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的缇婴天真询问:“我接受不了怎么办?”
林青阳为她极端的情绪揪掉很多白头发,最后无奈地说:“……那就试着忘记吧。不多想, 便不会多在意了。”
缇婴不知林青阳在伤怀什么,但她确实听林青阳的话。
她努力修行,练习法术,前师父本事不够,她就找更好的师父,想学习更厉害的道法。在所有的事情中,她心头始终罩着一团迷雾,她不愿回头去看。
当某一日,有人道破迷障,她心中迷雾散开一些,她向着路尽头看去——
她看到的是江雪禾。
她喜欢江雪禾。
她正是喜欢他,才总和他一起玩,才愿意被他哄,才主动下山想找他。
她喜欢江雪禾。
她正是喜欢他,格外喜欢他,才会心口总是莫名地惶恐、莫名地紧张,才会对他生出贪欲,总想和他亲昵。
她正是喜欢他,才会既自私地不肯接受他“永远在一起”的提议,又生怕他因此而不再理会她,所以她装傻装痴,一个劲儿地逗弄他;明明不肯应他,还要他抱要他哄,要他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人……
所有的热爱与厌恶,逃避与惶然,如同万千碎片,在一团迷雾中飞散、拼凑,最终拼出了“江雪禾”三个字。
而这,正是夜杀所说的“撩拨”。
正是“喜欢”。
夜杀跪在那处,看着缇婴脸色一点点白下去,眼神空空荡荡。
她心间因喜欢而泛酸,鼻尖通红,眼中噙了一汪清水,抬头颤颤巍巍地看他。
波光流动,我见犹怜。
夜杀的铁石心瞬间软下,他俯下肩,又尝试着来瓦解她的天真:“好啦,别想了,我……”
他凑近她。
他只是试图哄她,并没有趁此唐突的心思。但是过近的距离,刹那间让缇婴惊恐。
缇婴抬手便推开他,往后缩。
气氛降到冰点。
这一次,夜杀心火是真的烧起来了。
他抬头正要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就见缇婴露出惶惑的神色,摇身一变,化身成了一只小白猫。
夜杀脸色煞变,意识到不妙:两个时辰还没到,她根本不会变回小猫,除非她是自己施法,自己主动的。
夜杀脸色微僵,倾身便要扑她:“小婴……!”
那只小猫伶俐无比地躲过他的手,踩着床架往幔帐上抓去。它身手灵活,夜杀捕捉不及,它轻快地跳到了窗台上,回头看了夜杀一眼。
少年脸色青青白白。
他僵硬非常:“你做什么?!”
他语气严厉:“你想想后果!这里只有我会帮你!”
缇婴心想,她也不做什么。
她只是大脑一片乱,不知如何面对自己的自私,不知如何面对师兄。
她到底是被江雪禾宠坏了——任性自我,解决不了的事便要逃避。
小猫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夜杀身边,像他说的那样,继续“撩拨”他了。
它要走了。
夜杀试图追捕它。
他急匆匆推开房门,衣衫不整,跳上矮墙。他在黑魆魆的夜中奔行了很长一段,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他才意识到他根本追不上缇婴。
他教她怎么熟练地用猫身攀墙爬树。
他还知道她会法术。
先前不在意的事,此夜统统成为阻拦他的迷障。
夜杀立在墙上,心中空茫,当真生了后悔之心。
……早知如此,他就不点破了。
长长久久地骗她留在他身边,总是好过点明一切,让她恼羞成怒,不知所措。
他到底年少。
他高估了自己,如今不知该怎么办,才能找回缇婴。
接下来数日,谁都看得出夜小将军心情不佳,情绪低落。
据说,他把家里的猫弄丢了。于是,众人总是看到,办完公务的夜小将军,在大街小巷间巡逻,试图找回他那只猫。
他在自家府邸的长巷一路上摆满了食物,冷盘热茶不忌,荤素搭配得当,各类零嘴儿小摊位,热热闹闹。
他想用这种方式勾得小猫回来,但是猫咪恐怕确实是世间最没有良心的小动物——她一去不回,任他夜夜等待,她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
夜父夜母知道他的低落,都来安慰他。
城主都过问他到底丢了一只什么猫,是否需要全城追捕。
夜杀自然不敢让其他人帮着一起找:他们若看出那是一只猫妖,小猫就再也没可能回到他身边了。
夜杀只好敷衍搪塞。
如此,只让这些关心他的人,更为在乎。
众人琢磨着,给夜小将军找点正事——比如,再聊聊他和柳姑娘的亲事。
除了夜杀本人,夜家父母、城主一家,都极为赞成这桩好事。
柳轻眉甚至忍着娇羞,亲自登门,想和夜杀谈一谈,聊一聊他二人之间的事。
缇婴其实一直关注着夜家。
她只是不愿意再和夜杀玩什么、说什么了。
她如今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兄,更何况一个幻境中的夜杀?
她到底是一个修士,想躲一群人很难,想躲一个夜杀,却容易。不过她看到柳轻眉从轿中走出,进了夜家大门,心中仍浮起很多不舒适。
发现自己对师兄的喜爱后,缇婴便知道自己为何很怕柳姑娘了——
柳轻眉比她美比她懂事比她温柔比她高挑。
师兄若是喜欢柳轻眉,那怎么办?
于是,柳轻眉前脚进入夜家,缇婴便用小猫的身子,蹑手蹑脚、熟门熟路地进入夜家,想偷听柳轻眉和夜杀要聊些什么。
它趴在瓦砾间,用树叶挡住自己幼小的身体,耳尖竖直,听到下方少女与少年春风细雨一样的对话——
柳轻眉:“昔日你与我也算得上两小无猜,谁知今日,你我对坐,竟相顾无言。”
夜杀冷淡:“抱歉。”
柳轻眉:“纵是为了应对‘秽鬼潮’,你也拒绝?”
夜杀:“你们找旁人吧。”
柳轻眉语气微急促:“爹爹说,其他人都没有你那样的体质……”
夜杀轻笑一声。
他似开玩笑一般说:“需要什么体质?生辰诞日相同,应该不难吧?这个若是找得到,其他的,要我剖心挖骨,也无妨啊。”
柳轻眉怔住,然后伤心,声音落寞:“……这不是你一人的事。”
屋檐瓦砾上的缇婴,听得腻烦。
她最烦被人逼着做什么事,何况柳轻眉还是逼夜杀哥哥做她夫君……夜杀哥哥又不喜欢她。
缇婴从瓦砾间爬起,正想离开,听到下方门外传来声音,是仆从的。
那仆从说,夜父夜母还有城主,有话与夜杀说,让夜杀先过去。
缇婴一听便知道他们又要说服夜杀,她看到下方少年修长的身影从屋中步出,连忙矮下身,生怕被夜杀看到。
夜杀似乎有些感觉。
他抬头朝高处望了望。
晴空朗朗,好风青云,叶落簌簌。
正是一个好天气。
他没有找到那只小猫。
他心头空落,呆了片刻,仆从尝试着催了一句,他才自嘲一笑,跟着仆从离开了。
他走后,缇婴趴在屋顶,琢磨着他们逼迫师兄的原因。
莫非在现实中,十年前,叶呈并不是柳轻眉的未婚夫,柳轻眉是要叶呈成为她未婚夫,帮她开启人祭,解救“秽鬼潮”?
古战场的鬼魂,整整十年都不渡,是柳轻眉不肯让那些冤魂解脱?怕那些冤魂杀她?
难怪……柳家总是惹上一些妖鬼,师兄总要捉妖,师兄还说他身上的黥人咒出了些问题……
说不定正是黥人咒所缚的冤孽之力,全在柳家。除非师兄解除那些冤孽,才能解开一部分咒。
可惜柳轻眉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个幻境,暴露了她的罪孽。
咦,这么一说,这个幻境难道不是要害她师兄,而是要还原一些真相?
缇婴心中对柳轻眉有了警惕,便用最大恶意揣测这位凡人姑娘。
一时间,她觉得柳轻眉真是罪大恶极,菩萨面蛇蝎心,竟然比她还坏。
缇婴在屋顶上猜忌下方屋中的柳轻眉,屋中那只有十五岁的少女柳轻眉,眉心轻轻一动,怅然若失地侧头,看着屋外的柳叶飞扬。
柳轻眉轻声:“……得想法子,说服夜杀啊。”
缇婴在上炸毛。
刺耳尖厉的猫叫从上方传来。
柳轻眉抬头间,还没看清,便觉得一道飞影扑来。
她惶然不知所措,那扑来的飞猫,在她手上狠狠挠了一爪子。柳轻眉的手背浮起血痕,她骇然万分,心跳剧烈,捂住心脏便开始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但她看清了小猫。
她手撑住面前小几,颤抖着:“快、快走……”
小猫吃惊看她。
柳轻眉见它似乎听不懂,明明脸色苍白,仍艰难地喘息微微:“若是让人发现你弄伤了城主女儿,你便走不了了……你便是夜杀哥哥养的那只小猫吧?不想为他惹事的话,你快些走。”
缇婴怔住。
它偏头看柳轻眉。
面前这人间少女羸弱无比,弱柳扶风,却如此善心……好像和她想的“恶毒”没什么关系。
难道她误会柳轻眉了?
它发呆中,听到脚步声仓促地从外奔来,一个个高呼:“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小猫当即爬上窗,踩上屋檐逃跑。
它回头看一眼时,见夜杀跟在人后,懒洋洋地朝这方走过来。
夜杀分明不是很关心柳轻眉可能遇到的危险,又有那么多人先于他救人,他不想当城主的乘龙快婿,自然多多怠慢,最好。
夜杀无意地一抬头。
他与屋顶的小白猫四目相对。
一刹那间,缇婴见他眸子凝住,慵懒的神色一收。
他由走变跑,飞檐走壁跳上屋顶,来追它这个罪魁祸首。
缇婴掉头就跑。
这一次,夜杀追了很久,但身为凡人,哪怕武艺再高强,也不是缇婴的对手。
他回到夜家时,脸色难看。
缇婴也心有余悸。
师兄太厉害了,好几次,她都差点被他追到。多亏她现在是一只猫,容易躲藏,才险险从师兄眼皮下逃脱。
然而再来一次的话,缇婴觉得自己必然逃不掉了。
她生了后怕,便不再敢去夜家那条巷子,怕被夜杀堵到。
而在夜家,众人肉眼可见,柳姑娘被一只猫挠了手,差点因心疾而病重,夜杀见了,竟然露出一丝笑。
众人震惊他嘲讽柳姑娘时,幸好听他解释:“我找到我那只猫了。”
众人:“……”
夜杀去向城主致歉,更少见地主动去看望柳轻眉。他关心了柳轻眉几句,更多想问的,却是他那只猫的踪迹。
柳轻眉既伤心失落,又觉得他太奇怪了:哪有人,关心一只猫,关心到这个地步?
柳轻眉品呷出其中异常,便向夜家询问夜杀身上最近发生的事。
夜父夜母关心儿子,又对柳家十分抱歉,他们详细说了那只小猫的事。
柳轻眉轻声:“一只猫迷得人颠三倒四……夜杀该不会被诱惑了吧?伯父伯母,我和爹爹入城前,就听说,城里有一只猫妖……”
夜父夜母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柳轻眉又安抚他们:“也许是假的。我们再看看吧。”
她性情温柔内敛,平日总是缠绵病榻,但一旦出事,她又远比城主本人镇定。
思忖半晌,柳轻眉道:“莫要打草惊蛇。”
夜杀从柳轻眉受伤之事中,燃起一丝希望。
知道缇婴仍然在,他便继续找她。
而缇婴,唾弃自己的摇摆。
她一方面害怕面对夜杀,一方面又关心夜杀。总是与夜杀捉迷藏,既想看他,又不想被他发现,缇婴也疲累万分。
而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让缇婴更为消沉。
缇婴发现,夜家巷口那个捏糖人的老伯伯,不见了。
她去那个巷子好几次,都没见到人。起先只是不在意,后来有一夜,缇婴变回人身,趁着夜杀在宫当值时,路过那个巷子,遇到几个小孩踢毽子。
缇婴本爱玩爱闹,只是现在不敢罢了。
她眼馋地看了一会儿小孩子的玩耍,觉得师兄有可能快从宫中出现了,便赶紧要离开。
而那几个小孩发现她一直看他们,她要走了,他们好奇地偷看她。
缇婴怕他们被师兄看到、说漏嘴,便用糖葫芦来收买他们。
小孩子欢呼,连连答应她,无论谁问,他们都没有见过她。
缇婴蹲在地上,一边咽着口水,把用发带换来的糖葫芦分给他们,一边随意地问:“你们怎么不吃糖人了?那个老伯伯的糖人,不好吃了吗?他怎么不来摆摊了啊?”
小孩子们傻眼。
一个大胆的小孩奇怪问:“姐姐,你说的什么老伯伯?我们没有见过什么老伯伯啊。”
缇婴:“……”
血液霎时僵凝。
缇婴缓缓抬头。
她看着这些小孩,声音带着些颤音:“就是,这条巷子,每天傍晚都有一个老人家摆摊……”
她详细描述。
小孩子们咯咯笑。
他们跑开:“你是不是见鬼了?这条巷子没有什么卖糖人的老爷爷啊。”
缇婴独自立在巷中,回头,朝着幽黑的深巷望一眼。
不,这里必然曾有过一个卖糖人的老人家。
不是鬼,必然是人。
她对鬼何其敏锐而惧怕,若那是鬼,她不会发现不了。
小孩子都说没有,只能是——幻境抹去了那个人的所有踪迹,连他人关乎那人的记忆都抹去了。
就如之前,缇婴分明不记得夜杀哥哥有一个叫“付明”的朋友。有一日,那个人突然出现了,而村落中的墓碑少了一个名字。
这是一个大型幻境。
不独独针对师兄的幻境。
幻境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进入幻境的人,会有一个身份。离开幻境的人,会被抹去身份。
缇婴一直维持猫身,所有法术被困在猫身中,只是因为……她不属于此幻境,幻境不容许外来修士破坏自己的世界。
她不是被幻境拉进来的人,她是躲避厉鬼、意外进入师兄的识海,是进入幻境的师兄的附带品。
幻境的记忆与她无关,发生的任何事与她无关,她不属于这里。
而师兄……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幻境中。
到底什么样的幻境,会让师兄毫无察觉,让一个个进入的人都没有察觉,还能在师兄的识海中展开呢?
缇婴想到了一种可能——梦。
梦貘珠。
师兄早早就在找寻这颗梦貘珠,他起初到柳叶城,就是因为梦貘珠的踪迹曾经在此出现过。
既然出现过,必然有人发现过。之后消失,必然有人藏了它。
梦貘珠自行织梦,将万千人带入梦境,又在梦醒后,不被所有人记住。
只有梦貘珠,才能在人间城镇,在师兄这样修为的人面前,引着他们无意识地进入梦境、再送他们离开梦境。
若只是梦貘珠,那么,这个幻境便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只是“旧日重现”罢了。
缇婴根本不需要为师兄担心。
只要他梦醒,他就会离开这里。
缇婴心里松了口气。
只是,她隐隐有些不安:她听二师兄说过,梦貘珠从来没有害过人。可是,如果梦貘珠有了主人,会不会被用来害人?
但是,一个梦境而已,怎么害人?
这些事,还是等师兄醒来,与师兄讨论吧。
如今……缇婴想着,既然这个梦境与她无关,那她没必要掺和,在旁观看一个故事便好了。
她还是烦恼梦醒后,怎么面对师兄吧。
缇婴一旦放下担忧,便难免掉以轻心。
她以猫身在外晃悠间,被一个猫贩子捉到了。
猫贩子把它抓进笼子里,看它通身雪白,与之前贴的通告上说的猫妖很像。不过这小猫被关在笼中,没有变成人,猫贩子一时失望。
无论如何,猫贩子都打算提着小猫,去禁卫那里走一趟,看能不能领到赏钱。
猫贩子才生出这种念头,集市间,便有一少年停留在了他面前,笑着问:“这不是我家小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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