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琢磨,青木君和江雪禾,难道不是同一人?
或者说,花家过于警惕,至今不相信仙人转世的说法?
……无论如何,缇婴出关之时,黎步早已失去行踪,离山三月有余。
人间七月流火,一白衣少年与鹅黄衣衫的少女在山林间奔跑,躲避那身后的追袭。
到了晌午,二人遁水而逃,又屏息了一刻有余,才感受到身后追击他们的硕大妖兽离开了。
少年与少女从水中钻出,湿漉漉的,如同两只落汤鸡。
少年拉着少女在树荫下乘凉,慇勤地给少女取出乾坤袋中的零嘴儿。
少女原本神色还好,即使一身潮湿,她也捏着一张符纸不知在琢磨什么,但她的手背忽然滴上一滴滚热的糖渍,灼得她一颤。
她一扭头,看到少年递来的糖葫芦外面那层糖衣已经被晒得融化,滴答答往她身上滴。原本鲜妍嫣红的山楂,此时蔫到极致,没精打采地与她面面相觑。
少女立刻跳起,躲避那滴下来的糖水。
她勃然大怒:“二师兄,你干什么?!”
旁边少年被她吼得,快要耳背,却因心虚,只好手忙脚乱地收了零嘴儿。
这二人,正是下了玉京山、以赶往巫神宫参加“猎魔试”为名、去找江雪禾的白鹿野、缇婴二人。
此时师妹发怒,白鹿野讪讪的:“乾坤袋可能漏了风……你别不高兴,师兄一会儿再给你买就是了。”
缇婴更怒:“一会儿,那些离开的妖怪肯定发现走错路,又回来追杀我们了。二师兄,请你不要小瞧你身上的衰劫!”
白鹿野无言以对。
他很对不起缇婴。
他不愿意缇婴与江雪禾单独相处,便非要跟着缇婴一道下山。他没想到,来玉京门之前追杀他的那些妖,只是蛰伏,并非离开。他与缇婴一下玉京门,便被妖族追杀。
人界在北,妖界在南。
追杀白鹿野的,并不是那些寻常的散布于人界的零丁小妖,而是来自妖族的厉害大妖们。
妖族连年征战,却仍不放过他这个半妖。
昔日妖界女王被玉京门前掌教在巫神宫的帮助下,被天命术算计,诞下了白鹿野。女妖王大怒,愤而离去前,不仅与仙门结仇,亦与这个婴儿结仇。
妖界未能一统,女妖王寻不到机会杀白掌教,倒是一直有机会,派人追杀白鹿野。
白鹿野的衰劫在身,导致他走到哪里,对女王都如明灯一般耀眼夺目。
此时,兄妹二人在树荫下乘凉,白鹿野苦笑着向缇婴解释:“我来玉京门找你与师兄之前,妖族对我的追杀已经很少了。我疑心妖界要么有了大变故,要么我那便宜娘终于想通,打算放我一条生路。
“我以为在玉京门待那么久,他们已经放弃了……没想到一下山,他们便追杀。原来只是欺软怕硬罢了。”
缇婴沉着小脸。
她有些不快,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心疼地看着自己才画了一道印子的传音符,心疼这张符纸浪费了。
白鹿野道:“都是我不好,害你一下山,都没有玩过一日,就要与我一起逃跑。”
缇婴满不在乎:“没关系,我又不怪你。你一直这么倒霉,我早有准备啦。”
白鹿野睫毛一颤,温柔地看着她。
小缇婴虽然嘴硬不承认,但他何其了解她,他知道自己确实打乱了小缇婴的下山计划。
缇婴征得沈玉舒同意,又一路瞒着江雪禾,她列了一长串纸,写她下山要玩要吃的。她要看戏,要听曲,要观花,要渡海。
她要绕去邻近南州之地看鲛人,再从边界之处北上去中州,中途会路过柳叶城,与江雪禾重逢。
然而因为白鹿野,缇婴一日都没有玩过。
她却没发火。
她只对他不小心将糖水滴到她手背上发火。
这么懂事的小姑娘……
白鹿野伸手抚摸她头颅。
他才碰到她头发,缇婴便躲开,警惕万分:“你不要碰我头发,你不小心拽掉我一根头发怎么办?我秃了怎么办?”
白鹿野:“……”
他被逗笑:“你不会秃的。”
缇婴不悦:“你怎么知道?我熬夜修行,出来后,花师姐见到我都不认识我了……我寻思着,必是她看出我头发掉得多了。”
白鹿野目光闪烁。
他望着这粉腮黑眸的小姑娘,心想女大十八变,花时也许是没想到你越来越漂亮……
他知道师妹喜欢听夸她的话,他正酝酿,缇婴忽然侧头,小声:“二师兄,是不是……”
白鹿野神色一正。
他亦听到引路妖兽们靠近的呼吸。
那些追杀他的大妖,又回来了。
他冲师妹摇摇头,二人便一起猫着腰,偷偷摸摸,开始新一轮躲避。
半月后,在一处山林,白鹿野与缇婴被追杀中,又引得天雷,将二人劈得惨然色变。
缇婴脸色苍白。
烟雨茫茫,她仰头看着灰白天幕,心有余悸,好怕二人站在林中,再次引得天雷。
师兄这衰劫,实在太厉害了……
而身后那追杀师兄的大妖又实在执着,追了他们一路都不放弃。再这么下去,她本就贫瘠的灵力,恐怕又要空了……
雨丝落在少女发间,缇婴揉了揉眼睫,蹲在地上咬手指,思考该怎么办。
白鹿野站在她旁边,气喘吁吁,用芭蕉做伞,躲避那雨丝。
白鹿野忽然道:“小婴,不能这么下去了。”
缇婴抬头。
白鹿野垂眼看她:“你与我兵分两路,各自逃亡。如此,起码一人会安全些。”
缇婴立即:“不要。”
白鹿野神色柔下,揉了揉她湿漉发顶……
缇婴:“别碰我头发!”
白鹿野神色不变,哄她:“我这些年,一直与他们斗智斗勇,他们是追不上我的。你灵力差一些,你我一道,我顾忌你,说不得你还拖累我了一些。再者,你是不是快跑不动了?
“若是他们捉到你,拿你威胁我,怎么办?
“我的本事,你不相信吗?我从小到大,哪一次被他们捉到过?”
白鹿野又道:“这一次追杀的妖,与平时不同。这一次的妖过于执着,分明有些缘故……我想弄清楚。你乖一些,好不好?”
蹲在地上的缇婴仰望他。
她睁着漆黑的眼睛,其实分外明白二师兄的意思——他怕连累她,想一个人带走那些妖。
缇婴心中不禁难过,她保护不了他。
她扯他衣袖,晃了一晃。
她说:“那你发誓,你一安全,就给我飞纸鹤。你一甩掉他们,就来接我。”
白鹿野笑,逗她:“我接你做什么?你不是来找你大师兄的吗?你现在说的好听,等见到他,你就舍不得跟我走了。”
缇婴立刻:“不会的!你需要我帮忙,我肯定和你走呀。”
白鹿野怔了怔。
他面上笑容清浅,又顶着她白眼,揉了揉他发顶。
他抬头看这漫天的烟雨,嘱咐她:“你与我在一起久了,会被我连累,受衰劫影响,容易倒霉。一会儿你我分开后,你想法子冲一冲那衰劫。你毕竟不是衰劫的主人,只要冲过去,厄运就不会跟着你了。”
缇婴点头。
白鹿野要走,缇婴手拽着他衣袖不放。
他低头,板起脸:“小婴,不是说好兵分两路吗?不要任性。”
缇婴不高兴道:“我没有任性。我是想说,这么大的雨,我好冷,你做人师兄,都不会疼爱师妹。你不能拿你一件外衫,给我披着挡雨吗?”
白鹿野愣了愣。
他喃喃:“我第一次见到追着男子要男子衣服的……”
缇婴理直气壮:“我就要!你不给,我就不放你走。”
缇婴到底逼白鹿野脱了他的外衫,给她披在身上躲雨。
白鹿野一走,缇婴披着他的衣衫,便施法念咒,借白鹿野的气息,引那妖怪来追她。
她心里打鼓,安慰自己:大妖真正要追的人是二师兄,即使追到她,发现追错了,大妖应该会放过她的吧……
缇婴从草丛中钻出来,回头,朝着烟雾缭绕的山野林间望去。
她轻声骂:“坏妖怪,来追杀我呀。”
一缕烟气,从她身上所披的衣袍上飞出,向天地间漫扬。她在原地站半天,琢磨着气息足以引来那妖,这才快快逃跑。
林雾幽深,烟雨弥漫。
缇婴在山间奔跑时,无意中朝下方的山道一望:
这么大的雨,八人抬着花轿,走着山路。
牌匾红绸与八人身上的红色衣袍,都显示这是一家人嫁女。帘帏摇晃,新嫁娘坐于轿中,凤冠霞帔,隐约可见面容柔美艳丽。
缇婴心头惊讶:这么大的雨,竟然有人出嫁,走这么陡的山路?
这新娘……好有勇气。
等等,这是婚嫁。
缇婴忽然想到,衰劫可以用喜事冲。
这婚嫁之事,不正是喜事吗?
缇婴便悄悄跟上这只出嫁队伍。
缇婴实在是不通人事。
幼时长在鬼怪身边,少时长在深山之间,她对婚嫁的所有概念,来自她偶尔翻看的话本。
话本中的出嫁都是大喜事。
缇婴虽然觉得这只送嫁队伍人数过少,但她以为也许是新娘家穷,出不起太多人。
缇婴一路跟着这只队伍,跟到了一山庙中。
这行人进山庙躲雨,轿夫们躲在一旁说话,商量着婚嫁时辰,缇婴猫进破漏的山庙中。
庙中有一神女雕像,然斑驳不堪,半身被毁。神女垂目,怜悯因它的脏污而变得几分诡异。
神座底下,很多划痕,勾勒出模糊的字眼,看不清楚——“……眉……呈……不应。”
看不懂。
缇婴瞥一眼神女像便收回目光,她一把捂住了那从轿中出来、摘下喜帕的妙龄新娘。
缇婴:“嘘!”
她怕出意外,出手间就掐了一道封口诀,让新娘开不了口。
新娘茫然又惊恐地看着她。
缇婴上下打量她一番,便伏身过去,从新娘身上扒衣服。
她小声:“姐姐,你的嫁衣,还有花轿,借我用一用。我把你留在这里,掩住你的气息,让人找不到你……你放心,我不是要抢你的夫君,等我到了夫家,替你拜了堂,我就回来,把你换回去。”
新娘大惊。
新娘开不了口,却拚命冲她眨眼睛,着急非常,眼珠快要瞪出来。
缇婴狠心,当做看不到。
她把一张符纸塞到新娘怀里,努嘴:“喏,你看,这是‘日行千里符’。你这样的凡人,当然没见过,但这是真的,我可不是骗子。
“等我拜完堂后,把你接到你夫家,你就知道了……姐姐,你忍一忍哦。”
她抬手,敲晕了新娘,然后手忙脚乱地换上新嫁娘的衣服。
她拿着喜帕琢磨时,听到轿夫门交谈着进门。她连忙把新娘藏入角落八仙桌下,自己盖上头盖,爬入轿中。
一会儿,抬轿的八人,回到了花轿边。
一人道:“姑娘,你受些委屈,道长必会救我们的。”
轿中的新嫁娘缇婴茫然眨眼。
她觉得他们话说得奇怪,怕露怯,便含糊地“嗯”一声。
这声音些甜些软,与真正的新娘不太一样。但毕竟只有一个音,轿夫们又晓得她必然害怕,便不疑有他。
又一人善心道:“天快黑了,咱们不能再躲雨了,得赶路了,不能误了今夜的良辰,不然……他们会怀疑的。”
缇婴惊讶。
她心想:好奇怪。
这么大的雨,还要怕误了良辰。那新郎官是不是有些过分,不怕新娘赶夜路出事吗?
算了,反正她一向弄不懂人间的道理。
他们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缇婴又应了一声“嗯”。
轿夫们便抬起花轿,出了山庙。
小半个时辰后,身着雪色道袍的江雪禾,出现在山庙中。
他目光逡巡一番,从角落的八仙桌下,将昏迷的新嫁娘带了出来。
他在这女子身上留了气息,这女子久久未挪位,他疑心有变,便前来救人。
而到山庙一看,轿夫们走了,竟然只留下昏睡的新娘。
新娘身上的嫁衣还不见了……
江雪禾面不改色。
他在女子面上轻轻一拂,半晌,新娘迟钝地醒来,看到了面容清隽、宛如浮云的少年公子。
小雨淅沥,天色昏昏,无比静谧中,她呆呆看着这美少年。
江雪禾俯身,温和询问:“姑娘不是自愿登门,说愿代柳姑娘出嫁,好引出妖魔吗?为何姑娘半途反悔?”
他声音轻柔,神色恬淡。
半边金身斑驳的泥塑神女像在后,少年跪于她面前,面容低垂,睫毛浓卷,呈几分妖冶的冰凉。
新娘打个哆嗦,忽有一种她若答得不好,他便会出手杀她的感觉……
不,江公子是良善之人,绝不会杀她的。
新娘慢慢回了神,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的遭遇,急急忙忙来拽江雪禾的衣袍:“公子……”
江雪禾手朝后一拂,她摸了空。
她没有注意到,只着急无比:“我没有反悔!我原本好好地坐在花轿中,忽然不知道从哪里闯来一个穿着男子衣物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胡言乱语,说什么要代我嫁人,我冲她使眼色,她也不搭理……
“那小姑娘也许有些道行,但必然不是我们要捉的妖的对手啊!她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就坐上了花轿,若是因此遇害,那怎么办?”
江雪禾淡然。
他冷漠地想:若是遇害,只能是活该。
什么小姑娘不好好在家坐着,抢别人的活?
江雪禾面上颔首:“我知道了,我亲自过去。”
新娘:“可你若亲自过去,那妖怪不就不敢出来了……”
江雪禾:“无妨,我会想法子的。”
他仍跪在新娘面前,身形却瞬间消融,散于空气中。
新娘怅然若失地看着一团空气,忽然想起自己怀里的符纸。她不禁开口:“江公子,那姑娘给了我一道鬼画符……”
可惜江公子修为太高,行动迅捷,眨眼间已经离开。
日暮昏昏,雨声不住,缇婴心中正在破口大骂。
什么鬼婚事!
她就说,三更半夜走山路要嫁人,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妖风阵阵,山林呼啸……她坐在轿中,怀中罗盘不停响,必是感应到了四面八方的妖气。
起初她惶恐,以为是追杀二师兄的妖怪到了,但是她定下心判断,发现这些妖气弱小而数量多,根本不是追杀二师兄的那个大妖。
她才摆脱那大妖,就闯入了小妖们的地盘。
怎会如此?
她特意借婚宴喜事来冲自己身上的霉运,但夜里遇妖,无论怎么看,这霉运似乎都没冲掉……
不行,她得坚持。
也许等拜完堂,霉运就消失了,她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缇婴咬着手指忍耐,茫茫然时,头一下子磕在花轿壁上。
她哎呦叫出声:“谁呀!”
她声音清甜,暴怒之下忘了掩饰声音。她正心虚,却发现外面发生了惊天变化,轿夫们各个惶然,根本顾不上她。
这花轿,被一阵妖风裹挟,妖风冲撞花轿,轿夫们虽然努力控轿,花轿仍摇摇晃晃,撞得里面的缇婴头脑昏昏,眼冒金星。
轿夫们纷纷从怀中取符纸,冲着邪风叫道:“我们有道长给的符纸,诸邪莫侵!轿中的新娘是要冥婚冲喜,求道上各路神仙们,让个道。”
轿中的缇婴脑袋“咚”一下,再一次磕在木板上。
她撞得眼泪快掉掉出来,忽然听到外面人说:“冥婚。”
缇婴:“……?”
难怪她明明上了花轿,霉运仍没停止。
不过没关系,冥婚也是婚,等她要被这些人扔进棺材……她、她霉运一解,就回去救那可怜的新娘!
妖风阵阵,小妖们从四方冲来,嬉笑着阻拦花轿,要将轿子抬去他们想要的位置。
小妖们桀桀:“柳姑娘花容月貌,不应嫁给死人,不如跟了我们大王……”
轿夫们:“柳姑娘忠贞万分,绝不会委身于妖!”
他们心中打鼓,但万幸,他们身上有很多保命符纸。柳姑娘昔日待他们不薄,哪怕再害怕,他们也试着与这些小妖们抢轿子。
而里面的被撞得七荤八素的缇婴:“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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