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管刘二木的谩骂挣扎,四人分别抬住他的手脚,直接把人丢了出去。
然后“砰”一声,把刘二木拍在造船处大门外。
“大人应该不会记恨到咱们身上吧?”
“苏大人向来宽厚,咱们好好做事,定不会计较。”
“唉,希望如此。”
......
这边匠人们各自忐忑,那边王一舟黑着张脸,面上愠色未消。
“以后再遇到这等贪懒多舌之人,承珩不必给他留情面,直接轰出去便是。”
他拍了拍苏源的肩膀:“咱们共同掌管造船处,底下的官员和匠人若不安分,是最有资格处置他们的。”
“王兄所言甚是,苏某记下了。”苏源温声道,“就算王兄没有及时出现,我也打算请他离开的。”
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更遑论长期跟刘二木这样的人共事了。
宁愿严厉些,也不愿让自己难受。
两人脚下不停,往放置模具的屋子走去。
苏源抬手拂开垂落的枝条,慢声道:“陛下重视造船处,自然不能什么脏的乱的都收,须得杀鸡儆猴一番,留下的人才会安分。”
王一舟深表赞同:“有些人的皮是该紧一紧,舒坦日子过久了,连高低尊卑都忘了。”
苏源笑笑,推开房门:“好了,不谈这个,昨晚我连夜画好了图纸,王兄你先看看,若无问题再让其他人过来。”
昨天苏源提出船帆有待改进,王一舟那心里就跟猫挠似的。
就连晚上睡觉都梦见苏源造出了更好的船帆,入海后畅通无阻,安全抵达对岸。
醒来后难掩激动,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才冷静下来。
下了早朝就迫不及待过来,想与苏源探讨一二。
结果告诉他,图纸已经画好了,只需他过目即可。
王一舟捧着图纸,久久难回神。
图纸有好多张,捏在手里分量十足。
再看船舶结构图,线条流畅,刻画细致,每一个部分都详尽标注出来。
王一舟不由咂舌:“承珩啊,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夜没睡,都在画图纸?”
他直勾勾盯着苏源的黑眼圈,像是抓到了什么证据:“就算你年岁尚轻,整整一夜不睡对身体也有伤害,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病痛都找上来了。”
苏源听他碎碎念,好笑不已。
这样的王一舟,跟初见时像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人。
王一舟似是看出苏源所想,揪了下袖口:“我跟不甚熟悉的人谈不到一块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这功夫还不如早些多画几张图纸。
苏源莞尔:“王兄赶紧看吧,有不懂之处我也能解释一二。”
王一舟叠声应下,就这么靠在桌边翻看起来。
趁这空当,苏源翻出靖朝与造船有关的书籍,一目十行地浏览。
不多时,王一舟捧着图纸过来:“承珩,你画的这船帆与硬帆相差甚远,可是能多面吃风?”
苏源合上书,耐心解释:“此为三角帆,可灵活应对不同方向的风,既可顺风航行,也可逆风航行。①”
“三角帆......”王一舟望着图纸若有所思,“这个形容倒是很贴切,承珩能否展开细说。”
苏源把书放回去,引王一舟来到桌前,将图纸铺陈开:“船舶航行时,三角帆架在三根桅杆上,可根据不同的风向需要,随时转换方向......②”
起初苏源是打算使用方横帆的。
这种帆型非常结实,又易制造,极其适合顺风航行。
只是考虑到风向及转向问题,苏源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放弃方横帆,选择了三角帆。
三角形帆最早是由阿拉伯人发明,虽不如方横帆易制造,但顺风逆风皆适用,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以前遇到的问题。
为了让王一舟听懂,苏源又取来一张空白的纸,图话结合,模拟不同风向下三角帆的方向等问题。
等一切说完,苏源抬起头,吓了一小跳。
在他的四周,围聚了不少人。
内圈是以王一舟为首的大小官员,外圈则是工匠们。
屋子本就不大,挤进这么多人,霎时变得拥挤起来。
苏源艰难动了下身子,手肘不慎撞到夏员外郎,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夏大人有无大碍?”得到夏员外郎的肯定答复,苏源回以歉意一笑,又问道,“方才我说的,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王一舟点头:“懂了,我现在就让人准备模具,定型后再呈给陛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投入建造了。”
苏源抚掌轻笑:“那就辛苦大家了。”
众人连称不辛苦,很快各自散去。
古代造船技艺到底不比现代,即便提前考虑到多重因素,尽量让图纸清晰易懂,结构简单牢固,也还是不少人跑来问问题。
整整一天,苏源就没歇下过,一直辗转于众人之间,答疑解惑。
王一舟亦步亦趋跟着,凝神聆听,不时发出一声惊叹,亦或是帮着解答他能看懂,于其他人而言宛若天书的图纸。
接连数日,在造船处的不懈努力下,船只模具总算建成。
建模具不算轻松,再加上中途遇到的种种问题,好些人心怀不满,开始质疑苏源图纸的可行性。
“连杆为何这样设计?”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船舵,造出来的船真能航行吗?”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咱们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也就仗着自己是大官,指使我们做这做那,全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真不知王大人为何这么信他,造一艘船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不成,咱们的辛苦劳累可不就白费了?”
“真想撂挑子不干啊。”
苏源不止一次听过这些话,全程面无表情,眼里一丝波动也无。
王一舟看在眼里,好生劝慰:“你别听他们胡言,我信你。”
以他这些年对造船技艺的研究,苏源设计出的某些新奇的、从未见过的船只结构确实比当下要高出一筹。
只是大家宁愿一遍遍试错,一遍遍失望而归,也不愿接受新事物。
苏源眉目平和,继续在图纸上涂涂改改。
王一舟在旁看着,忽然说了句:“要是王老先生在就好了。”
苏源笔下一顿:“王老先生是何人?”
“王家在前朝时就以造船为生,有大半船舶都出自王家人之手,不少王家子弟都曾在造船处任职。”
王一舟确认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后来封海令一出,王大人竭力抗议,当晚人就没了。”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王大人是因触怒先帝而死。
“王家草草办了丧事,很快举家离京,现在没人知道他们在何处,更不知他们是否丢弃造船技艺。”
苏源不知第多少次对先帝的骚操作感到无语,笔尖悬于纸上,落下一个小黑点。
“陛下下令造船一事过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各地,即便王家子得到风声,进京的可能性极低。”
先帝小肚鸡肠害死王家老大人,家国大义暂且不提,赵氏和王家可隔着一条人命,概率几乎为零。
王一舟当然知道这一点,笑了笑说:“我只是想着,若王家子能来造船处,他定会支持你的构想。”
有王家子的肯定,也就没那么多抵触情绪了。
苏源不以为意,将调整好的图纸递给王一舟:“再去试试,这次应该比上次的更贴合一些。”
他有足够的把握能成功,非议只是暂时的。
暂且忍耐,船舶造成后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王一舟应声离去,苏源则继续翻看船舶制造书籍。
......
距离君臣达成协议已一月有余。
朝臣们忙碌之余,都在盯着造船处的动静。
得知苏源仅用了一天的时间画出船舶图纸,造船处的官员、匠人们对他意见颇深,不少人心里乐开了花。
看多了苏源的无往不利,他们都下意识忽略了苏源的办事效率,转而幸灾乐祸起来。
其中以张御史为最。
下了早朝,张御史连忙追上苏源:“苏大人,本官听说造船之事不太顺利?”
苏源似有些茫然:“张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呃......本关也是道听途说。”张御史随口糊弄了句,眼珠滴溜转,“难道不是?”
苏源语气轻快:“当然不是,昨日苏某已将船舶模具呈给陛下,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着手建造了。”
张御史顿时没了笑脸:“这样啊,那就祝苏大人早日建成。”
目送着苏源远去,张御史哼了一声,问身边的同僚:“你觉得这事能成吗?”
看苏源那般胸有成竹,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同僚跟张御史一样,很是看不惯苏源,闻言撇了撇嘴:“这可是造船处一个姓刘的匠人传出来的消息,还能作假?”
张御史心里微末的疑虑彻底消散,捋着胡须说:“他还是太年轻,真以为学了几年就能造出船来。”
同僚咧嘴:“连自己几斤几两都看不清,只知打肿脸充胖子,我就等着他无功而返。”
二人互看一眼,仿佛已经看到苏源的船舶模具被陛下打回,躲在屋里偷哭的情景。
苏源深知有太多人想要把他从高处拉下来,跌得头破血流。
对于张御史这样的人,只管敷衍应答,顺便再膈应一把。
我不舒坦,你也别想舒坦。
对于林璋这样真正关心他的人,自是如实相告了。
听苏源说完,林璋拧着眉毛:“你有几分把握?”
“我早在家中做过多次试验,三角帆的确比硬帆好了千百倍,船舶的其他部位我也做过改进。三角帆船和硬帆船同时起步,三角帆要快上很多,也更稳妥。”
林璋盯着苏源看了半晌,无奈叹息:“你心里有数就行,造一艘船起码要一两年时间,这期间你得承受住压力。成功便是再好不过,若不幸失败,肩头压力会成倍加重。”
“你应该也知道,有不少人等着看你笑话。我说得可能难听了些,但是实话,承珩你莫要介意。”
苏源面目含笑:“大人言重了,您所说的这些,早在我自请造船时就已设想过,您放心,我承担得了。”
“那就行。”林璋拢了拢宽袖,“你好好干,争取早日把大船造出来,扬帆出海。”
苏源略一拱手:“学生得令!”
林璋被逗笑,一拍苏源肩头,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去。
不远处,王首辅和几位年迈的老大人走在一起。
他们一言不发,齐齐看着苏源的方向。
“你们都听说了?”
“苏源这小子有点本事,但未免太过张狂,那么多匠人都没把船造出来,我就不信他能。”
“年轻人啊,总得吃点苦头,狠狠摔一跤才能吸取教训,脚踏实地做事。”
王首辅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言辞间尽是不看好,嘴唇蠕动:“以前也没人觉得他能扳倒崔家和许家。”
几位老大人陷入沉默。
好像......有点道理?
有人心情复杂,自然也有人抬杠:“造船哪能跟政斗相提并论,要是因为苏源,咱们跟陛下的两年之约不能完成,他岂不就成了罪人?”
王首辅目视前方,宫道上已经没了苏源的身影。
他咳嗽两声,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不论两年能否成功,出海势在必行!”
老大人们浑身一震,满脸惊愕:“你说什么?”
很明显,他们这几人先前都是强烈反对重开海关的。
也就是陛下坚持己见,他们不想双方闹得太难看,这才暂且示弱,同意了两年之约。
在他们看来,几十年都没能造出来的海船,绝不可能在两年内造出来。
这样一来,他们也能顺水推舟,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这才几天过去,王首辅竟然叛变了。
思及此,大家纷纷用谴责的目光看着王首辅。
新上任的孔次辅比王首辅还要大上几岁,他仗着年老体衰,颤颤巍巍指着王首辅:“你个叛徒!”
王首辅苦笑一声:“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倘若有朝一日,那一百二十三个国家里有一个比我朝更厉害的大军压境,亦或是几个国家组成联军,我们又该如何?”
他呼吸急促,脸色微微发白:“我们是殊死抵抗,还是弃城投降?”
孔次辅表情变幻数次:“我朝地大物博,兵强马壮,谁敢......”
“孔大人!”王首辅冷声道,“你休要心存侥幸!”
孔次辅脸色难看得紧,闭口不言。
王首辅目光落在高高红墙之上:“乃其有备,有备无患。陛下正因为想到了这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才坚决要求重开海关。”
谁也不知道,一个月前他从苏源口中得知这世上有这么多国家,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说他草木皆兵也好,说他胡思乱想也罢,在他看来,与其他国家增进交流,加深了解是很必要的一件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首辅乜了眼眼神迷茫的几人,什么都没说,一甩袖离开了。
很快,王首辅等人的言论就被暗部传到弘明帝耳中。
弘明帝手里拿着一份奏折,哼笑一声:“还不算太迟钝。”
挥退了暗部,他嘶一声道:“那几个老顽固都经历了两朝,难不成是先帝的蠢脑袋影响了他们?”
一旁的福公公差点笑出声,死死抿住嘴巴,才不至于御前失仪。
弘明帝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自顾自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越想越气,且等着承珩的好消息吧。”
“对了,那人应该到了吧?”
福公公欸了一声:“昨儿奴才就告诉他,今儿一早直接去造船处就行。”
弘明帝用朱笔批了个“阅”字,唏嘘道:“先帝做了那些缺德事,他能抛却一切回来,也算高义。”
福公公不住点着头,这个时候只管应是。
至于先帝,谁管他如何。
......
苏源不知宫道上发生的一幕,跟林璋在工部门口分开,点卯后直奔造船处。
刚走到造船处门口,就听到欢呼声。
声音高昂,几乎掀飞屋顶。
苏源眉梢轻挑,难不成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怀揣着这一疑惑,他推门而入。
只见王一舟涨红着脸,难掩激动:“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在王一舟对面,是一位身着布衣的男子,头发斑白,脊梁却挺得笔直。
王一舟一转眼看到苏源,急忙招手:“承珩快来,这位是王......”
苏源三两步上前,待看清男子的面容,先王一舟一步开口:“王教习?”
男子眯着眼笑:“苏教习,别来无恙啊。”
热闹的造船处瞬时一静。
王一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指着二人问:“你们......你们认识?”
苏源坦言道:“我在松江书院讲习期间,曾与王教习共事过。”
王一舟惊喜交加:“那感情好啊,承珩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吗,这位就是王先生,他日后和我们一起造船。”
苏源一早就猜到了,拱手道:“往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这时,有一官员上前:“王先生,刚巧苏大人前些日子做了一艘船只模具,您可要瞧瞧?”
苏源只一眼就猜到对方意图,也不恼,从善如流道:“先生在造船方面造诣颇深,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王先生欣然应允。
一行人来到图纸存放处,取来苏源的图纸。
王先生仔细查看,蹙着眉神情严肃。
落入他人眼里,就是不满意。
正要窃喜,就听王先生朗声大笑:“妙!妙极!”
王先生满目赞叹,捧着图纸爱不释手。
苏源将某些人的震惊或失望看在眼里,泛起三分笑:“此法非我所创,是从书中得来的启发。”
王先生追问:“这本书可否借我一阅?”
苏源语带歉意:“那书是我在松江府的顺来集市上淘来的,归京途中不慎遗失,再无可寻。”
“竟是如此,那就算了。”王先生颇为失落,转而又看向图纸,“不知诸位大人打算何时开始造船?”
王一舟答道:“船只模具已呈给陛下,不知结果如何。”
盖因新船只与以往的大相径庭,结合造船处众人的反应,他不确定能否顺利通过。
要知道,造一艘船不仅需要很长时间,还需要足够的资金和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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