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缇婴执拗,她仍坚持解这封印……师兄已经傻成这样了,指望不上,她要是一直当一只猫,难道要和傻师兄一起,被困在这里吗?
这解封印,便解了差不多十日时间。
某一晚,夜杀回到屋中,忽然迎上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欢喜又激动地朝他奔来,跳入他怀中,让目瞪口呆又浑身僵硬的少年后背抵在墙头,被迫搂了她满怀。
她快乐得要哭了:“哥哥,我终于出来了!”
夜杀低头。
第一次被女孩子投怀送抱,满怀馨香,他有些恍惚,低头看她。
既觉得她眼熟,又十分警惕。
夜杀绷着面容:“你是谁?”
“我我我,”缇婴本想说“我是你师妹”,但怕这个笨蛋不相信,她便迂回一些,“我是你的小猫啊!你天天抱着一起睡、一直养着的小猫啊。”
夜杀:“……”
夜静露深。
缇婴委委屈屈,抱膝坐于一旁。
夜杀灌了两壶凉茶,才冷静下来,回头,恍恍惚惚望她。
他手指扣着桌面,思量片刻,喃喃自语:“……原来你是一只猫妖。”
缇婴:“……我不是。”
他瞥来。
那一眼带着笑,却森寒。
他肯定非常:“我之前见过你,你当时逃了。你就是猫妖!”
缇婴心酸:“……你说是就是吧。”
缇婴认为自己不可自暴自弃。
她看夜杀用漫然的眼神一次次打量她, 他的眼神越来越清醒,越来越冷然,缇婴便心中一颤。
是了, 疼爱她呵护她原谅她的, 只有经历过许多磨难的江雪禾;绝不是一张白纸的夜杀。
她若无法取信夜杀,夜杀是会杀了她的。
于是, 在夜杀手扣着桌案、寻思着要开口时,缇婴抢先一步,赶紧说话:“好啦,我实话实话,我和你并不是没关系, 我也不是猫妖。
“我是修士,你也是修士。你是我师兄来着。”
她好是委屈:“……我就是帮你疗伤, 躲一只厉鬼,不小心进了你识海。谁知道你的识海怎么出了问题, 明明之前都没关系的……我一进去, 就被吸到了这里。你跟我一样。”
夜杀点头:“原来如此。”
可是缇婴知道他不信。
她好着急,睁大眼睛:“我没骗你!你真的是我师兄,你看着我, 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吗?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她凑过来, 扑到他面前,让夜杀心中燃起的杀意突兀地凝住。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却依然在她凑过来时, 闻到少女的香气。她姣好雪白的面颊离得这样近,夜杀搭在案上的手肘, 微微僵硬一瞬。
他觉得自己本应没有任何感觉。
可是他此时大脑空白。
反应过来时,夜杀心中生恼, 抬臂推开了她。
他力气大极,一下子将她推得摔到了地上:“别离我这么近。”
缇婴第一次被他推倒,摔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仰脸看他,眼中快速的,聚起了水光,粼粼生波。
夜杀眼中藏一抹后悔之色。
他蹲到她面前,支吾一下,还笑一声:“你不是妖怪吗?怎么还能被我一个凡人推倒?”
缇婴暴躁:“我说了我不是妖!而且你是我师兄,我怎么提防你?”
她泪光盈盈,抽抽搭搭,越想越生气:“你还从来没打过我呢。你欺负我!”
夜杀垂目看她。
缇婴低着眼睛擦眼泪。
她哭得半真半假。
确实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想博他好感与同情。
然而,也许不做江雪禾的夜杀,当真是冷酷万分吧。
他垂着眼看了她半天,她哭得都要流不出眼泪了。她抬起雾濛濛的眼睛,看到这少年的神色,倒是很平静,很淡然。
缇婴:“……”
——美少女在你跟前哭成这样,你都无动于衷。
那江雪禾平日对她……缇婴心脏突兀一揪,生出一丝颤意。
师兄对她的疼爱,是违背他的本性的吧。
他必然十分渴望去千山,才会对千山的小师妹,那般呵护。
夜杀蹲在一旁,观察这小妖怪半晌,见她哭着哭着哭不出来了,便知道她的小把戏到了尽头。
难言的,他在她不掉眼泪时,心中微微地松了口气。
夜杀看着她发呆的小脸:“不撒谎了?”
缇婴抬头,语气平静:“我没有撒谎。你是我师兄。”
夜杀:“那就是你认错人了。”
缇婴鼓腮,非常无奈。
夜杀举例子:“你看,你原形是一只猫,怎么会不是猫妖呢?你说你是修士,被困在猫身中,那我既然是你师兄,为什么我连你说的灵脉灵根都没有?这岂不是又证实你在撒谎?”
缇婴:“那是、那是……因为这是幻境!”
夜杀挑眉,道:“若真是幻境,我在此十五年,这就是我的一生。你凭什么要说服我,打破我的一生呢?”
缇婴:“这、这不是真的呀,这怎么可能是你的一生?你真的记忆是完整的吗?每件事你都记得非常清楚?你的记忆中,难道就没有什么空白……”
他的脸寒下。
他倏地抬手,一掌按在了她颈上。
缇婴惊惧,不敢说下去。
她刚刚冲破识海,能够以人身出来与他说话。她此时很虚弱,说服不了他,更怕自己被他无意中杀掉。
半晌,缇婴哭丧着脸:“好吧,我撒谎,我是小骗子。”
她又偷偷抬起一只眼,和他讲条件:“那你能不能试着开灵脉呢?说不定你一开灵脉,你的灵根刷一下就长出来了,识海就出来啦……”
夜杀慢条斯理:“方才在骗我,现在又开始哄我?凡人修行,是你说的那么容易?”
缇婴:“试试嘛。试试又没关系。”
她跃跃欲试:“我来教你开灵脉……”
她竟然有教师兄修行的一日!
哦哦哦,她要哄师兄叫她“师姐”,日后出了幻境,他得尴尬死。
她还从来没做过师姐呢。
她想到师兄的窘迫便兴奋,眼睛流动着琉璃一样璀璨的光……少年的手掌拍下,打得她脑袋往前磕了一下。
缇婴恼:“别碰我头发!”
夜杀觉得她又在胡说八道:“少做梦。”
二人在屋中互相试探,灯火一直亮着,门外便有仆从敲门,来催促了。
仆从道:“小公子,你该睡了,老爷与夫人说,你明日还要早起去巡营。”
夜杀应了一声。
夜杀转头看那坐在地上的小姑娘,表情突然有些尴尬。
这一夜之前,她只是一只小猫。他觉得她好玩,夜夜搂着一只小猫睡觉,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此时,她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不提她是人是妖,他总不可能搂着一个小姑娘睡吧?
缇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神躲了几下,回来看她时,他似下定决心:“你走吧。”
缇婴怔住。
她脱口而出:“我不要。”
夜杀道:“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我收留你几夜,已是仁慈。但你也不能赖着我吧?我原以为你是一只猫,结果你不是……我是不可能留一个小姑娘在身边的,别人怎么想我?”
他脸微微红。
缇婴惊愕地看他。
她从没见过师兄脸红的样子,他这副少年的别扭,何其少见。
她看得兴致盎然,他瞪了她一眼,再次给她下通牒:“好歹养了你两日,我不告发你,你走吧。”
他背过身。
那小姑娘真是没脸没皮,立刻扑过来,抱住他腿,嚷道:“我不要!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哪有同处幻境,师兄妹分开的道理呢?
而且说实话,那日被困在猫身中,被人追赶,四处躲藏,饥肠辘辘,也让缇婴害怕。
她不想吃苦。
幻境别的不说,夜杀哥哥家境很好,不缺她的吃穿用度。
夜杀哥哥会把她养得很好的。
夜杀低头,微恼:“放手!”
她娇娇小小,整个人扑来抱住他腿不松开,少女的柔软无骨贴着他,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立。
他只有十五岁,平日多么威风凛凛,私下也有如此羞恼僵硬的时刻。
缇婴仰着脸:“你别赶我走。我是你养的小猫,你当做不知道我是人,继续养我好了嘛。我也不乱说话惹你不快了,我不想出去饿肚子。”
夜杀眸子微瞠。
他道:“你就是怕饿肚子?”
她连连点头。
他眸色几变,惊疑地打量她,一时间,啼笑皆非,放松了不少。
初初觉得她是小妖怪时,他回想起初遇那日她的身手,他自觉自己一个凡人不是对手。他不可能留一个威胁在身边,城主若是知道,也会疑心他……
但是他低头看她,心却软了下来。
夜杀小声:“只此一夜,下不为例。明日你就走开。”
缇婴只管今夕不管明朝。
明日他赶她走,她再抱大腿求他好了。
缇婴爽快答应:“好的,师……”
一声“师兄”,在他似笑非笑的凝视下,缇婴小声改口:“哥哥。”
少年怔了一怔。
他扭头抱臂:“我不是你哥哥。”
缇婴扮鬼脸。
缇婴便知道,她总能说服他。
洗漱之后,她快速爬上床,等着他上来。结果他磨磨蹭蹭,徘徊在床榻边许久,看得她又困,又疑惑。
缇婴问:“你不睡觉吗?”
她张臂,是一个要他抱的姿势:“我想睡觉了。”
夜杀:“……”
他登时炸毛,斥她:“不知羞耻!”
缇婴呆住。
她茫然又委屈:“你以前都抱着我睡的啊。”
……她有时候缠他缠得紧,他就会留下,哄她睡着了,才离开。
怎么就不知羞耻了?
师兄都从未这么说过她。
是因为凡间那些繁文缛节么?可是她是修士啊。
缇婴先伤心,再生气,恶狠狠地瞪着夜杀,骂他:“那、那你跟我一样,不知羞耻!不不不,你比我还不知羞!”
夜杀脸滚烫。
他硬生生受了她的骂,却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以为你是猫,才抱你一起睡。我现在知道了,当然不会那样了。”
他还转而说教她:“我知道你是猫妖,没有廉耻,但我们人和你不一样。我们修身齐家,都是要做君子的。”
缇婴:“……”
听不懂。
但是她看到夜杀一脸不高兴,好似烦恼地瞪了她好几眼,他从旁边靠墙角的箱中扯出一床被子,铺在地上,便和衣躺了上去。
躺在地上的夜杀扭过头,与那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对视。
他道:“真没想到,我在自己家,还要睡地上。”
缇婴抱紧床褥,慢慢将自己埋身其中,不乱说话了。
这个幻境真是让她迷惑且惶然,但是闻到师兄身上的气息,有师兄陪在身边,缇婴又没那么害怕了。
……只是师兄变得如此废物,破解幻境的重任,可能真的得靠她了。
沉入睡梦前,缇婴兀自发着愁:她真的看不出,这个幻境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处处不对劲,反而构成了一种和谐的统一。
那创造幻境的人,必然很厉害。
次日天未亮,夜杀便醒来。
城主不在,他与其他几位将军一同轮换巡营,自然不能懒怠。
夜杀起来,想到那猫妖,便想提醒她赶紧走——最好在自己回来前,她就离开了。
夜杀站在有一点亮光的屋中,咳嗽一声。
他撇头看帐子,心中生出一些怪异——当床榻只属于他一人时,他可从来没有睡觉扯帐子的习惯。
但是小猫妖,虽然奇奇怪怪的,却是个女孩子啊。
夜杀又硬生生干咳一声。
他自觉自己提醒得差不多了,便向帐子方向走去,扯开帐子。
他调整自己神色,让自己面无表情:“你该走了……”
他的话收住。
此时躺在他床榻褥间的,不是一个小少女,而是一只毛发雪白的小猫。那样柔腻的毛发,小小一团,如一潭月光,睡在温暖的帐中。
夜杀的心,瞬间软作一团。
夜杀声音不禁放低:“你怎么又变回来了?”
他硬着心肠,一把将这小猫薅起来。小猫尖叫一声,软软的“喵呜”声从被中钻出,她扑腾着跳出褥子,一下子也发现了自己再次成猫身。
缇婴呆住。
她立刻查看自己的识海。
识海再次被冰封住,她努力许久的破开的封印,重新将她的神魂封住。
冰冻三尺。
她的心也瞬间凉了。
夜杀看它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他实在觉得它可怜得有些可爱,便咳一声,弯下腰一把将它扯入怀里,重重地揉了一把。
缇婴抗议,却只能“喵喵”。
听到她自己的喵喵声,她备受打击,整只猫瘫倒不动了。
夜杀便抱着 它出门,笑嘻嘻哄它:“好啦好啦,看来你法术不厉害,才能维持一晚嘛。
“你别不开心了,我带你去军营转转,带你玩玩怎么样?
“不过话说好,你变成人身后,就得走。我不能留一个人的。”
缇婴不叫了。
她烂泥一样趴在他怀中,由他抱着又摸又哄。
他不小心摸掉了她两根毛,她才立刻炸起,冲着他龇牙叫,还要从他怀里钻出去,不许他抱。
夜杀连忙托紧它。
于是,小夜将军上马时,守在外的侍卫,都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只白猫,还一个劲儿地低头和那猫笑眯眯地说话。
众人惊悚。
……小夜将军战场杀人如麻。
谁想得到,小夜将军私下爱猫。
夜杀带着小猫一起进军营,原本仍是满不在乎的,在营帐中,与其他几位将军碰上,那几位将军眼神怪异,盯着他怀里的猫。
一位将军说:“你何时养了猫?”
夜杀张口就来:“家里一直养着,没让你们看到,怎么了?”
另一将军道:“前些日子,禁军在城中追捕一只猫妖,那猫妖正是一只白猫……它已经消失了很久,我等忧心它在城中作乱,已报告城主。城主在与巫神宫交涉秽鬼潮之事,我等在后,也不能拖后腿……
“夜杀,你说实话,这只猫,是你家的吗?”
夜杀面不改色,仍是笑:“我不是说了,养了很久了?你们不信我?”
他眼中始终带笑,又年纪尚小,与他对面的几位将军,却各个尴尬别目,不敢接他话。
缇婴趴在夜杀怀中,心想:原来做了凡人的师兄,也让人这么害怕啊。
但是奇怪。
她就不怕他。
她从没觉得他哪里吓人……他脾气那么好。
缇婴这样乱想着时,夜杀在它头上揉了一把。接着,缇婴身子一空,他放了手,它被摔到地上。多亏它机敏,赶紧一跳,脚踩到地上,它回头瞪他一眼。
夜杀唇角噙一丝笑:“你出去玩吧,我要和几位将军商议捉猫妖、为城主分忧的事。这种事,你一个小猫,听着也会害怕吧?”
小猫果然抖了一下,扭头就跑。
毡帘在身后落下。
缇婴听到一个将军道:“你这小猫,很有灵气啊。”
她接着听到夜杀慢条斯理的笑:“是啊……”
他语调拖长。
缇婴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她知道他生了杀意。
她却不知道他的杀意,针对的是谁。
缇婴不敢再回去那个军营找夜杀了。
她自然也是有事要做。
她不敢在城中乱晃,怕被人抓到。想到自己一开始出现在幻境时的地方,缇婴偷偷摸过去,溜进了那个被荒草围着的村里。
她是觉得那个村子一排墓碑,和现实中的古战场中的墓碑很像。
说不定二者有些联系。
缇婴找到那些墓碑,在墓碑间挪着猫步,东张西望。
当时在古战场,她跟着师兄,一起看过那些墓碑,听师兄讲了十年前柳叶城的秽鬼潮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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