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做了冷色,语气陡然间凛冽:“起来。”
察觉到尊者语气的变化,温槐咬了咬牙,第一次违抗了尊者的命令。
不过二十的年轻人依旧跪伏在地上,不肯抬头。
他低垂着脑袋,等待芈渡的宣判,却久久没听见镇魔尊者的声音响起。
周遭安静极了,耳畔只有呼呼的山风响,静得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然作响,起伏不定。
半晌,他才听见芈渡的声音缓缓响起,似带了些愠怒之意。
“既然你愿意在此跪着,那便跪上几个时辰吧。”
温槐心里咯噔一声,却见镇魔尊者起身便走,黑色袖子扬起一阵风,转身的动作干脆利落。
小白龙跟着也走,临走前还有些不忍地望了一眼温槐。
欣长的青年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石板上,眼神恳切而悲泣,唇瓣彻底失了血色。
就好像,就好像温槐的心,也跟着落到了谷底。
槐公子低着头,心中剧烈地抽搐疼痛着,只感觉罪恶与羞耻感充斥脑海,压根没脸再抬头恳求镇魔尊者。
所以,他自然也没看见,芈渡伸手极细微地将白龙揽到掌心中,嘴唇微微一动,似在嘱咐什么事情。
这一天,有两个消息自蓬莱宗传出。
第一个消息,蓬莱宗集结三宗全力,明日围攻沦陷的长明城。
第二个消息,药宗亲传弟子恳请镇魔尊者带他参战,被罚跪了三个时辰。
第一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即惊动了整个修仙界,数不清的修士昨夜遭受了巫蛊族的虐杀与血洗,呼喊着支持三宗势力替天行道,从巫蛊族手中抢回长明城。当然,也不乏有人泼凉水,说而今修仙界局势动荡,贸然出兵不是好决策。
一时间消息飞遍四野,谣言惶惶而出。下面的长老提醒芈渡,按照这样的速度,长明城那边很快就会得到信息。
可芈渡并不在乎。
确切来说,她甚至是故意把消息放出去的。
既然巫蛊族盛情邀请芈渡前赴长明城,镇魔尊者又怎么有不赴宴之理呢?
相比第一条消息的轰动四野,第二条就显得有些平淡无奇,甚至称得上有些大惊小怪。
温槐被镇魔尊者罚跪一事也只是在蓬莱宗引起了小小的轰动,那些药宗的长老们忙于筹备明日的突袭围攻,似乎并无空闲安抚槐公子。
温槐在一念峰一直跪到日暮西沉,远远地才走来一个身影。
是柳成霜。
少女腰侧执着剑,神情似乎与以前不一样了些,可温槐也说不上她哪里不一样了。
就好像,现在的柳成霜才是真正的柳成霜,而非从前刻在温槐心中的那个脸谱化的、温润柔美的姑娘。
柳成霜俯下身来,轻轻抽出一条披肩,给温槐披上了。
“温师兄,马上就要入夜了,夜深露重,跟我回去吧,”她叹了口气,婉言劝说道,“尊者性子刚烈,认定的事情从不会反悔......宗门的大家都在等你呢。”
温槐垂了眼睛。
自己被罚跪一事,想必已经传遍了整个蓬莱宗。若非如此,柳成霜也不会听闻讯息,特意跑到一念峰前来接她。
想到这里,他低垂着头,伸手借了柳成霜的力,缓缓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甫一起来,便觉天旋地转,膝盖密密麻麻地刺痛着,好像在被火蚁啃噬,不得安宁。温槐往前踉跄几步,只感觉两条腿好像彻底没了知觉。
柳成霜赶紧往前一步扶住他,眼神里亦是有些惋惜的神情:“温师兄......”
“尊者,到底还是没能同意啊......不过也无妨,”温槐眼睛望着地面,口中似若有所思般喃喃道,“也无妨,长明城,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一定是要回去。
百年前。
谢授衣走入宗主殿内时, 身量尚且是少年形貌,唯有那一双眸子沉静似水,老成如长辈。
一袭月白长衫笼罩于他身,映着他眼瞳里那点白金光华越发夺目。
他缓步走入长明灵灯大亮的宗主殿, 殿上那端坐着的人尚且阅着古籍, 听见了响动才慢慢抬头。
“师尊。”谢授衣眼中无波无澜, 依着弟子身份行礼。
见谢授衣一副彬彬有礼的亲传大弟子架势,惜伤君反而放下手上的书,笑了起来。
这位修仙界的传奇, 并不想众人想象得那般端方正直。
惜伤君容貌是很俊美的。
那是风流倜傥的、肆无忌惮的俊美, 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陌上风流的少年,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盛满了纯然的笑意, 完全不像那历尽百载春秋亲手封印妖王的修仙界传奇。
唯有眉间一点朱砂, 和那宗主玄鹤纹的长袍, 才能彰显他的尊贵身份。
他们说, 惜伤君年轻的时候曾在桂花树下吹笛,引来整个蓬莱宗的女弟子围观。
剑境昔日的境主偶尔来拜访时还会打趣, 若是把惜伤君拖到凡间, 肯定也能掷果盈车。
“授衣,此时就你我二人在此, 何必拘于礼数呢?”
惜伤君笑眯眯地望着他,笑道:“瞧瞧你, 长得倒是越来越俊俏了, 怪不得你师弟妹们平时总爱粘着你。”
“我来不是为了谈心, 你该知晓的。”谢授衣的语气很薄凉, 而且毫不客气。
这与他平日里做出的尊师重道之相截然不同。
至少,这绝不该是一个弟子对师尊说话的语气。
谢授衣从来就不是惜伤君的弟子, 蓬莱宗大师兄的身份只是为了掩饰。
他是天道轮回在修仙界的载体,是不死不灭的存在。论资历,惜伤君甚至称得上是他的小辈,而且是小好几十辈的那种。
只是近百年来始终以惜伤君首徒自居,让天道也渐渐适应了这种身份,并不打算更改。
果不其然,听见谢授衣的话,惜伤君微微垂眼,面上却还是笑着。
“阿渡近些年真是把你的性子磨软了,”他感叹似地摇摇头,“以你那无情无义的性子,放在从前,肯定不会与我纠缠上这么几句的。”
听见阿渡这两个字,谢授衣抿了抿唇。
他此次前来,还是趁晚宴把芈渡灌醉,待他师妹好端端睡着,才独自而来的。
不然这家伙醒来又要作人,烦得很。
“你特意来寻我,”惜伤君转移了话题,随意地翻几页手中的书,“是为了过些时日的蛊城之战?”
“是。”
谢授衣往前一步,眼中白金光华大盛,声音冷漠:“你不能参加那场战役。”
“为何?”
“你会死。”
少年形貌的天道加重了语气:“你会死在这场战役里,死得彻头彻尾,死得毫无回转之力。”
闻言,惜伤君翻动书页的动作,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神态仍旧轻飘飘,笑眯眯,就好像完全没听见天道对他未来命运的宣判:“是吗,那我还怪意外的。”
谢授衣眉宇间似乎流露出一些焦急,这份焦急让他此刻看起来才像个孩子,而非披着少年皮囊的怪物。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你会死在蛊城,你们都会死在蛊城。”
“你会死得很惨,连尸骨都找不到,连魂魄都无法入轮回。”
“如若你能活下去,以你的修为,待我归位后定能飞升上界,成为三千世界强大的神明之一......”
惜伤君以手拄着脸,笑着打断了谢授衣的话:“那巫蛊族会被剿灭吗?”
“......”谢授衣眼神极深极复杂,半晌才动了动嘴唇,似不情愿地说,“会。”
“你们的牺牲会换来惨烈的胜利,此后千百年修仙界依旧会赞颂你们的名号。”
“这就是了。”
“若我的死也将成为修仙界忤逆命运的一环,那我生来也算有价值,”惜伤君语气很轻快,轻快得就好像马上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样,“死亡如果能阻拦我的脚步,那我也爬不到这般位置来。”
说到这里,苏惜伤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摸着下巴思忖道:“阿渡虽为异世之魂,却对刀法灵术极有天赋,假以时日,必然能与我争锋。阿醇心思细腻,性子倔强,最适合接任我这个位置,诏令全宗。沉烟身份特殊,可只要他尚在正道之中,玄蝎那小崽子就绝不会与正道开战。”
“这么算下来,唯一受苦的,竟只剩下你了啊,小天道。”
天道阅历千万年,论年纪能压过一百个惜伤君。
可这句小天道一出口,谢授衣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就是惜伤君的弟子,可以藏于他的羽翼下接受庇护,亦可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安抚与怜惜。
又或者,多年来伪装出来的师徒,早已假戏真做。
在苏惜伤眼中,谢授衣从不曾是那个无情无义审判万物的天道。
他是惜伤君的大弟子,与芈渡他们一般年岁的,尚且稚嫩的少年。
“......”谢授衣低声说,“我说得再多,也拦不住你,是不是?”
惜伤君又笑。
“天道啊天道,什么时候,你也会开始在意别人的生死了?”他走下大殿上首,站在了谢授衣面前,喟叹道,“我死后天下平定,对你而言应是一件喜事啊。”
说着,苏惜伤伸出手去,在少年的脑瓜顶上使劲揉了两下。
“别总是板着个脸,多笑一笑嘛,授衣。”
......
时光倒流交错,往事如电影开场般层层翻阅,一念峰的夜晚与当年宗主殿的灯光融为一体,恍惚间前去赴战的人再度重叠。
如今早已长大了的,身材修长容貌美丽的谢授衣,平静地站在黑暗里。
居室内太黑,一盏灯也没亮。
芈渡应当是今天累得狠了,又好像在为明日的战斗积蓄体力,难得便早早睡下了。
柔软布料裹挟住女子躯体,她睡得沉,半截白皙小臂露在外边,漆黑如瀑长发有几缕垂落床沿。
这时候,她看着倒不像那叱咤风云无可匹敌的镇魔尊者了。
芈渡穿越而来时才不过十九岁,现在看起来也像是十九岁的容貌。
年轻,安然,不谙世事。
谢授衣就站在她床边,盯着她那张睡得沉沉的脸庞,眼中晦暗与复杂交杂,似乎要编织成一张庞大蛛网,将芈渡整个缠绕于此,再也挣脱不开。
夜半闯入师妹卧室,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师兄该做的事情。
不过,谢授衣也从来不是一个好师兄。
他已经不想当芈渡的好师兄了。
他想从芈渡微张的唇中听见另一个称呼,更亲昵更特别的称呼,足够满足天道所有的七情六欲。
足够平息他,对芈渡不可知未来的隐约惶然与忧虑。
——毕竟,我说的再多,也拦不住你的,是不是?
这个夜晚很长很深,谢授衣知道,自己现在想干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发现。
他师妹对他也最不设防,堂堂镇魔尊者,连师兄夜半靠近都不会有警戒心,就好像随意把信任交予他人的小动物。
可默了半晌,他只是俯下身,半跪在了芈渡面前。
苍白美丽如明月的青年垂下眼帘,动作轻柔近乎无声地将被子替她拉到脖颈处,随即轻轻地凑到了她额前。
天道在芈渡的额间,留下了一个吻。
那是个极度小心,甚至带着些惴惴不安的吻,落下去时跟一缕风没什么区别。
他的阿渡会回来的。
会平平安安地,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回来,迎接整个蓬莱宗的欢呼与雀跃。
第二天凌晨时分,蓬莱宗尚且沐浴于安宁祥和之中。
偶有早起修习的弟子舒展腰肢,走出住处,打算前去藏书阁借阅一两本图书浏览。
不经意间抬头之时,他才看见——
那层叠而尚昏沉不明的天幕之中,那蓬莱宗连绵未绝的群山之上,陡然间刺出无数耀目到极点的剑光来。那无数剑光就好像一道道逆转直奔天空的流星,连尾翼都带着灵力震动的锋芒,直冲九重云霄之上!
黎明之际明暗不分的天穹,转瞬间就被这一道道剑光照亮。
就好像黑夜尽头的破晓辉光。
每一束辉光,都是一位长老级别的修士。
也只有长老级别的修士,有资格参与即将打响的战役。
而无数剑光所组成的天穹异象惊动了无数弟子,大家都纷纷从居处中跑出来,仰头惊叹着修仙界罕见的一幕。尽管他们有些人并不知道,这万丈天光的异象并不代表着祥瑞,而代表着修仙界再度弥漫起来的熊熊硝烟。
宗主殿内,叶醇同样拖着长长的宗主华袍,立在那窗子前,静静观赏天幕上的壮观场景。
万丈剑光如同四散的烈阳,照亮了他的容貌,亦映出了他眼中的忧虑。
他身上依旧缠着绷带,半黑半白的长发四散,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到最佳状态。
确切来说,叶醇的确是强撑着起来,只为于师姐前赴战场之际把持宗门大事。
“凌晨啊......”
叶宗主倚在旁边的柱子上,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么早离开,是害怕被人送别,还是害怕与人送别呢,师姐?”
楚凄然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昼夜还是晨昏, 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被困了多长时间。
毕竟,妖王的封印之地密闭性很好,是看不见天光的。
昔日囚困妖魔的地方,如今倒成了囚困他这个守阵人的地方。
或许是一分钟?是一小时?是一夜?
他不得而知。
楚凄然只知道, 扯他过来的绷带人已经跟穷奇, 交谈了很长时间。
长到他三番五次因为剧烈疼痛而抽搐着晕过去, 又接连几次抽搐着醒过来。
醒过来时,眼前仍旧是红光。
满室封存法阵的红光。
“真是稀奇,”穷奇低头俯视着满身血迹的他, 语气不知是惋惜还是鄙夷, “看守我的家伙竟然变成了这么一个小崽子,你们药宗的人都死光了吗?”
“药宗的人没死光, 不过楚家的人可快死光了, ”绷带人斜睨楚凄然一眼, 轻飘飘地笑道, “那帮没脑子的废物杀得太干净,幸好中途还留了一个......不然, 连让你破封的机会都没有。”
“那还真是, ”穷奇饶有兴致地动了动爪子,森然嘻嘻地笑道, “还真是天助我也。”
随即,那妖王话锋一转, 眯起眼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呲牙咧嘴地乐道:“不过, 老东西, 你动作可得快点了。”
“追杀你的人,可到了。”
楚凄然低着头听得真真切切, 妖王穷奇的语气里没有恐惧也没有责难,反而充斥着一股子看好戏的意味,还隐隐透着兴奋与期待之情。就好像一个喜欢看木偶剧的孩子,终于听见了幕布拉开时的声响。
穷奇话音未落,一股极细微的震颤忽然从石壁地板之上传来,如同一场小型的地震。
这震颤似感觉并不明显,落到实处时却连整个叠加法阵都在晃动。
血红光芒摇晃颤抖,法阵旋转更迭不休如同最牢不可破的囚笼,那穷奇皮毛触及法阵便被血淋淋炙烤出烧焦痕迹,可它似乎并不在意,甚至早已习惯了这种小打小闹的疼痛。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庞大灵力波动降落于此所带来的震颤。
绷带人回头,眯起眼睛时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戒备封锁的密室石壁,穿透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直勾勾地“看”到了长明城上空的现状。
昔日明亮繁华的巨大城池被滚滚浓雾包裹,城中街道黯淡无光,吸入浓雾变成傀儡的药宗修士们摇摇晃晃地在地上晃荡,长明高塔周围的侍卫面无表情如同僵尸,死死守卫在如今已成为魔窟的高塔之前。整座城池都好像沦陷入了末日的降临一般,死气沉沉恍如坟墓。
高空俯视而去,只能看见这座城池被毒雾包裹,如同迷雾陷阱,伺机扑杀。
而药宗谷地之上那阴沉翻滚的乌云中,赫然万千光华齐齐大作。
就好像有一道烈阳突破浓雾封锁,炸裂开晃眼的焰来。
无数飘摇的白影与黑影,自厚重云层中显现而来,刀光剑影反射着白昼的冷光。
有浑身缭绕黑烟的魔修,有手执剑刃面容冷肃的剑修,亦有站在后方随时支援的医修。
数百位长老级别的修士齐聚长明城上空,偌大的药宗峡谷之上只能看见那些悬空而立的修士身影,或白或青或黑的衣衫在风里猎猎地摇动,一瞬间好像连烈风都有了声响,有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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