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渡后面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是楚凄然的意思,密信篇幅有限,她就没来得及多说。
叶醇是何许人也?那那是百年人情世故磨砺出来的人精。
他基本一看信息就知道,楚凄然在药宗怕是另有缘由,背着人特地跟芈渡见了面,还交代了一些事。
办事效率顶尖的叶宗主顿时立起身子,伸手给药宗长老又续了一杯茶。
“长老不急,蓬莱宗与长明城近些年情谊匪浅,我也有许多事务想与列位探讨一二,”他露出标准化的迎客式笑容,语气听起来相当亲切,“过些日子就是满月节,等节日过了再离开蓬莱宗也不迟。”
既然宗主都亲自开口,于情于理,其他长老也不能拒绝。
于是事情便如此定了下来。
叶醇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将药宗使者团们都妥善安顿好,这才能短暂歇息一会儿。
谁料他刚往宗主殿那边走了两步,忽然见到殿门口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芈渡以现代小混混主动找美女搭讪的姿势倚在门口,手里还捏着一朵娇艳漂亮的小花。
叶醇不懂现代世界的社交礼仪,但他懂芈渡这个表情看起来实在有点贱。
特别是芈渡看见他之后勾唇一笑,矫揉造作地说:“晚上好啊叶宗主,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约......”
叶醇无语的情绪在此刻达到了高峰。
他身上还穿着会客的华美长衣,语气听起来绝望又崩溃:“师姐你要干什么?我晚上还得跟那些牛鼻子长老会客应酬喝酒呢,不要浪费我今日这点休息时间啊!”
芈渡:“哦——真可怜。”
叶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蹦。
就在叶醇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师姐活活气死之时,只见芈渡一转身,变魔术似地从身后端出了一盆温热的大汤盅。
叶醇即将脱口而出的骂人话立时被噎在喉咙里,没发出来。
“知道你今天辛苦,听说还没吃午饭,”芈渡乐滋滋地端着那盆汤,“空腹去应酬喝酒伤肝,师兄特意熬了汤让我给你送过来,还嘱咐你莫要贪杯,点到即可。”
汤盅盖子被掀开,里面是乳白色的鱼汤,热腾腾带着鲜美气息,似乎还放了温补的药草,散发着熟悉又亲切的味道。谢授衣厨艺绝世,平日里却鲜少下厨,有口福能蹭到他做饭的大概只有这几个师弟妹了。
“你快接着啊,怪烫手的,”外卖员芈渡把汤盅放到叶醇怀里,“别愣着了,是不是都感动坏了?我一会儿还得给沉烟送去呢!”
“......”叶醇沉默几秒,“师姐你还怪勤快。”
他抱着那盆暖意氤氲的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来这之前,你还跟大师兄呆了半天?”
芈渡闻言自豪骄傲地点头坦诚:“嗯,我没什么事做,看你们又忙里忙外的抽不开身,就去一念峰跟师兄待了一会儿,顺便带句话。”
“带句话?”
“嗯。”
说到这里,芈渡低了低眉眼,又像是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倚在门口,看向西方夜空上缺了半圆的月亮:“有人托我跟大师兄,带一声问好。”
她知道, 对方是个非常聪明、非常野心勃勃的人。
楚凄然最向往自由,曾想尽一切办法挣脱家族的束缚,跑去远方最广袤的天地。
可最后,这个人还是满手鲜血地找到谢授衣, 恳求他把自己重新送回长明城。
竹林里, 楚凄然跟芈渡告别时并没有说什么。
他本人被困在长明城中, 明知危险却做不到弃城而逃,只能将最在意的长老和弟子们转移出来。
他跟芈渡说,当年他是自愿回到药宗当宗主的, 他走不了, 但他不后悔。
化身的那一缕神识消失前,楚凄然一身艳红长衫在竹林的风中飒飒地飘摇, 像红鸟的羽翼。
他淡淡地对芈渡说:“替我向你师兄问好。”
芈渡站在原地:“你不亲自去见他一面吗?”
“不必了, ”楚凄然回身难得轻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 还是在笑别人,“我欠你师兄太多, 若是以后你能将神器寻回, 就算是我还他一半人情了。”
“.......”
见芈渡忽然不再说话,叶醇心中了然, 那位要她带话的人究竟是谁。
“看来修仙界动荡,长明城也算不得太平, ”蓬莱宗的宗主仰起头, 也看向西边的夜空, “只求在一切混乱发生之前, 我们还来得及补救。”
还有一句话,叶醇没说出口, 也不打算说出口。
如果补救不了,那前一辈人在蛊城之战的牺牲——楚凄然逝去的家人,风临深湮灭的师门,玄蝎亲手将胞弟送到正道地界,自己独战魔城的孤寂,他们自爆魂魄不入轮回的师尊——是不是全都白费了。
这么大个修仙界,难道真要两代人的尸身才能填平吗?
从叶醇那里出来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外卖员芈渡又端着汤跑去了审慎司。
果不其然,蓬莱宗高层加班狗二号苏沉烟,也在伏案拼命批改卷宗与文件。
他毛笔笔尖子都快甩出火花了,时不时就得晃晃手臂,活动一下酸痛的肌肉。
加班狗的心情都很不美丽,苏沉烟又没有叶醇那么好的脾气,被打扰工作后会无差别攻击每一位出现在眼前的生物。
“哟,今日师姐怎么有时间大驾光临来看我,传个信让小白龙传过来不就得了?”她小师弟阴冷哼笑,把毛笔丢到一旁,“还有汤,这汤不会是你亲手熬的吧?师弟我寿数尚浅,还想再多活几年......”
芈渡:“是你大师兄熬的。”
苏沉烟立马直起身子端正坐好,规规矩矩把笔放到架子上,正色道:“劳烦师姐把汤端过来吧。”
芈渡:“.......你双标得有点过分了吧。”
一会儿的应酬苏沉烟也得出席,芈渡索性便不在此打扰他休息,待了一会儿便走。
走之前,苏沉烟叫住了她。
“听说前些日子,玄蝎在回魔城半路上被风临深截住,俩人又大打了一架,谁也没落着好。”
苏沉烟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波光流转,看着芈渡时带了些好笑的意思:“这事的始作俑者,不会是你吧?”
先被楚凄然询问了一遍,随后又被苏沉烟给质询了。
芈渡索性不再在师弟面前装,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是我又如何,谁让他没事闯咱们蓬莱宗还欺负你的?要我说,哈士奇就得多管教。”
苏沉烟没说话,唇边却似含着笑意一般。
“马上便是满月节了,”他说,“师姐,过两天,我送你盏灯笼吧。”
——彼时夜色渐沉,月亮缺了一个半圆,还未修补完全。
白日里勤勉修行的弟子们此刻三三两两,各自回到卧房中休憩。
南宫牧也在自己房中,点着灯笼看书。
修仙界发生的那些大事,他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自然不知。烛火掩映下满室皆是灯光,他低着头,无暇抬头赏月。
可有什么变化,似乎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先是骤然加速的心跳,少年只感觉胸口仿佛被人大手攥住一般压抑无比,心跳声阵阵呼喝如同擂鼓,一股诡异的感应顺着四肢百骸往上攀爬。
紧接着,他太阳穴处传来剧痛,瞬间袭击了南宫牧的意识。
纵然很能忍痛的南宫牧,也不得不扔了书抱住脑袋,只感觉脑子里仿佛有一只小锤在敲。
就好像,有人要活生生敲开他的头骨,挖出他的脑髓。
此刻,南宫牧恨不得自己就这么活活疼晕过去算了。
疼痛之中,少年捂着脑袋大口大口急促地喘着气,忽然隐隐约约听见脑海里似乎响起了一个阴森嘶哑的声音,分辨不出年龄,只能感觉到一股异寒顺着头颅疼痛蔓延,让他痛不欲生。
“原来......你在这里。”
那声音阴冷地笑,笑声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引人毛骨悚然。
就好像,就好像说话的只是一个浑身腐朽的尸体,颤动着破败的声带。
南宫牧心头陡然涌上巨大的恐惧,然而让他恐惧的却并非这声音,而是这声音竟然让他产生了熟悉感。
惊恐与熟悉的反差让他头晕脑胀,理智的那根神经终于彻底绷断了。
他扑通一声倒在桌子上,昏死过去。
夜色沉沉,烛光幽微,无人在意。
南宫牧那节苍白小臂之上忽有诡秘的紫黑色藤蔓攀爬而上,如同吸食人血而活的生灵,在此处悄无声息地生长。
命运的种子,在此刻潜滋暗长地发芽,无人知晓。
芈渡在蓬莱宗跑了一圈送外卖,刚回到一念峰就忽然感觉鼻子痒痒。
然后她蓄力,打了个喷嚏。
芈渡:“???”
镇魔尊者揉揉鼻子,露出困惑的神色。
以她这种修为的修士,别说感冒,骨头断了躺一晚上第二天照样活蹦乱跳。
打喷嚏,她都快十多年没有打过了。
彼时芈渡已经走到了一念峰尊者居所的门口,一推门就看见她家□□......不,她家大师兄在那里拈着灵草团子,喂芈渡前两天刚逮回来养着玩的兔子。
也不知道谢授衣到底喂了它们什么,短短几天就能把兔子养成兔子球。
听见进门的动静,谢授衣有些好笑地抬眼,口中带了些揶揄意味:“怎么?你还能着凉?”
芈渡迈步走进暖呼呼的居室内,小声抱怨道:“谁知道呢,在我们那边,打喷嚏一般都预示着有倒霉事要发生。”
谢授衣递给她一把灵草团子,含笑道:“你们那里的习俗很有趣,若以后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
“那当然了,”芈渡笑着蹲下来,伸手触碰那些软乎乎白绒绒的小兔子......不,现在应该叫肥兔子了,“我那边的世界有冰激凌,有可乐,若是你来了,我定然要请你去吃炸鸡的——”
说到这儿,她忽然不说话了。
芈渡唇边还带着回忆的笑,捏着草团子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发白,眼神也忽然有些低落起来。
“若是我能回去。”
她来到这个世界,算来已经三百年了。
三百年。
足够现代世界的芈渡,活三辈子。
芈渡不敢细想,在修仙界的这三百年里,现代世界会是什么样。
她不知道自己是更害怕回不去,还是跟更害怕回去后发现亲朋好友都已故去,只剩她孑然一身。
竹编笼子里的兔子蹬着腿嚼芈渡手中的草团子,见她似怔愣般停在原地不动,着急地蹦起来抢她手里的食物,看起来颇为滑稽。
谢授衣垂了垂眼帘,抬眼时唇边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拍了拍芈渡的肩膀:“会回去的。”
“我们阿渡这么好,自然是能回去的。”
师兄手掌心的温度很柔和,似乎能给人安定人心的力量。芈渡笑了笑,顺手把手里一把草团子扔入笼中,拍拍手站了起来,刻意换了一个话题:“不过,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我的老乡。”
谢授衣平静温和地笑了笑:“你这种情况很特殊,从异世来的灵魂需要两界的媒介,且需要经过我——或者说曾经的我——的审核。自从秩序崩坏后,这个世界越发混乱,两界的通道也随之崩坏,几乎不再有可能吸纳异世灵魂了。”
也就是说,芈渡之后,再无穿越者。
在身份被师尊与师兄识破后,昔日的芈渡也懒得再装。
百年前,她就曾软磨硬泡问过他俩,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惜伤君当时忙着跟叛逆小孩苏沉烟中门对狙,啊不是,试图教导,挥挥手就把这个最不好管的弟子丢到谢授衣那里。谢授衣当时远没有现在这么温柔和蔼,脸上虽然总挂着笑,眼神却古井无波得不像活人。
他说,因为芈渡该来这个世界,所以她来了。
想到这里,芈渡拖了把椅子坐到重新拿起书的谢授衣旁边,拄着脸,看他阅读那本她死都不会读的古籍:“师兄,你当时是不是可烦我了,感觉小时候你总是忽视我。”
烛影晃动,夜明珠幽幽的光亮了满室。
芈渡身上有一念峰好闻的草木香气,很清爽,像林间的风。
“是啊,”谢授衣笑着翻了一页书,漂亮的浅青色眼睛微微眯起,带了些莫测的意味,“当时我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吵的小孩子。”
每天都要跟在他身后,吵得要死。
就像一条剪不断的线,硬生生把他从囚笼高塔之上,扯到了红尘纷扰的人间。
至此之后, 蓬莱宗门内的日子很平静,很安详。
知道药宗使者团要留到满月节后,温槐亲自去拜见了叶醇叶宗主,向他求得了可与蓬莱宗弟子们一并历练的机会。叶醇早就从芈渡口中知晓了这傻孩子的单相思经历, 怜悯地随他去了。
再加上药圣的亲传弟子槐公子的确有几分本事, 两个宗门的小辈交流一下, 并无不妥。
蓬莱宗向来以实践出真知作为教学方针,柳成霜这种优秀弟子自然是要定期下山完成任务的。自然,在这一次定期任务中, 温槐和南宫牧都跟在了柳成霜身后。
温槐目的可能略有不纯, 但南宫牧可是纯粹为了锻炼自己。
那日他昏昏沉沉苏醒,却全然记不得自己昨晚发生了什么, 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阅读之上。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 刻意将他那段记忆, 抹除了一般。
事后南宫牧不明所以, 却感觉某种阴寒仍然渗透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他心下有惶恐难言,只得把精力加倍放在修行之上, 以此让自己从那慌乱之中解脱出来。
不到几日, 他就已经获得了许多弟子的认可,因此也有了破格加入任务试炼的机会。
柳成霜照顾南宫牧, 选择任务时刻意选择了相对简单的类型,身边又有温槐跟着, 因此一路试炼都很顺利。
药圣的亲传弟子品行端正, 一路上亦常对宗门师弟师妹们施以援手, 很快就得到了蓬莱宗弟子们的普遍好感。
当然, 这些弟子里面,不包括南宫牧。
南宫牧对温槐的态度总是淡淡的, 不冷不热——当然,其实他对谁的态度都是那样。
不过,温槐总觉得南宫牧心底怀揣着某种秘密,或者说,他本身就是秘密的一个分支。
但。即便是温槐也不得不承认,南宫牧的确是修习阵法秘术的好手。他绞杀妖兽时心狠手更狠,动手时毫不迟疑,似乎并不像正道,反而像是魔修。
但据说南宫牧是尊者亲手带回来的,温槐又是他宗人士,自然不会说什么。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在意柳成霜一些。
自从上次温槐在竹林中冒冒失失与柳成霜重逢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尴尬。
虽说儿时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柳成霜现在只把温槐当成外宗师兄看,说话时客客气气,礼貌中还带着些生疏。
但平时毕竟还会交谈聊天,算不上陌生人,已经很让温槐欣慰了。
当然,这些小辈们的爱恨情仇,鲜少传到宗门上层人士的口中。
药宗之事放在一旁,自从上次楚凄然至蓬莱宗后,修仙界已经安宁了近半个月。
修仙界越是安宁,芈渡心里那不祥的预感就越重。
而她近些天心神不定的表现就是,整天架也不打了小白龙也不逗了,每天不是练刀就是找谢授衣絮絮叨叨。
好在谢授衣百年来早已适应了师妹偶尔的发神经,面对芈渡夺命连环骚扰,他甚至还能微笑着钓鱼喂兔子做糕点,做好了糕点还能差芈渡给俩师弟送去。
芈渡怀疑这半个月,叶醇和苏沉烟能被喂肥至少三斤。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满月节便近在眼前了。
满月节每四年一次,是修仙界最具影响力的节日之一,其存在近似于现代世界的中秋节,寓意也是平安团圆、阖家美满。节日里的传统活动无非是逛街、挂灯笼、吃花糕一类的。
在这个节日里,各个宗门都会给弟子长老们放上几天假,于夜晚开展活动,好好庆祝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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