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不看好的人,以此为借口,推脱阻挠。
王先生瞠目结舌:“这样好的法子,不应该直接开造吗?”
众人皆知,王家在造船方面的造诣无人能匹敌。
王先生这句话,惊叹中带着不可置信。
大家面面相觑,显然很意外他对苏源的图纸有这样高的评价。
从始至终都不赞同王一舟采用苏源图纸的一位老匠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用力掏了下耳朵:“王、王先生的意思是,根据苏大人图纸造出来的船,比咱们捣腾出来的都要好?”
王先生闻言不假思索:“旁的不说,单三角帆就远胜过硬帆了。”
老匠人惊得合不拢嘴,脸上红了青青了紫,格外精彩。
王先生满脸笑容地看向苏源:“苏大人有所不知,我在松江书院教书期间有考虑过改进船帆,奈何无处施展,只能将灵感记录在纸上。”
说着,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布袋力取出一张纸,抖开递给苏源:“这是最完善的一类船帆,却远不如苏大人的三角帆。”
苏源定睛一看,眸底闪过诧异。
无他,只因王先生的船帆与方横帆有七八分相像。
看着图纸,苏源眸光明灭不定,似惊似叹。
苏源和王先生是不同的。
他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通过系统的学习将船舶制造方面的知识融会贯通,变成自己的。
反观王先生,在造船技艺普遍不高的大背景下,又有封海令这只拦路虎,他能凭借自己的揣摩思考,将落后的硬帆改成方横帆,委实不易。
苏源归还图纸,言语间带出几分钦佩:“先生的船帆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即便无法用在航海上,普通船只用上,安全性也会大大增加。”
王先生捋了把胡须:“回京前我是打算试试这种船帆的,现在看了你的图纸,倒显得我班门弄斧了。”
一时间,大家看苏源的眼神更复杂了。
空气中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巴掌声,打得他们脸痛不已。
偏他们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听出自造船大家的王先生叠声夸赞苏源。
苏源摇了摇头:“先生在传道受业之余不忘研究造船技艺,远胜过我等。”
“承珩说得不错。”王一舟附和了句。
“既然先生也创出了新的船帆,不若先试验一番。要是真有效,就上报给陛下,尽早让更多船只换上新帆。”
王先生眼尾笑纹加深:“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时,临公公走进造船处,施施然行了礼:“诸位大人安好。”
众人循声望去,认出此人是陛下身边福公公的干儿子,遂客气回礼。
——未满二十就在御前当差,又被福公公认作干儿子,说没点心思手段是不可能的。
给他几分面子总不是坏事。
后头又进来几人,他们合力抬着一艘船只模具,轻手轻脚,唯恐摔了。
苏源一眼扫过,认出是他设计的那艘。
“经范大人等几位大人还有制造库工匠们的商讨试验,这次的模具比之前高强许多。”
王一舟屏住呼吸,苏源也悄然捏紧袖口。
“深思熟虑之下,陛下决定一试,特让奴才过来转告诸位,可以准备造船了。”
这句话,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期盼许久的事总算得偿所愿,王一舟喜不自禁,握着拳再三确认:“陛下准了?真的准了?!”
临公公点了下头,眼神不经意扫向苏源,见苏源朝他微笑示意,也跟着笑眯眯。
“正因批准了,陛下才派奴才前来传话,好让诸位大人有个准备。”言罢一甩拂尘,“话已传到,奴才也该回去复命了。”
临公公前脚刚走,王一舟就冲上来一把抱住苏源,熊掌啪啪拍着他的后背:“准了!陛下准了!”
激动之下,难免收不住力道,叫苏源有种喉咙泛起一股腥甜的错觉。
没等他把人推开,王一舟已先他一步撒开手。
抱完苏源又抱夏员外郎,大巴掌直把人拍得脸色发白:“夏大人,这真是个好消息,你为甚看起来不太高兴?”
都快被拍断气了,哪还有高兴的力气。
苏源暗自腹诽,眼疾手快把夏员外郎从魔爪下拯救出来。
夏员外郎捂着胸口直喘气,斗胆把半个身子靠在苏大人身上,以免脱力坐倒。
前胸后背仿佛遭到了重击,他气若游丝道:“多谢大人。”
苏源嘴角抽了抽,敷衍嗯了一声。
王一舟宛如狂风过境,挨个儿跟周边几位官员抱抱拍拍。
那几个官员也都跟夏员外郎一样的反应,两眼发直呼吸急促。
王一舟涨红着脸,求证似的看向他们,声音发颤:“这次一定能成功,是也不是?”
上次他们在原本海船的基础上对船只进行改造,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因为惦记着造船处的事,那是吃不饱睡不好,这期间起码瘦了二三十斤,自个儿摸着都嫌咯手。
他们豁出性命造船,结果好也不好。
海船顺利在海上跑了一大圈,在海洋深处溜达了足足半个时辰之久,不论是速度还是稳定性都有一定提升。
可它最后还是败在了风浪的手下,虽平安归来,也有好几十人因此丧命。
王一舟作为造船处的总负责人,当时就在船上,目睹了全过程。
他眼睁睁看着那几十个将士被疾风卷下船,被幽深不见底的海水吞噬,回去后整整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
这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太过沉重,经年不散。
所以这一刻,王一舟既兴奋又惶惑。
兴奋可以再度造船,且前景极好。
惶惑则是因为不确定。
要是二度失败怎么办?
会不会又有人因此丧命?
在场大多数人跟王一舟共事三两年,都很清楚他反常的缘由。
他们下意识瞥向船只模具。
外观熟悉中又带有几分陌生的奇特,王先生站在它跟前,眼光热切地观察着它,像是在看阔别已久的爱侣。
不知谁最先开口:“一定可以的!”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大家相继应和起来。
“咱们之前都做过那么多次试验,结果不会骗人,这次一定能成功!”
“诶诶,王大人您别哭啊,都快当祖父的人了,怎生好意思当着咱们这么多人的面掉眼泪?”
王一舟慌忙转身,背对诸人抬袖拭面,支吾着说:“我就是......太高兴了。”
其他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不过善于忍耐,抑制住了汹涌的情绪罢了。
黑脸汉子当众落泪,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苏源忍住扶额的冲动,递给他一方巾帕:“既然陛下已经下令,大家就打起精神好好做事,事成后也算大功一件。”
功劳,于他们而言可是最大最粗的那根胡萝卜。
有这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还愁工作效率得不到提高?
众人眼神游移着应下,作鸟兽散。
之前他们多抵触苏源,现在就有多羞耻。
无形的巴掌快把他们的脸给扇肿了。
原来不是苏大人自视甚高,而是他们短见薄识。
“不愧是状元郎,造船也是一把好手。”
“幸亏之前我什么都没说过,就问你们臊不臊得慌!”
“臊什么臊,咱们以前也没见过那个三角帆,光凭苏大人一己之言如何可信?不过现在我算是真服气了,他是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我有种预感,这回咱们一定能把海船造出来。”
“希望如此吧,到时候你们可别像王大人那样吧嗒吧嗒掉眼泪才好。”
“才不会!”那人说完顿了顿,补充一句,“我顶多眼睛受点风。”
同僚们哈哈大笑起来,一改往日懒散,斗志昂扬,走路带风。
......
王一舟收拾好情绪,转头就见苏源和王先生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胡乱抹了把脸,老脸一红。
所幸他足够黑,旁人轻易发现不了脸上的异样。
面对二人揶揄的目光,王一舟板着脸着重强调:“我这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苏源憋笑,和王先生异口同声:“明白。”
单看外表,谁能猜到以耿直寡言著称的王木头是一个情绪如此丰富的人呢。
不过这样挺好。
总比有八百个心眼子,惯会装模作样的人好相处。
王一舟厚着脸皮,只当看不出他们的促狭,招呼人把船只模具搬回屋里。
王先生紧随其后,模具刚一放下,就着急忙慌上前,继续研究,时不时问苏源一些问题。
苏源耐心解答,答疑结束后去一旁看书,王一舟取代他的位置。
王一舟并非答疑,而是请教问题。
就算之前每天缠着苏源问这问那,他也还是感觉不够。
恨不得把所有造船的知识团成一个球,塞进脑袋里。
苏源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还真学到不少东西。
索性放下书本,加入他们。
一个时辰后,苏源放下毛笔,面前的纸上密密麻麻写着造船相关的文字。
他们俩齐声道:“多谢先生解惑。”
王先生连称不敢:“先生不敢当,我也是借着先辈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
三人相视一笑,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傍晚下值前,王一舟高声提醒:“顶多再过个七八日,咱们就要去杭州府的造船处,回去多陪陪妻儿爹娘,早日做好准备。”
众人表示知道了,加快速度完成手头的差事,下值归家。
苏源信步走出工部大门,微抬下颌,望着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天。
王先生不着痕迹看他一眼,负着手道:“多年不见,承珩像是多愁善感了不少。”
苏源失笑,强行挽尊:“只是想到刚回京不久又要离开,不论是与家人分别,还是让家人经受车旅劳累,心中难免愧疚不安。”
“家人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必他们也能理解你。”王先生仰头看着枝头的树叶,“况且承珩此行是为国为民,乃关乎社稷之大事。”
“先有国再有家,不是吗?”
苏源心中豁然,作了一揖:“多谢先生开导,苏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王先生故作不虞:“这般生疏,倒显得咱们从未在书院共事过。”
苏源面色舒缓:“只是没想到您会是......”
点到即止,双方都明白其中含义。
王先生感慨道:“父亲离世前千叮万嘱,告诫我绝不能出头,我照做了。”
“人生短暂,我这前五十六年不是读书就是育人,总要在人生最后的年月里留下一笔浓墨重彩。”
“我以为有生之年再不会碰造船之术,直到陛下旨意传出。”
王先生看向苏源,眼神坚定:“靖朝需要我,我便来了。”
弘明帝并非先帝,纵使帝王缓缓老矣,也不会做出先帝那般昏庸愚钝之事。
苏源眼眸有一瞬的恍惚,似乎有什么在心里生根发芽。
直到与王先生道别,乘马车回到家,也没从这股情绪中挣脱出来。
纵身跳下马车,刚站稳就听到清脆的呼唤:“爹爹!”
苏源以最快速度调整好表情,转身的同时面露笑意,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元宵。
抬手挼了挼小揪揪,苏源让她坐在小臂上,单手抱着往里走。
“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哦,元宵吃了萝卜,报吃,元宵吃光了。”
和很多小孩子一样,元宵也不爱吃蔬菜。
便是精心调制的蔬菜泥,卖相比肉泥好很多,元宵也看都不看一眼。
为此老父亲操透了心。
直到上次万寿节宫宴,宋和璧拿不吃蔬菜会变傻吓唬元宵,自此她再没挑过食。
就算不喜欢,也还是会皱着小脸吃光光。
思及此,苏源给她一个贴贴以作奖励:“元宵真棒!”
元宵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圆眼睛弯成月牙儿。
院子里,苏慧兰跟宋和璧拎着花洒浇花。
婆媳二人有说有笑,彼此间气氛很是和睦。
苏源脚下一定,在廊下停顿片刻。
元宵仰头:“爹爹?”
软绵的唤声不禁唤回苏源的思绪,也惊动了那边二人。
“源哥儿回来了啊。”
苏慧兰放下花洒,下意识捶了捶后腰。
明明苏源都二十有二,也有了表字,她还是多年如一地称呼他“源哥儿”。
苏源并不反感,只觉得是一种亲近的表现。
跟“阿源”“爹爹”是一样的。
宋和璧净了手,过去给苏慧兰揉后腰的某个穴位,可以缓解腰痛。
“你回来得正巧,厨房刚做好饭,正好吃口热乎的。”
并非宋和璧夸张。
自从苏源入了造船处,便是一日忙过一日。
造海船可不是叠纸船,只外观好看就行。
不论是材料还是数据,都要足够坚固,足够准确。
古代没有计算机,每一笔数据都要亲自动手去算。
很多时候他连饭都顾不上吃,伏案工作到深夜,肩颈酸痛,手指头也因拨多了算盘刺痛难忍。
苏源不想惊扰家人休憩,只能去小厨房随便煮口吃的,囫囵应付过去。
把元宵放到地上,任她自个儿跑着玩,苏源轻笑道:“今日事情有了结果,手头无甚要事,正好一家人凑一块吃顿饭。”
苏慧兰自是欢喜不已,忙让人上菜。
宋和璧看了苏源一眼,什么也没说,带着元宵洗手去了。
一家人围桌而坐,苏源先给苏慧兰舀了碗汤,给元宵系好口水兜,又给宋和璧夹了筷菜。
做完这一切,清了下嗓子:“造船的事情已经定下,再过个七八日就得去杭州府了。”
苏慧兰放下勺子:“这造船可是大工程,起码得一年两载吧?”
苏源微微颔首:“差不多。”
宋和璧捏起口水兜,给元宵擦了嘴:“你打算让我们一起过去?还是就让我们留在京城?”
苏源踟蹰半晌,直言道:“我当然是想你们和我一起去。”
“我不放心把你们留在京城,一家人在一处也有个照应。”
更重要的是:“元宵年岁尚幼,正是需要家人陪伴爱护的时候,我不想缺席。”
苏慧兰和宋和璧皆看着苏源,唯独元宵自己握着特制小勺,哼哧哼哧与蔬菜泥作斗争。
静默片刻后,苏慧兰叹了口气:“源哥儿大可不必顾虑这么多,你也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得在一处的。”
和苏源成亲三年,宋和璧对这样性情豁达的婆母很是喜欢,眉眼间溢出三分笑:“娘说得对,你不放心我们,我们也不放心你孤身一人在外。”
倒不是担心苏源在外拈花惹草,而是苏源就是个工作狂,一旦进入状态,连吃饭睡觉都能忘了。
她可不想两年后见到一个骨瘦形销的苏源。
苏慧兰左看儿子右看儿媳,又看增高椅上的元宵,脸上是止不住的笑:“那就这么说定了,去哪不是住,有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苏源开口到现在,饭厅只有短暂的沉默。
一家人说开了,重又执筷握勺,眉眼松快,和乐融融。
之后的几日,造船处都在为离京前往杭州府做准备。
其他大臣不谈,那日与王首辅在宫道争辩的几位老大人沉思良久,很快想明白了,跟弘明帝站到同一战线。
造船需大笔资金,工部尚书范诩上书,请户部拨银。
户部尚书孙见山还未表态,张御史先跳出来。
他罗列了一大堆造船失败的可能性,字里行间都是户部不必拨过多银钱,免得像石子砸进水里,连个声响都没。
没等范诩据理力争,孔次辅几人先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末了,孔次辅一拱手:“张御史委实不堪监察之责,微臣以为该将他派去琼州府,体验一番被御史监察的滋味。”
琼、琼州府?!
张御史反应过来,当场气了个仰倒。
琼州府可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等闲官员宁愿去不甚富饶的地方任职,也不愿去琼州府活遭罪。
派他去琼州府,这跟要他的命又有何异!
还有就是,去琼州府任职跟体验被监察的滋味有什么关系?
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孔次辅您怕不是人老昏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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