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此幻境中,缇婴对比两个世界的墓碑,
碑上的名字,隐隐约约和现实中看到的差不多,具体的,缇婴自然也记不住……
小猫从墓碑间走过,走了整整三圈,它才忽然意识到:叶呈的名字不在这个幻境的墓碑上。
叶呈,正是现实中柳轻眉那个早死的未婚夫,那个失去头颅、带着十万将士一同死在战场上的“鬼将军”。
现实中墓碑为首,便是叶呈的名字。
现实中的冥婚对象,本就是叶呈。
但是在此幻境,真的没有“叶呈”这个名字。
难道是因为在这个幻境中,叶呈没有死,还活着?
缇婴这样囫囵想着,努力记下这些墓碑上所刻的名字,打算回到现实后,与那古战场的好做对比:
韦不应、张左山、钱亮、付明……
折腾完这些,缇婴又去琢磨自己的识海。
柳叶城哪里都是要捉猫妖的人,实在不安全。想来想去,她还是偷偷回了师兄的家,藏入了师兄的寝舍中。
于是,一只小猫盘腿坐在地上,缩起来像一片雪白蒲团。
她在认真修炼,开了一道缝的窗外仆从们,只觉得小公子养的这只猫,实在可爱。
天昏下来。
一日努力后,缇婴终于在天黑前,重新变回了人身。
耗力过多,灵力流失,她累得瘫倒。她看着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如果自己拚力的话,每天大约是可以在晚上冲开识海中那个封印,变回人身的。
她大约能坚持两个时辰。
只有两个时辰……
实在太短了。
看来还是得想办法,让夜杀哥哥帮她。
不管他信不信她,起码先哄着他带她到处找线索吧。她算是看明白,这个幻境中,夜杀的地位还是很高的……
夜杀回来,便看到一个少女趴跪在床榻边,睡得香甜。
他没料到她还敢回来。
白日时刻意让她感觉到的杀气,都没吓走她吗?
夜杀面上没什么表情,身后小厮想跟着他一同进屋,却被他抬手挡住,关在了门外。
好在他冷酷起来六亲不认,小厮以为自己惹了小公子不快,讪讪离开,也不敢多嘴探究。
夜杀走到床板边,屈膝坐下,打量着缇婴。
他坐下不久,手肘趴在床上、身子坐在地上的缇婴,便被那股寒意冻醒了。
他在后坐着,呼吸清浅。
缇婴知道他在看她。
她仍趴着装睡,她感觉到夜杀的手,慢慢挪到了她身上。
那力道十分轻。
他的手,搭在了她颈上。
缇婴埋在手臂间的眼睛轻轻掀开,透过帐子侧后的一方镜子,看到夜杀低垂着眼,按在她颈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缩。
她毫不怀疑,他想杀她。
对他来说,她是个会让他不得城主信任的意外,他在今日军营中的一番谈话中感觉到了危险,他不会让他置身于危险中。
缇婴便看着他收紧力道。
她快速地调动自己的灵力,做好自救的准备。她面上仍做昏睡,装着无知懵懂。
漏更滴答。
屋中寂静。
缇婴忽然听到夜杀开口:“你就是那个猫妖,是不是?”
缇婴怔一下。
原来他知道她醒着。
她忽然有些无缘故的难过。
她轻轻地“嗯”一声,却还要辩解:“我不是猫妖,我是修士。我解释不了为什么会这样……但我不是。”
夜杀道:“旁人眼中你是什么,你便是什么。你解释不了的话,最好默认,不要激起别人的兴趣。”
缇婴浑浑噩噩。
她伤心地想: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还杀不杀她了?
夜杀的手掌仍扣在她颈边,镜中映照的少年,仍是一个冷冽森然的恶徒模样。
但是他迟迟没有下手。
那时间久的,缇婴都有点反应过来,禁不住扭动脖颈,想朝后看他为什么不动手。
他按住她脑袋,没让她转回去。
夜杀:“你吃人吗?”
缇婴吓一跳:“我才不吃人。”
夜杀:“吸食人的元气?或者精气?就是你们那种说法……”
缇婴:“我没有!”
她气愤:“你看我有吸你什么精气吗?我要是可以吸,你天天抱着我睡,早被我吸干了吧?”
她委屈哒哒,身后的少年却干咳一声。
夜杀若有所思:“那你可有害人?”
缇婴:“没有啊!我只是来找师兄的……”
夜杀:“我不是江雪禾。”
缇婴半晌,闷闷地“嗯”一声——她没有说过江雪禾就是师兄,但是他已经猜到了。
夜杀道:“你若不害人,不做伤害柳叶城的事,我便让你留在身边。你若是出去,就太危险了……大家都当你是妖。”
缇婴愣住。
缇婴娇娇怯怯:“夜杀哥哥……”
她喊得他脸颊生热。
他自知自己哪里有些毛病,但是方才看她安安静静酣睡于榻边,他确实生出一些怜爱。
他不解这些缘故。
但他都会弄明白的。
夜杀思考时,听到缇婴磕磕绊绊提要求:“你、你能不能帮我,就是开灵脉……你试一试嘛,万一你可以修行,你就不是凡人了,这对你们这个什么城,不是好事吗?
“我教你修行,你保护我,别让我被当妖怪抓到好不好?”
她磕绊着,忽然硬着头皮,转过头抱他。
夜杀一僵,这小姑娘竟已推开他按压着她脖颈的手,大胆地来搂他劲腰,埋入他怀中。
少年温热的气息擦过脸颊,缇婴娇滴滴:“帮帮我。”
夜杀硬着心肠:“我有什么好处?”
她绞尽脑汁,半晌仰脸:“小婴陪你玩儿,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我看你平时也没什么朋友嘛。”
夜杀心中默想:原来她叫“小婴”。
缇婴忐忑间,忽听他笑道:“我可以保护你,不过你也得差不多一点……得像一只猫,不要让人怀疑,知道吗?”
缇婴被他抱住。
他一抱她,她身子与心魂,全都软了。她稀里糊涂,以为宠她爱她的师兄回来了。
但夜杀低头,就在她脸上掐一下,掐得她叫一声。
她怨愤看他:……师兄就不会掐她!
夜杀心跳砰砰,只觉指腹柔腻甜软。他低头与她乌灵眼睛对视,见她竟然不反抗,心口便跳得更快。
她非要留在他身边,莫非是……喜爱他?
那他、他……哼,他可不喜欢任何人。
夜杀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只笑嘻嘻:“白日军营时你记得吗,你从我怀里跳出去,差点把自己绊倒。哪有小猫自己绊倒自己,手脚那么不灵活的?你那样,是要惹人怀疑的。”
缇婴呆呆看他:“那怎么办?”
夜杀沉吟:“那只好由我,教你怎么做一只正常的猫吧。”
缇婴:“啊?”
夜杀对缇婴白天是猫、夜里是人这事,分外好奇。缇婴解释了一通,他半信半疑。
但那并不重要。
他更有兴致的,是教她做猫。
缇婴当时还未当回事,事后却后悔万分。
白日晴空朗朗,他抱着雪白小猫在家里园中逛一圈,道:“还是有一点儿不像。”
缇婴坐在他怀里,被折腾得好累:……哪里不像猫了?
夜杀兴致勃勃:“我教你捉老鼠吧。”
缇婴眼前一黑,尖叫跳起:“啊?我不要!你你你你快把老鼠拿开!!!”
可惜发出的只是软而尖的“喵”声。
他去哪里都不忘抱着他的小猫, 带着他的猫四处溜跶、认人。
夜父夜母也发现儿子养了一只猫,他们曾想观摩这猫,结果发现这猫脾气大, 只肯给夜杀抱, 二人只好讪讪收手。
不过对于家中突然出现一只猫、满城又流传什么猫妖之事,二老仍是很关注的——
毕竟, 当家中出现这只猫后,夜杀经常出门,经常神出鬼没,实在不能不让人担忧。
小夜杀何时成了猫奴?
但夜杀似乎确实很喜欢他那只猫。
他此前没有养过幼小的动物,这种软乎乎的、夜里会变成小女孩的小妖怪, 激起了他太多兴趣。
他一边向其他养猫的人学习如何养猫,一边关注自家的小猫。
于是军营中的人都知道了他有只小猫。
但是众人提出要带着夜杀养的小猫, 认一认自家的猫,以后小猫们可以一起玩……夜杀却犹豫了。
夜杀道:“你们的猫, 万一不是好猫, 带坏了我家小猫怎么办?”
众人:“啊?”
夜杀:“我得先看看你们的猫,和我脾气的猫,才能和我家小猫玩。”
众人:“……”
……猫咪们交朋友, 你一个人类非要凑什么热闹?
不等夜杀为他家小猫找到合适的猫咪朋友, 他便陷入了另一种烦恼。
因他发现,他家这只小猫咪,越来越肆无忌惮, 脾气越来越大……
整个白日她都要呼呼大睡,他怎么摇, 她醒不醒看心情。到了夜里,她变成小女孩, 还要狡辩说她白天是去修行了。
可是夜杀看着她睡得清明十分的眼睛,很怀疑她就是在贪图享乐。
她还越来越会使唤他。
起先她对夜杀还有一腔小矜持,不好意思事事依赖他。后来缇婴发现他和她师兄一样万能,一样心灵手巧,于是,她的所有事都推到了他身上——
比如喂她吃饭,帮她漱口,给她擦脸洗浴。
她只有夜里做人时会清醒十分,白日时,就是一只被宠坏了、一直打盹的小猫。
然而夜杀也不好发火。
因为这只小猫偶尔睡醒了,看他脸色不好,它便又亲又蹭,围着他转,一个劲地“喵喵”叫。她硬是缠得他脸色好起来,才跳入他怀里,又要他帮她顺毛,揉她下巴。
夜杀发现她越来越喜欢被他抱着走了。
甚至好几夜,她都不愿意化出人形,只拿着猫爪沾着桌上的水写字,教他开什么灵脉。
倒是夜杀发了一次火后,她才收敛,夜里乖乖变回女孩子。
夜杀总觉得自家的猫,怪怪的。
……且又舔又蹭又喵喵叫,过于拿捏他。
待有一日,小夜将军和一位养猫的属下交流,试探地说出自己的烦恼,那属下恍然大悟,又笑道:
“小猫是这样的。它觉得自己是你的主子,你可不得伺候它?”
夜杀:“……?”
他道:“我才是主人吧。没有我,谁养它?”
那属下大度非常:“小猫是不讲理的,在它眼里,它才是主子。你看它平时是不是对你爱答不理,又忽然会对你很热情?那是它在奖赏自己的仆从呢……在小猫眼中,我们都没什么地位。”
那下属说完,又乐呵呵地急着回家,去抱自家的猫玩耍,夜杀心里却不痛快了。
他却也没完全相信属下的话。
他决定试一试自家的小猫咪。
于是,这一夜,化回人形的缇婴刚打个哈欠,就听夜杀在旁似笑非笑:“睡了一整日,你好像还是困。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缇婴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要教你开灵脉的。”
不过真是好愁,她教了夜杀这么久,夜杀怎么总也没有动静。
难道他不是修行天才?
哼,枉平日里那么多人吹嘘他、捧着他,好像什么万通灵根就高人一等,在这个幻境中,小夜杀连个灵脉都开不了,不也是很普通的凡人——远远不如她。
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幻境还不错。
夜杀靠墙而立,看那坐在桌边的少女似乎鄙夷而得意地瞥了自己一眼。
他心中记下,面上仍挂着笑,声音轻柔:“真的不再睡觉了?我可以继续抱着你,哄你睡啊。”
缇婴犹豫一下:她有些觊觎师兄的怀抱,但是……
缇婴坚定道:“不要动摇我的决心,我要教你修行,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幻境。”
她日日提“幻境”,分明是走的日积月累、非要念得他相信她的戏路。夜杀心知肚明,却只是笑嘻嘻听,不置一词——她念归她念,他从不接口,从不问什么师兄妹过往的经历之类的事。
缇婴又打个哈欠,问夜杀:“来,我们继续开灵脉……真是的,我教你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叫我‘师姐’啊?”
夜杀半真半假地弯眸:“等我真的开了灵脉啊。”
缇婴噘嘴。
她要开始教他修行,夜杀却说“不急”。
他弯着眼睛,看起来十分体谅她:“白日时你是猫,我不好拿人类食物给你吃,你又不肯吃老鼠,实在可怜。在开始你的课业前,我们先喂饱你吧。”
缇婴惊喜。
她一下子眼亮,感动:“真的嘛?”
她确实修了辟榖,但她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辟榖。她十分眼馋各种人间佳肴,但在此幻境中,困于自己是只猫,夜里又只有变成人的两个时辰,就算任性如她,也不好意思将时间浪费在吃饭上。
不过今夜,夜杀却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屏风外的前堂,用一桌美食佳酿来迎接她。
缇婴欢喜,立即入座。
她看得目不暇接,一时不知该吃什么,夜杀站在她身后,轻飘飘道:“这些全是我做的。”
缇婴仰头,看身后站着的少年,对他露出笑容。
她的笑,将他瞳眸映得闪烁,不自觉别开眼。
却听缇婴无忧无虑道:“我知道是你做的,你很会烹饪的。”
夜杀眉目间的笑,僵硬了一下。
他道:“我不是江雪禾。”
缇婴连连点头,态度敷衍:“你说得对。”
她举起箸子,朝着桌上的一盘烩肉下手。
夜杀在身后深吸一口气,掠过这个话题。
他保持带着笑的眼神,在小佳人动箸之时,蹲到她身后,手伸到她颈后,将她掠入领间的一绺秀发拂出。
他道:“你发间,连个簪子也没有啊。改日给你买,好不好?”
缇婴:“不要。簪子容易掉,我不用簪子,用发带的。”
她觉得自己的耳垂,被他的手轻轻捻住。
她后背起一层鸡皮疙瘩,因为他的碰触而略微不安,又听少年在后道:“耳洞也没有……戴耳坠也不方便?”
缇婴有些紧张,咬着箸子,半晌才道:“是的。”
夜杀轻笑:“那我改日帮你扎耳洞……”
在她又要拒绝前,他说:“和我在一起,我会保护你,不用你打架。什么簪子耳坠,你都可以戴的。”
缇婴愣住。
她心想:可是幻境中的一切,会带到现实中去吗?我本就是用神识进的师兄的识海,纵是幻境中我身上发生什么变化,现实中应该也不会有变化吧?
那我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她陷入这个困惑,一时咬着箸子忘了用餐。这种怔忡落在身后的夜杀眼中,更像是她又在想她那位师兄,怕与他做了什么,她师兄会怪她。
夜杀心里冷笑。
他强忍着,没有在她耳珠上狠狠一掐的冲动。
他继续柔声细语地和缇婴说话,哄着缇婴吃饭。
缇婴向来习惯他的侍候,他三言两语拿捏了她。不过她是小猫胃,不管多馋,能吃下的,也就那么一点儿……
小猫儿很快打了个饱嗝。
她被自己惊到,一下子捂住嘴,眼珠滴溜溜转:“夜杀哥哥,你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对吧?”
夜杀忍笑:“没有啊。”
她正松口气,夜杀忽然凑到她耳边,询问:“我做的饭好不好吃?”
缇婴点头。
夜杀:“还想不想再吃?”
缇婴点头。
夜杀:“我的武力如何,能不能保护你?”
缇婴继续点头。
夜杀:“那我是不是很好?”
她连连点头。
夜杀:“那怎么办?”
缇婴迷糊了:“什么怎么办?”
夜杀慢悠悠:“你这样的小姑娘,都是要嫁人的。嫁了人,我就不能陪着你了。”
缇婴愕然。
她心想:啊?嫁人?你不是说我是猫妖么,我怎么又能嫁人了?你到底相不相信我的故事啊?
缇婴口上回答:“没关系的。”
她的懂事,让夜杀忍怒。
夜杀努力维持笑容,哄着她问:“那你不需要我一直陪你么?你缠在我身边,到底是为什么呢?可别说我是江雪禾这样的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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