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那处偏僻阴冷,叶醇亲自为芈渡泡了热茶递上去,四下里无人后才低声说:“你拔刀了。”
“嗯,”芈渡缩在软软的座椅上,捧着热乎乎的茶杯笑道,“本以为剑冢里那老怪物会很难缠,没想到现在它都打不过我了,当真是我多虑。”
她虽笑着,捧茶杯的双手却开始覆上浅浅冰霜,好似黎明时分的霜降。
那冰霜一路蔓延,刚刚因刀光而显露焰纹的小臂,被冰雪覆盖包裹,体温骤然降下。
这便是芈渡拔本命刀的代价。
叶醇望着她,眼中愧疚与忧虑参半,她却浑然不知冰冷痛楚般笑着,一仰头喝尽了那杯热茶。
芈渡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把剑冢内的事给他尽数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当听见妖王封印松动之时,叶醇也不禁眉目一凛,手中茶水震颤一下。
他把茶杯放到桌上,沉声道:“若是真的,那此事非同小可。等明日药宗使团前来,我会一一问明。就算直接找到楚凄然那里,也必须把封印之事确认清楚。”
芈渡点点头,两人由以此事交谈了几句,她忽然问及另一件事:“前些天,玄蝎来蓬莱宗了?”
她师弟似有些意外,却还是道了实话:“嗯,又来找沉烟认祖归宗,正赶上师兄回来,解了围。师姐是如何知晓的?”
“魔修黑焰的那股味,隔着十里地我都能闻到,”芈渡冷冷嗤笑一声,“在魔城这几年真是把他憋傻了,都不记得修仙界谁是大小王,还敢来蓬莱宗作乱。改日,我必把这仇替沉烟讨回来。”
叶醇:“......”
他看着师姐跃跃欲试的模样,欲言又止片刻,最终还是给她倒了杯茶。
“我藏库里有一包茶,清热降燥的,改日叫人给师姐送去吧,”叶宗主真诚道,“也好给师姐降降燥意,安分心神。”
可别到处找架打了。
两人你说一句我扯一句,叶醇见芈渡显出疲色,便叫她回一念峰好生歇息。
然后,两人就不得不面临一个崭新的问题。
怎么跟师兄交代。
叶醇深明大义,表示师姐尽管回去实话实说,他会主动承担责任跟师兄解释清楚。
芈渡则表示那都不用,她山人自有妙计。
叶醇:“师姐你认真的吗,上一个欺瞒天道的坟头草都三米高了。”
芈渡摆摆手,充满了英勇就义般的自信,叫师弟尽管放宽心,师兄肯定不带说她什么的。
叶宗主将信将疑,但看芈渡一副得意肯定的样子,忽然觉得师姐被人骂一顿也不算坏事。
他最终还是点头,把他师姐给送出了殿外。
一念峰离宗主殿算不上远,芈渡一路上都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能蒙混过关,甚至到了一念峰门口仍旧保持着这份珍贵的自信。
再然后,这份自信就被迅速击垮了。
因为芈渡看见,自己那白衣翩翩的病美人师兄正穿戴整齐,坐在昨晚放莲花灯的湖泊旁钓鱼。
似乎是听见了芈渡衣物摩擦时的声响,谢授衣回过头,阳光下苍白的皮肤带着近乎瓷器般的光泽。
他冲芈渡温柔地一笑,轻声道:“阿渡,你回来了。”
那一刻,芈渡忽然有种夜半应酬归家看见美女老婆正点灯等自己的心虚感。
这股忽如其来的心虚感让她都不好意思直视谢授衣的眼睛。
她轻咳一声,小步挪到师兄身旁,尽可能自然地跟谢授衣打招呼:“师兄好早啊,在钓鱼吗?”
“已经正午了,阿渡,”谢授衣含笑望着她,“不早了。”
芈渡:“......”
她大早上才出去,回来时竟然已经中午了吗!!
谢授衣似乎倒也没在意她言语中的漏洞,手中纤长的鱼竿抖动几下,他便将鱼线扯来,钓饵上赫然垂着一只肥美的灰色大鱼。
这鱼口中密密麻麻生着利齿,拼命摆动尾鳍似想挣脱谢授衣的束缚,却无济于事。
她娇美病弱的师兄低头端详那怪鱼半晌,笑着将其扔到了鱼篓里:“今天中午给你炖鱼汤好不好?”
芈渡:“......”如果她没看错,那好像是以血肉为生的血食鱼。
味道鲜美,但利齿有毒,三口能咬死个普通人。
她蹲着看了会谢授衣的鱼篓,好奇道:“师兄今日怎么有闲心下厨?你平时不是鲜少开火吗?”
谢授衣将鱼钩丢回水中,眼底波澜不惊,唇边甚至还带着柔和的笑意。
他淡淡地说:“你刀意骤现,身体温度定然承受不住,喝点热汤能舒服些。”
芈渡抿了抿唇,摸了摸小臂上费尽心力用衣袖掩盖的冰霜,欲言又止,复归沉默。
此话一出,她就知道,刚刚一路上编出的百八十个借口都用不着了。
不过也是,她又怎么能骗得过师兄,骗得过与她相识百年的谢授衣呢?
半晌,芈渡才讷讷道:“师兄.....你应该没生气吧?”
“我若生气了,你下次会改吗?”谢授衣好笑似地侧头看她,眉眼依旧如画般美丽温和,“你从小便是如此,旁人好话赖话说尽了也不听。要是每次惹祸都生气,我怕是也活不到现在,早就被你们师姐弟三个气死了。”
说着,他以下巴点了点身侧空位:“别在那里呆站着了,坐过来。这边有阳光,会暖和些。”
闻言, 芈渡只得挨挨擦擦地蹭过去,坐到师兄旁边看他钓鱼。
其实,无论是在现代世界,还是在修仙界, 她都不是很能理解钓鱼这项活动。
就这么干坐坐一天, 有什么乐趣。
师兄要是想要鱼, 她下水一炸就能飞上来一群。
不过看着师兄云淡风轻甚至还有些悠然自得的神情,芈渡忽然感觉,要是能陪师兄钓上一天的鱼, 也未必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你去剑冢了。”谢授衣开口时的语气并非询问, 而是肯定。
芈渡本来还想寻个其他借口解释那刀意的由来,真相却再次被师兄无情揭穿。她有点遗憾地坐在地上拔了几根草:“师兄是怎么知道的?你的全知能力不是已被限制了吗?”
“不难猜, ”谢授衣摇摇头, 眼神略带了些无奈, “放眼整个蓬莱宗, 能把你逼出撼天刀意的怕也只有剑冢里的那位了。而且......”
芈渡还等着他下文呢,却见师兄只是淡淡微笑一下, 再未说什么, 只是轻声道:“把手伸过来,给我看看。”
芈渡犹豫了一下, 才把撤到身后的手臂伸出来。那段白皙小臂上附着的冰寒霜纹盘旋而上,带着透骨的凉意, 仿佛易碎的冰霜。
只需轻轻触碰, 便会泛起血肉剥离般的痛楚。
谢授衣伸手似要轻抚那层冰霜, 最后却还是放下了手, 垂下眼帘。
“下次,莫要再去剑冢了。”
“剑冢里那老怪物脾气虽然古怪, 但人并无恶意,只是憋了太长时间,”芈渡把袖子往下拉了拉,似毫无痛楚般笑了笑,“我知道师兄心疼我,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说着,她站起来,顺手拍了拍身上尘土,笑道:“说起来也到午膳时间了,师兄,我饿了,什么时候给我煮鱼汤?”
谢授衣似笑非笑地斜睨她一眼,不再多言,只是晃了晃鱼篓里的怪鱼:“差不多了,这就回去吧。”
两人并肩行向一念峰前那恢弘的居所,一路走,随风还飘来交谈之音。
“话说师兄不是不喜猎获生灵吗?怎么今日钓起了鱼?怪耶。”
“这湖里的血食鱼杀业重,近日也该到了清算的时候。恰好你体温透支,便顺手用你一顿鱼汤了却这桩业力,一举两得,省得我再费力。”
芈渡:“......”
原来她只是喝鱼汤的工具人吗师兄!!!
月落日沉,日沉月落。
这几天再无其他事,芈渡乐得跟师兄一并待在一念峰,闲下来时就满山找事干。时而给湖中锦鲤喂辣椒,时而给得空回来的小白龙扎辫子。偶尔苏沉烟和叶醇也过来串门,那一念峰就会化身大型开趴地点,热闹非凡。
因妖王封印之事,叶醇已经连续忙了几日,难得过来聚会时眼底都带着青黑色。
苏沉烟也没好到哪儿去,作为宗主的左膀右臂,叶醇每次加班都报复性地拉着他一起,大有与师弟同归于尽的壮烈感。
苏沉烟连着熬了几天晚上,终于受不了了,打算夺门而出把师姐师兄拉过来一起遭罪。
被叶醇给拦住了。
叶醇:“师兄那身体状况你也下得去手吗?”
苏沉烟:“那就把师姐拉来啊!她那身体比我都好,一拳干死一头牛绝对没问题!”
叶醇深吸一口气,深沉道:“就不要叫师姐来了,有她在我们只会加更晚的班。”
苏沉烟思考,苏沉烟顿悟,苏沉烟立刻打消了把芈渡叫过来一起加班的准备。
但为了消解心头之恨,作为蓬莱宗教导主任的他,不仅选择了把所有长老一起叫过来加班,甚至还为弟子们贴心添加了夜训科目。
为此,无辜弟子惨遭高层牵连,本就不富裕的休息时间雪上加霜。
芈渡愿称之为内卷的连锁反应。
全员内卷启动的几日后。
药宗的使者团正式来到了蓬莱宗。
药宗的人财大气粗,来的阵仗很大,还是叶醇亲自迎接的。
不少弟子都跑出去看热闹,只有少数卷王,不,弟子还在宗门内继续修习。
而这些少数弟子其中,就包括柳成霜与南宫牧。
南宫牧入门很晚,当时爬七千长阶那股疯了似的劲头却把不少弟子都给吓到了,谁也不敢小瞧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基础近乎为零,修道时却堪称不要命,能几天几夜不睡觉不吃饭,只为引气入体。
身上伤还没好全,就已经能见到他在藏书阁与练剑场之间日夜奔波。
应尊者与宗主的意思,蓬莱宗优秀高材生柳成霜被派去一对一给南宫牧辅导。
一教之下,柳成霜这才发觉南宫牧的确是个天才——甚至与她本人不相上下的天才。
剑招一教就会,修行畅通无阻。但南宫牧最亮眼的天赋点并非剑术,而是相对冷门的阵法。
“真的很厉害呢,南宫师弟。”
在浏览过南宫牧亲手绘制的阵术图后,柳成霜亲手将其还给了他,赞不绝口道:“放眼当今修仙界,阵修也是相当罕见的,南宫师弟当真是大有可为——只是蓬莱宗修习阵法之人太少,唯有叶宗主对此通晓一二。若是有缘,你定要找宗主阁下讨教几句。”
“我相信,尊者若是见你如此,也会感觉欣慰的。”
南宫牧沉默寡言话少,听着柳成霜的夸赞却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绪,唯有最后一句话,让他低垂的眸子里带了几分光亮:“是吗?”
柳成霜笑了笑,抱着自己的佩剑望向南宫牧:“尊者既然能带你回宗门,就说明你确有超凡之处。不要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啦。”
南宫牧抿了抿唇,脸上露出几分这个年纪不该出现的思虑和早熟。
他喃喃道:“还是差得太远了......”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几乎消散在风中,听不真切。柳成霜眨了眨眼,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她:“柳师妹!柳师妹!有人找你!”
那弟子喊得急迫,柳成霜便抱歉地跟南宫师弟告别,转身走向喊她的弟子。
弟子跟她说,找她的人就在不远处竹林的亭子里等她。是个俊俏的青年,只是看着面生,不像宗门里的人。柳成霜心中更感疑惑,道谢后便独自走向竹亭。
竹林风光掩映空气清凉,风吹过时,悬在竹枝上的铃铛会叮叮当当响。
翠意茵茵,很适合宗门弟子散步闲逛......也很适合谈情说爱。
竹亭在翠竹掩映下露出一角影子,柳成霜确确实实看见那亭子下立着一位挺拔青年,身影熟悉得很。
她往前跑了几步,跑到竹亭前,想看那青年的脸。
这一看,柳成霜却当即呆在了原地。
青年眉目疏朗正直,眼睛是纯澈的浅棕色,长发被深色发冠束起,一丝不苟地垂在风里。
这青年披了身药宗的长衣,长明城富可敌国,他这身衣物布料自然也昂贵,透着药宗专属的红色,漂亮得尽,在竹林亭子内分外显眼。
一回头,青年也看见了柳成霜,眼底立时涌上纯然的喜悦之情。
他看似有些惴惴不安,又像是迫不及待,小声唤她:“成霜。”
柳成霜原地怔愣几秒,情不自禁提高了声调:“温槐?!”
竟是温槐。
早就提过了,柳成霜出身凡间普通村镇。
她身世可以说卑贱无比,时常替父母进城镇集市卖菜卖鸡,生活清苦,风里来雨里去。
莫要说修士,当年就是过路的行人,都能随便踢她几脚。
但小孩子总是对成年人们眼中的差距一窍不通。就是在那座城镇里,柳成霜认识了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好朋友。
她的朋友姓温,叫温槐,是个脾气很好的男孩。旁人说他是城中大富户的独生子,享尽万千宠爱,跟她不是一种人。可柳成霜那时还小,不服气。
她心想,她的好朋友跟她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怎么就不是一种人呢。
温槐常常带着府中点心偷跑出来,拿到胡同里与柳成霜会面,两人一起分享吃食。
温槐说他以后想成为济世救人的大英雄,柳成霜就使劲拍手,说好啊好啊。
两人从中午一起玩到日落,温槐不得不再翻墙偷偷爬回家。
两人会记得互道明天见,始终如此。
再然后,温槐不见了。
城镇中有了传言,说温府来了一位仙人。仙人看中了温府的大公子,把他带到仙山修行去了。
柳成霜依旧天天坐在胡同口等她的朋友,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再也没等到。
后来,柳成霜长大了,也就不再等着了。
在干活干得头晕目眩时,她偶尔会想,或许温槐真的被仙人接走了吧?
柳成霜想过温槐的无数种下落,却独独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儿时的同伴。
昔日身为凡人的那些不堪回忆统统涌入脑海,她后退了几步,像是站不稳似地扶住了竹亭的柱子,声音有了明显的颤抖:“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槐见她身形不稳往后撤去,连忙向前几步伸手扶她,眼中是满满的愧疚之意。
“当年药宗派人前来执任务,见我根骨尚佳,便把我带到了药宗。后来,宗主楚凄然将我收为亲传弟子,留我在药宗专心修习丹术药理......”
柳成霜的确听说过药宗宗主有个亲传弟子。
药圣性情古怪,门下只收一位弟子,将其视为亲人倾心指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温槐抿了抿唇,接着说:“我曾想过回去找你,可还没找到机会,就听闻你们那个村子遭受妖魔伏击,一村人皆被屠戮......我.......我以为你......”
柳成霜嘴唇颜色几近苍白,眼神怔愣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以为自己会死。”
她至今还记着。
那一晚,妖魔肆虐,血流成河。
怪物的利爪撕碎人的血肉骨骼,数不尽的村民尸体被堆在土地上,浓重的血腥味直往女孩鼻子里钻。柳成霜从坍塌的房屋里奋力爬出来,用尽了全身力气,赤着脚在血泊里奔跑。
有时她会被那些断臂残肢,甚至人头绊倒,可柳成霜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
那些怪物的利齿,已经咬到了她的脚下。
不知道跑了多久,柳成霜力竭摔倒在地,满脸皆是血污,喘气好像快被溺死的家畜。
她茫然抬头,却见那肆虐猖狂的怪物凄惶哀嚎起来。
有一道冰霜般的长剑破开它庞大狰狞的身躯,夜空之下,立着白衣胜雪的仙人。
剑气好似风中残月般皎洁,转瞬间席卷了眼前所有的猩红。
那就是柳成霜一生命运的开端。
是幸运,也是厄运。
在生死攸关的那个夜里,十二岁的柳成霜,被风临深救了下来。
但现在的她,显然还不懂这层道理。
柳成霜低声喃喃, 不知是在自言自语回忆自己近些年的过去, 还是在说给温槐听:“在那场灾难中我被仙人所救, 至此有了道缘。仙人说我灵根稀罕,可予我一方玉佩,叫我去宗门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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