐到死。”
“肯定是那些守旧派趁机传出的流言,他们可真该死,偏生好些百姓糊涂愚昧,最容易轻信流言。”
苏源和方东相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去柜台付钱。
之后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唐胤发现了异样,定住脚步:“怎么了?”
方东低声将外面的流言说给唐胤。
唐胤一脸不可置信:“教谕都说了,天灾是人为无法干预的,他们可真是……”
天灾当头,这些人却不顾百姓死活,只知起内讧拖后腿,简直丧心病狂!
方东眉头紧皱:“源弟你说那位会妥协吗?”
苏源摊手:“你我不过是秀才,又如何得知那位的决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灾后重建都没完成,又来这么一出,当今又该头疼了。
不过依他看,就算是为了平息流言,稳固民心,当今就算再怎么坚持新政,也得捏着鼻子认错。
没办法,一旦坐上那个位子,凡事都不能随心所欲,平日里有文武百官盯着,一旦出了什么事,譬如各种天灾,还得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把罪责都揽在自个儿身上。
然后再来一出罪己诏:“这一切都是朕的过失,是朕的懈怠不作为,引得上天发怒,朕以后一定......(此处省略八百字),希望上天诸神看在朕诚心检讨的份上如何如何.......”
苏源回想前世在网上看过的历代帝王罪己诏,沉默两秒,果断转移话题:“再过几日又是考核日,听说这次会加大难度,不合格者要被撵去扫茅厕。”
唐胤表情一变,立马加快脚步:“那还等什么,赶紧回去看书!”
沉重的话题自然略过,三人赶回学舍,又继续投入到学习当中。
外面的疾风骤雨,自有当政者以及父母官忧心。
他们的目标,是两年后的乡试。
又是半个月过去,朝廷派来的钦差总算抵达凤阳府。
带来赈灾物资的同时,也带来了陛下圣意。
受灾地区赋税一律减半,且当地粮商不得暴涨粮价,违者以靖朝律法处置。
此政令一出,原本对当今抵触甚深的百姓态度有了些许松动。
与此同时,当今下罪己诏,对天下人陈明自己的过失,同时表示会关闭顺来集市,暂停与周边各小国的商贸往来。
这时对百姓的一个回应,也是对守旧派的暂时妥协。
苏源得知一切,惊讶却不意外,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可惜了顺来集市。
苏源研究过顺来集市,自是清楚它的发展前景有多好。
一旦走上正轨,会有源源不断的胡商前来,国库充盈指日可待。
另一方面,苏源本来还想着去集市碰碰运气,说不定能碰上红薯之类的农作物。
现在胡商都被撵回去,就连本来在集市上摆摊的靖朝百姓都不得再入内,可谓一大遗憾。
和方东交谈时,苏源言辞中流露出一点想法。
方东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源弟能发现地蛋已经很好了,此次钦差来府城,想必也是为了地蛋。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地蛋就能再种下去,假以时日,人人都能种上地蛋。”
苏源有被安慰到,将懊恼抛到脑后,同方东挥手告别,大步走进课室。
课室里,黄玉正同人吹嘘:“看到这本书了吗?这可是庞大人庞状元亲自编写的书,在京城的书斋刚摆出来就被抢光了,放眼整个凤阳府,估计也只有我这一本。”
说着拍了拍手上的书,抬着下巴,一脸倨傲。
学子们向来看不惯黄玉的做派,忍不住讽道:“整个府城就你有,与我们又有何干?有些人就算有十本庞大人写的书,可他连院试都过不去,至今仍是个童生,啧啧啧,你说气不气。”
黄玉:“你!”
另一人接过话头:“你什么你,我突然想起来,你爹不过是通判大人手底下的一名七品官,又是哪来的渠道得到这本书的?”
黄玉张了张嘴,忽然想到什么,脖子一扭:“懒得搭理你们,嫉妒就直说,又何必攀扯我爹!”
打从一开始就是黄玉先炫耀的,可怨不得他们。
于是又拽住黄玉:“你不会是做贼心虚吧,难不成这书来路不正?”
“你胡说八道什么?!”黄玉一把甩开那人,直把对方甩了个踉跄,“这书是我一位伯父送的,他可是京官!”
说完又有些懊悔,眼珠转了转,嘴巴紧闭。
此言一出,面带恼色的学子瞬间息了声,嘀咕了句:“你嚣张什么,一个童生连院试都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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