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如此之多的修仙者聚拢于此处之中,长明城上空依旧是寂静的、沉默的。
唯有成千上万倍放大的灵力威压如泰山轰顶般赫然砸在那毒雾包裹之中的长明城,硬生生将那肆无忌惮的紫黑毒雾都砸出了收敛的趋势。整个长明城都在颤抖,街道上漫无边际飘忽的傀儡们发出凄惨的嚎叫声,随即骨骼变形,被迫跪倒在地。
如果仅仅是这些修士,恐怕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可天穹上悬空而立的,不仅只有这些长老级别的修士。
还有黑发紫眸的魔尊,与白衣翩然的剑尊。
玄蝎与风临深立于对侧,两人就好像闹别扭似的死活不肯站在一处,中间隔了几米的距离。
可纵然如此,这两位身旁依旧空出了好大一块空位。
没人胆敢立于这两位大能的身旁。
一旦动起真格的来,风临深轻描淡写的一道剑气,也能把人五脏六腑冻裂迸血。
高塔之下,密室中的绷带人眉毛似乎一挑,面对数百修士围攻逼迫依旧云淡风轻。
他眼中紫黑光芒一闪,神识穿透整座城池的阻隔,看到了长明城大门之前,立于漆黑土地之上的那个身影。
与其他修士不同,芈渡并没有悬浮在空中。
她就站在地上。
黑衣的尊者就站在地上,眼神平静,呼啸过的风带着毒雾辛辣的气息,把她高高的马尾吹得扬起。
镇魔尊者发丝凌乱,漆黑眼瞳中似有雷火闪动,神态倨傲而安定,烨然若神人。
“我来了。”
面对着这座曾几何时繁华无边,曾几何时容得了她在此放肆的城池,芈渡轻声开口,声音被吹进了风里。
她扬起头,精神力猛然扫过那窥探而来的巫蛊神识,淡淡道:“应你的邀请,我来了。”
高塔之内,绷带人收回神识,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来了。”他低喃一句。
面前的妖王穷奇不满地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嗤笑一声:“你到底行不行?就是要输,也别在我面前输得太难看。”
绷带人立于赤红法阵之外,微微阖眸,唇边似掠过一丝笑意:“输——?”
高塔之外,长明城上空紫黑浓雾陡然间翻涌起来,龙卷一般浩瀚的巫蛊之力凝聚而下,搅动了整片天穹的风云。
众修士在城外分明看见,这浓雾汹涌滚滚而下如同漩涡,赫然在长明城最高的高塔塔顶,凝聚成了一道人形。
那道人形并不陌生,甚至不少人也曾亲眼见过其身影。
正是周遭黑袍翻飞,掩盖了真实容貌的绷带巫蛊族。
毫无疑问,那又是一道分身。
可光是这道分身,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压已然足以搅动天地风云,召唤万簇冤魂浓雾,只身对上长明城上空围拢的上百位强大修士。
其实力之悍然,令人无不在心底震叹。
就连风临深的眸子,似乎也比刚才深沉了许多。
这个家伙,比修仙界之前遇到的任何一个巫蛊族,都要强悍。
不,甚至可以说,那些巫蛊族实力层层叠加起来,才可能与面前这位绷带人勉强匹敌。
——毫无疑问,这是个很可怕的,老怪物。
“客人既然来了,”绷带人的声音也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颤动,“不招待,终究是我的不周。”
随着他话音刚落,只听长明城门口砰然一声巨响炸裂开来。
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庞大城门,兀然间倒塌在芈渡面前,砸起阵阵肮脏腥臭的尘埃。
长明城内混沌腐败的场景落到她眼前,连那敞开的门都像是恶鬼向她发出的邀约。
这座城池的入口,明晃晃地向她敞开了。
内里暗影重重,傀儡横行。
满场鸦雀无声之时,芈渡抬头与那塔顶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的巫蛊族人对视。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从那张被绷带遮蔽面孔的脸庞上看见了熟悉的神采。
隐隐约约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采。
塔顶上的黑衣人环顾四周天穹上那数百位修士,语气沾了些怀念,又像是极度的傲慢。
“让我看看,你们这一世代,究竟有什么本事,又能比你们曾经的那些师祖强上多少——”
这句话尾音尚在空中飘扬,天穹之上忽然就响起破空的阵阵风响。
只一个眨眼的瞬间,数千道灵力催生而出的剑光已然从四方密密麻麻斩下,一瞬间昏暗天穹都被刺得雪亮,就好像数不清的陨石直奔长明城而来。
漫天剑光中那些白影黑影一瞬间化为离弦之箭,像是终于听不得那巫蛊族的挑衅之语,铺天盖地的攻击招数霎那间穿透了包裹长明城的毒雾而去。
数百位修士齐齐从天空俯冲而下,冲进了紫黑浓雾的包围圈,冲向了那塔顶上嚣张的敌人。
“夺回长明城!剿灭巫蛊族!”
“夺回长明城!剿灭巫蛊族!”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喊叫声一瞬间声震旷野,数百修士所组成的剑光漫天织成大网。
芈渡借混乱之势飞身窜入城门之中,紫黑浓雾席卷而来时像是凭空呛了一口辣椒水,药宗谷地之处此刻比天光还要大亮。
面对众修士咄咄逼人的攻势,塔顶上的绷带人分身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随即,黑袍的绷带人双手陡然合拢,万千剑光逼来之时那浓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紫黑浓雾瞬间狂涌,鲜血般颜色的光幕自药宗谷地上空轰然罩下,就好似有一个顽皮的小孩用碗盖住了一群蚂蚁。
赤红光幕罩下时天地摇撼,修仙界从未出现过的浩瀚幻境被绷带人创造而出,巫蛊之力浓郁的城池之内,那些剑光也好像被削弱了成千上万倍。
天地摇撼之间,那些举剑攻来的修士神态竟纷纷怔愣迷离了一瞬,随即天旋地转间尽数被巫蛊的浓雾卷入城中,四散开来如同燃烧的余烬,整齐攻势霎那间便被化解。
放眼看去,这长明城天幕血红好似末日骤降,刚刚还气势磅礴的正道剑光如萤火般四散开来。
黑压压的城池,血淋淋的背景,好似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剪影。
高塔之内,数不清的、新被转化而成的巫蛊傀儡侍卫潮水般涌出建筑,身上却还披着药宗的铠甲与服饰,如同得到王蜂命令兢兢业业守卫蜂巢的、没脑子的工蜂,毫不犹豫地朝着敌人所在位置涌去。
这些傀儡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前来的修士,几倍,几十倍。
黑色街道里涌动的傀儡好似腐败尸体中缓慢凝固的血液,流淌进城中每一条街道内,搜寻着那些被分散入城中各地的修士。偌大的长明城,好像一瞬间就变成了个玩捉迷藏的场地。
致命的,被找到就会死掉的,捉迷藏。
高塔之下,尚在妖王封印之中的绷带人本体笑了笑。
“输?我怎么会输呢?”
他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一句,穷奇也似乎感受到了外界气氛的变化,激动地站起身来,不顾法阵层叠的炙烤,抖了抖身上伤疤累累的皮毛:“快,带我出去。”
绷带人微微颔首似在表示赞同,随即把目光投向了蜷缩于角落中,眼神依旧透着浓浓讽刺的楚凄然。
“真抱歉啊,”绷带人说,“来救你的大部队怕是自身都难保了,现在的你,也只有为我所用这一条路。”
“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传给你药宗继承人血脉的父母吧。”
“巫蛊一族嘛, 最可怕的不是他们驾驭傀儡,操纵冤魂的本事。”
“他们最可怕的能力,是制造幻境。”
昨天夜里,在蓬莱宗召开战前会议之时, 芈渡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过。
彼时她并未落座, 而是抱着刀倚在柱子上, 语气带了一点漫不经心。
或者说,刻意的漫不经心。
“幻境,心魔, 恐惧, 噩梦。随便你们怎么叫。”
“抽取你们心中最恐惧最难以释怀的事情,在你眼前构造出最能让你崩溃的幻象, 混淆你的意识, 让你分辨不清现实与虚幻, 这向来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当年蛊城一战, 让前辈们折损最多的招数也就是这招。实力越强大的修士,内心所存的心魔就越磅礴越可怖, 被困于幻境内的几率也就越大。蛊城开战不过一个时辰, 就有许多修士在幻象之中发疯发狂,攻击同门甚至师兄弟。更有甚者, 自断筋脉自毁丹田,死在幻境所构造的美梦里。”
“平安离开幻境的修士, 十不存一。”
彼时, 在场的修士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会议中有人小声问:“若到了此时, 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芈渡笑了笑,但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那就尽可能的, 活得久一点吧。”
她嘴上虽然是对着所有人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风临深。
风临深与她对视,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她的意思。
剑尊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浅淡的薄唇中似乎呼出了一口气。
芈渡说得对。
越是强大的、越是拥有黑暗过往的修士,遭遇幻境的干扰也就越强。
——就好比,风临深这样的修士。
长明城。
或者说,芈渡很确信,自己应该在长明城。
但她现在所身处的情景,显然并非是长明城。
这里是......蓬莱宗吗?
入眼所见的废墟,漆黑的冒着浓烟的、遍地皆是血迹的废墟。昔日熟悉的琼楼玉宇如今尽数化为垃圾与泥泞般的景象,随便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具裹着青色破布的尸体。芈渡跟弟子们关系相处得好,因而甚至能分清那些尸体生前都是谁。
空气中好像漂浮着火灾后的余烬,吸气时气管火燎燎地痛着。天穹昏暗得分不清现在是白昼还是黑夜。
芈渡就这么只身一人,在起伏而寂静的废墟中跋涉。
直到她的视线里,出现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尚且在抽搐颤抖的身体。
不可避免的惊恐瞬间涌上心头,芈渡脚下近乎是一个踉跄,直接飞奔到了那人面前。
那是叶醇。
叶醇长发已然彻底花白,形容枯槁得也像百岁老者,全然没有了那个年轻而意气风发的宗主模样。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手中却还紧紧攥着一块紫色的碎布,攥得手心都在颤抖。
他清透的碧色眼眸已然浑浊,浑浊的眼珠里还倒映着芈渡的影子。
芈渡跪在了他身边。
她看见叶醇嘴唇在颤抖,声音却太小了,小得她不得不趴在叶醇嘴边,才能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他说:“师姐.....”
“师姐......我不怪你。”
芈渡只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魔爪骤然攥紧,痛得她简直鼻翼发酸,似乎马上就要滚下泪了。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叶醇在她怀里抽搐痉挛,最后断气。
吐出的血沾在她的黑色衣襟上看不明晰,叶醇松开手,那团皱巴巴的紫色碎布也落到了地上。
那是苏沉烟衣袍的一角。
这时,芈渡听见身前传来熟悉的声音,唤她阿渡。
熟悉得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就好像思考能力完全被剥夺了一般。
芈渡抬起头,在满是烟尘的废墟里,看见了她的师尊。
惜伤君有着风流倜傥宛如陌上少年的脸,还有着潇洒帅气的桃花眼,眼尾上挑就好像满含着笑意。
可如今,芈渡与其对视,只感到浑身发冷。
冷得连指尖都发麻。
“阿渡,你答应过我的。”
惜伤君凝望着她,唇边依旧是熟悉的笑意,只是眼神太失望太遗憾。
“阿渡,你答应过我的,要好好保护蓬莱宗。”
“你忘了吗?”
风吹过的时候大概是太冷了,冷得连芈渡都感觉到骨头缝里往外渗寒气。她放下已经了无气息的师弟,起身慢慢地走向师尊。她的步伐很慢,就好像每一步都要花上天大的力气。
惜伤君含笑望着芈渡,声音很轻,就好像包含着死亡与冥界的吐息:“阿渡,这些年,你想师尊吗?”
“想啊。”
芈渡终于站定到了惜伤君面前,眼中流露出近乎是悲伤的神采,那是很难在镇魔尊者的眼睛里看见的情绪。
悲伤得就好像,她再一次目睹了师尊的死亡。
“师尊,自从你死后,我们都很想你。沉烟那家伙虽然背地里总是说你坏话,但每到你的忌日,他都要偷偷去你的墓前。去了还不肯告诉我们,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修仙界还记得你的名字,每年都有好多人去给你扫墓。他们说,师尊是修仙界有史以来最值得铭记的大英雄。”
惜伤君笑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芈渡的头,示意她再站过来一点:“是吗?”
“是啊。”
芈渡点点头:“所以——”
旋即,镇魔尊者右手一退猛然间拔刀出鞘,雷火轰鸣间她瞳孔似有光华大作,朱红长刀骤然发出战意凛然的嗜血蜂鸣,破空间风响阵阵,刀锋直直向惜伤君脖颈处劈砍而去。
“所以——我也绝不允许有什么阿猫阿狗在我面前冒充他!”
废墟幻境骤然破裂成灰烬,惜伤君的面孔被忽然涌来的紫黑浓雾吞噬包裹。破碎的空间之外赫然露出长明城血红的天幕与漆黑若坚硬的建筑,噩梦般场景再度重现在芈渡眼前。
紫黑浓雾中师尊的身躯瞬间扭曲,缠满绷带的脸赫然自浓雾中暴露而出。
南宫梼伸出双手,硬生生攥住了充斥着雷火光焰的锋利刀刃。
“当!!”
刀刃就好像劈砍到了什么钢铁一般,不能寸进,甚至发出了一声令人耳膜发酸的响动。
绷带人手中有深黑雾气逸散开来,好似漏气的玩偶。
但,也只是漏气而已。
芈渡眸色一沉,两人呈现出静止的对峙局面。
仅凭分身就能接住她这凶刀的一击,这个老怪物的实力,的确不可小觑。
风里传来巫蛊傀儡的嘶吼与刀兵相向的声音,芈渡所在的这一条漆黑街道空荡荡,可这并不代表长明城的其他地方亦如此地这么平静。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被幻境操纵的修士们自相残杀,又或者被幻境蛊惑着放下刀刃,甘愿被傀儡啃噬殆尽。
而绷带人,正歪着头,似乎正在如饥似渴地观察着她的神态,她的动作,她的反应。
“这是你的第几个分身?”芈渡双手用力,刀刃划开绷带的妨碍,切割着灼烧着面前敌人的掌心血肉,黑雾逸散的速度似乎更快了,“躲躲藏藏用分身出面干什么,你本体在哪里躲着?”
南宫梼笑了起来,眼中异彩连连:“分身为你们正道所不齿,可正是依靠分身,我便能随意出现在城中任何一个角落,推动所有杀戮与悲剧的酝酿。”
“你拦得住一个我,拦得住千千万万个我吗?”
芈渡眼神更凶,刀锋陡然间抽出南宫梼的掌心,动作迅疾得让人根本看不清。
攻击的雷火挥砍入紫黑浓雾之中扑了个空,缭绕出弧度的光焰在地面焚烧出了乌黑痕迹。
那道分身神出鬼没般化为雾气消失,又重新凝聚在芈渡身后,好似一道噩梦里来无影去无踪的幽魂。
南宫梼裹着松松垮垮的黑袍,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的幻境对你没有用啊,”他似感叹般笑了起来,“不过也怪我,我早该想到的。”
南宫梼望着她,说:“你也是穿书者,没错吧?”
“你与我,不应该是敌人啊,小姑娘。”
风声阵阵,血红天幕之中似有黑雾涌动。
幻象迭起。
长明城外,血红屏障之外,陡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一栗一白两匹马冲出黑雾围拢的阴影之内,犹疑着停在了敞开的长明城大门之前。
栗色的马上坐着温槐,白色的马上坐着柳成霜。
最后他们还是来到了长明城。
很显然,芈渡的阻拦和警告并没有让温槐的心思泯灭,甚至更助长了他前往长明城的执念。作为药圣的亲传弟子,温槐这些年在长明城修习长大,实在无法看着自己的家园生灵涂炭,自己却无动于衷。
至少,至少让他亲眼看一眼师尊,亲自确定一下师尊的安全,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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