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知事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追问:“知府大人今天不在府衙,可能要迟些才回来。”
苏源抿了下唇:“那我迟些再来。”
府知事点点头,径自离去。
回府学的路上,苏源抬头看天。
云层似浓烟般翻涌,隐约还能听见雷声。
眉梢轻动,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距离上次下雨差不多已经有一个多月,再加上初夏的日头灼热,炙烤得树木作物都蔫答答的。
倒是有热风吹来,闷热却不减反增。
希望下午能下场雨,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回到学舍,苏源又看了会书,一个时辰后又去了趟府衙。
以防中途下雨,他还特意带了把伞。
幸好,林璋已经回了府衙。
苏源报了身份,守门的衙役进去通报,不一会就回来了:“你随我来。”
苏源淡淡一笑,抬步跟上。
林璋正在处理公务,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目,言简意赅地问:“找我有何事?”
苏源也不跟他绕弯子叙交情,直言道:“去岁学生在顺来集市发现了一种作物,既是蔬菜亦是主食。”
林璋笔下一顿,抬头。
“更重要的是,此物耐旱性极强,可亩产三千斤到五千斤。”
林璋手腕一抖,墨水滴落在公文上。
他眯了眯眼,浸润官场多年的气势朝着苏源压了过来,语气沉沉:“你可知糊弄朝廷命官的下场?就算你如今已是秀才,也担不起这项罪责。”
苏源垂手而立,下颌微收:“源自是知晓。”
林璋神色微动。
“学生之所以来府衙告知大人,是因为学生已经种出亩产三千斤的地蛋。”
“你已经种出来了?”林璋啪嗒放下毛笔,身体前倾,“还有,这作物叫地蛋?”
苏源点头:“正是。”
林璋的呼吸因为激动乱了乱,但又很快冷静下来:“你带本官前去看一看。”
他和大部分得知土豆亩产的人想法一致,就是百姓若得了这亩产三千斤的地蛋,也不会挨饿了。
林璋急急让人备了车,直奔苏源所说的那个庄子。
上车时,他目光不经意间瞥了眼苏源手上的伞,又撩起车帘看了眼天色,捋须道:“今日确实可能下雨,下了雨庄稼才能长得好。”
苏源附和一句:“上午学生见天色不对,再出门就带了伞。”
林璋嗯了一声:“我看了你院试的文章,写得不错。”
苏源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低头,作谦逊状:“源能有今日,多亏了季先生还有府学的教授教谕们的教导。”
林璋闭上眼:“你那位季先生告诉你了?”
“是。”苏源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多谢大人替学生着想。”
“本官只是不想一个可塑之才中途折戟,况且也是他有罪在先。”
提起梁守海,苏源没有接话,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
马车出了城门,去往城郊唐夫人的庄子。
越往前走越是偏僻,林璋放下车帘:“这庄子是哪来的?”
他记得苏源的家境一般,家中只有一位母亲来点心铺子养家糊口,而庄子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这是我一位好友家中的庄子,我租赁了两亩地,用来种地蛋。”
林璋扬了下眉,是了,他记得苏源有个好友家中是经商的。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庄子门口。
管事一早就等在门口,老远见到马车的影子就急吼吼跑去告诉唐胤和方东。
待他二人匆匆赶来,林璋已经下了马车。
他俩上前见礼:“知府大人。”
一旁的管事呆若木鸡,他听到了啥,知府大人?!
林璋摆摆手:“带我去看那地蛋。”
唐胤和方东都是头一回和知府大人如此近距离接触,不免有些紧张,不约而同朝苏源看去。
苏源只得顶上:“大人随我来。”
土豆还堆在原处,林璋几十步开外就看见了土豆山,迟疑片刻:“这些是两亩地种出来的?”
苏源:“没错。”
说完又明确点出他的两亩土豆试验田。
林璋快步上前,半晌后叠声道:“好!好!好!”
三个好足以表达他内心的狂喜。
“我这就上折子,将这个好消息上达天听,只是这些地蛋我可能都要带走。”
苏源心里狠狠松一口气,沉默两秒:“可以留一些给学生做种吗?”
林璋自无不应:“五十个够吗?”
“够了,多谢大人。”
既已看过土豆,一行人便离开了庄子。
行至中途,车顶突然响起噼里啪啦的脆响。
苏源撩起车帘一瞧,面色骤变:“是冰雹!”
苏源忙放下车帘,沉声道:“回去!”
唐胤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搞得有些懵,下意识问:“回哪去?”
方东一胳膊肘戳醒他:“当然是回庄子上。”
这冰雹来势汹汹,地蛋可经不起这么砸。
苏源没出声,便是默认了。
这时,马车外有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苏秀才,大人让你们先回府学,庄子那边有咱们过去就行了。”
苏源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见是衙役,只迟疑了两秒就应了。
其实他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顶多搭把手转移土豆,还不如让衙役过去。
“那就辛苦你们跑一趟。”
“不辛苦,这是咱们该做的。”
衙役自是晓得那些地蛋有多重要,也不再多说,几个人顶着照脸砸下来的冰粒子,掉头回庄子。
有林璋派人前往,苏源也能放心几分,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就这么回了府学。
至于林璋,他急匆匆回到府衙,甚至顾不上换下被冰雹砸得狼藉的衣物,就这么坐在桌案前,挽袖奋笔疾书。
他在奏折中提及两件事。
其一是苏源种出亩产三千斤的地蛋,奏折中着重点出地蛋为苏源所寻,也是他主张试种。
末了又提到了他的两位同窗,表明种地蛋也有他二人出力。
这是去往庄子的路上,苏源对他的恳切请求。
从土豆的种植到收获,唐胤和方东都有参与。
有时候苏源忙得抽不出空,都是他们去庄子上帮他查看土豆的生长情况。
更别提收获时废了老大劲儿挖土豆。
既然耗费了时间精力,苏源没道理把所有的功劳都占了。
林璋听到这番话时,确实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想到苏源会将功劳分一部分给另外两人。
苏源这般倒也难得,林璋便答应了。
其二便是凤阳府突发冰雹一事。
众所皆知,冰雹的破坏力极强,不仅是房屋建筑,对农作物也会造成严重损害。
这两年庄稼本就生得艰难,再遇上冰雹,对老百姓来说简直是毁灭性打击。
林璋这般想着,快速写好奏折,唤人进来:“尽快将此封奏折送入京中。”
那人接过奏折,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京城而去。
......
冰雹下了整整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不算长,但足以带来毁灭性破坏。
更别提冰雹过后,紧接着又是一场暴雨。
屋顶被冰雹砸穿,大家来不及抢修,只能眼睁睁看着屋里的家什毁的毁坏的坏。
就拿府学来说,课室、饭堂以及学舍的屋顶都遭了殃,好些学子的书籍衣物都被冰雹和雨水毁得差不多。
学子们叫苦不迭,他们这些人当中并非人人出身富贵人家,这些书本都是他们节衣缩食买来的,平日里翻看前都要洗一遍手,唯恐弄脏了书页。
眼下这般,望着一屋狼藉,好些学子承受不住,蹲在地上捂脸大哭。
“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五天,没日没夜抄出来的书,就这么没了!”
“之前怎么求都不下雨,非要在冰雹之后下雨,贼老天你真是不开眼啊!”
苏源的学舍也没逃过一劫。
等他们赶回府学,他和方东两人的被褥上堆了好些冰雹,肯定不能再盖了。
二人相视一眼,眼里尽是无奈。
苏源:“赶紧把冰雹收拾了,被褥也得换了。”
方东叹一口气,应声上前。
收拾好了被褥,苏源拿了两个小盆放在漏雨的地方,不放心唐胤,又去隔壁看一眼。然后发现,唐胤比他们更惨一些。
不仅被褥,一整摞书,估计有十来本都被雨水浸湿,上面好些字句都已模糊,压根看不出原样。
唐胤哀嚎一声:“这可都是我跟你们一起去书斋买的书!”
苏源睨了他一眼,指着另一边说:“别嚎了,这边也漏雨了,赶紧把书抱走,书皮上已经湿了。”
唐胤眼前一黑,紧忙过来抢救他的大宝贝们。
几经折腾,总算消停下来。
大家坐在屋里,望着瓢泼般的雨幕出神,眉宇间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折痕。
过不多久,有匠人冒着雨爬上屋顶,挨个儿修补屋顶。
方教授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一边咳嗽一边安抚学生:“这暴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这两日暂且停课,等课室那边修补好了再说。”
“至于毁坏的书本......”方教授沉吟片刻,“大家借他人的誊抄一遍,笔墨由府学提供,待雨势小些再去老地方领取衣物被褥。”
虽说抄书费时费精力,但至少不用他们出购置笔墨的银钱,勉强也算是一种安慰。
红着眼情绪低沉的学子纷纷起身作揖,齐声道:“多谢教授。”
言辞间不乏感激之意。
方教授摆摆手,又侧身去看狂泻而下的暴雨,面上难掩愁绪:“经此一遭,不知要毁掉多少庄稼。”
有农家子联想到自家地里的庄稼,再度哽咽,垂首抹起泪来。
他们家中大部分收入来源都是田里的收成,现在出了这事,束脩暂且不提,光是家里人的吃穿用度都成问题。
原本室内的气氛因方教授的安抚缓和些许,不过几息之间,又沉寂了下来。
苏源靠墙坐着,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濡湿的袖口,心里惦记着庄子上的土豆。
也不知那些衙役有没有及时救下那批土豆。
方才那冰雹来势凶猛,他也不指望所有的土豆能完好无损,起码得保住一半。
心情郁郁,哗啦啦的雨声更添了几分烦躁,苏源转念想到杨河镇,家里的屋顶是不是也被砸坏了,他娘现下又如何了。
还有院子里的辣椒,估计还没来得及收,哪经得住石块大小的冰雹。
看来他的辣椒酱和辣椒粉今年是做不成了。
苏源胡乱想着,脑袋里有些乱,突然有人冒出一句:“不知是就咱们凤阳府下冰雹,还是其他地方也跟着一块下了。”
“肯定不会的,咱们陛下勤政爱民,老百姓们也都努力过活,老天爷哪能做这么绝。”另一人强笑着说,更像是自我安慰。
接下来再没人接话,心里头都是惴惴不安。
凤阳府如此,周边的府城多少会被波及到,若都是这般,还真不给百姓留活路了。
越想越是消极,忙甩了甩脑袋,口中咕哝着开始背书,试图将这些坏念头从大脑里赶出去。
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
期间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乌云黑沉沉倾轧而下,让人不免生出天要塌了的错觉。
直至次日下午,申时左右雨势才慢慢变小,大半个时辰后总算停了。
苏源站在窗边往外看,恰好有匠人从小径泮水而过,他特意瞧了一眼,积水差不多齐到小腿肚。
他深吸一口气,果断撤回视线。
等清干府学内的积水,苏源三人出去了一趟。
一是为了询问土豆的情况,二是顺便了解外面的情况。
一路走来,随处可见衙役三五成群,在街道上清理积水,一边清一边骂天。
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有人忙活着,吵吵嚷嚷,哭哭闹闹。
有老太太挎着篮子与他们擦肩而过,说话时带着几分方言口音,却不难听懂。
“一大早我那二妯娌就来我家借米,说是存粮都淹在水里头了,一股子霉味,压根不能吃。”
“昨儿傍晚我三闺女也来了,说是她婆家的稻子都被冰雹砸趴了,又在雨水里头泡了一天一夜,差不多全都没了,整整十亩地啊。”
“欸,粮食没了也就罢了,过些日子那些个黑心肝的粮商又要抬价了,净想着多挣银子,这都是老百姓的苦命钱,挣了拿回家买棺材呢。”
“谁说不是,挣的钱都不够他们拿去治病的。”
谈论声逐渐远去,苏源的心上像是坠着一块巨石。
以至于见到林璋后,从他口中得知土豆只损坏了小半,眼角眉梢的郁色也没能消散几分。
再说林璋,他这两天几乎没怎么休息,眼下一片青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
他揉了揉额角,声音发颤:“原本只要再坚持十来天,他们就能收稻了,就算收成不如前两年,但至少不会饿着肚子,可现在......”
苏源紧抿着嘴角,盯着桌脚一言不发。
是啊,六月底就能收稻谷了,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给庄稼人致命一击。
苏源不说话,林璋却是满腹的倾诉欲:“昨天本官得到消息,周边好几个府城都下了冰雹,再远点的地方就不清楚了,但不代表没有。”
苏源眼神微闪:“大人预备如何?”
土豆虽有几千斤,却不能让几个府城的百姓填饱肚子。
为今之计,只有官府出面,安定民心。
民以食为天,为了一口吃的,铤而走险者不在少数。
届时民间一片混乱,头疼的可是朝廷。
“我已将此事上报朝廷,暂且安抚民心,再开仓放粮,至少挨过这段时日。”林璋看了眼苏源,“至于地蛋,也得抓紧种起来。”
照苏源所说,地蛋的生长期只有三个月,撑过这三个月,等土豆长成也能分给百姓。
对此苏源并无异议,只是提醒一句:“地蛋虽然可当做主食,亦不可忽视五谷的种植。”
“这是当然,我心中有数。”林璋颔首,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话语一转,“好了,你先回去吧,我已派人去庄子上转移地蛋,按照先前说好的,留五十个给你。”
苏源拱手:“多谢大人。”
随后便退了出去。
踏出门槛时,苏源看到门口立着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心思流转,止步行礼。
中年男子多看了苏源一眼,略微点头,便急急入内:“大人,方才有消息传来,金堤塌了,中上游有好些人被激流冲走了。”
林璋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到桌案上:“什么?!”
......
苏源回到花厅,唐胤和方东已经喝了两三杯茶水。
一见到苏源,唐胤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那些地蛋没事吧?”
“损坏了一部分。”
唐胤肩膀瞬间塌了下来。
“好在大部分都是完好无损。”
唐胤表情一松,这是最好的结局了:“话说一半,你吓死我了。”
苏源笑笑:“回去吧。”
既已从那两位老婆婆口中得知田里作物的现状,也没必要再跑老远去了解情况了。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肉铺,苏源听见里头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门口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脸上神情各异,兀自议论着。
“这张屠子家不是住在金堤边上么,他跟他媳妇儿来城里卖肉,爹娘跟两个孩子都留在家里,这不是金堤塌了,一家子都被卷水里了。”
“真是造孽啊,那两个孩子才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上个月我来买肉张屠子还说要送他家大娃读书呢。”
金堤是前朝修筑的,存在已有一百多年,每年朝廷都要拨不少银子在这上头。
苏源眉眼微动,堤坝坍塌,经济损失是一方面,附近农田也会被冲毁,还极有可能出人命。
眼下已经有人被冲走,淹没农田也不是没可能。
如此一来,林璋手头的事情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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