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一式两份的奏本,李时居是这样打算的, 虽然过几日她就要入朝当值, 但她却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明煦帝递折子。
一码事归一码事, 近水楼台时一味顾着占便宜,只会让皇帝觉得她作为臣子有失尺寸。
所以按流程来,她打算明日散朝后去一趟通政司。
这是专门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的衙门。知事接了她的奏本和用于疏通的银票, 笑眯眯向她打包票, 一定会将奏本尽快送到通政使大人跟前。
李时居缓了口气, 通政使常起为人公道正义, 亦是翰林出身, 应当不会扣留她的奏本,而文书房备案后,便能交友皇帝御览, 内阁票拟, 司礼监批红,一整套下来,最快半个月后, 便能知道明煦帝会不会采纳她的献策了。
眼下离秋收还有一段时日, 李时居犹如交作业般交了奏本, 离开的时候顺便算了算后面的日程——
如果今年能在秋收时找到复合杂交水稻的种子, 那么她可以趁着冬日年节时分在仁福坊小院里自制一个温度湿度可以调控的大棚,在明年春种前将首次试验的成果呈报给明煦帝, 以获得在漠北开展大批量种植的支持。
从此刻到明年春夏,她要做好稻种改良,尽快发明出杂交水稻,另外还得应付好入朝当值的琐事和翰林院的日常公务,帮云氏留意着李时维和尚之玉的感情,计秋芳的女学似乎正在筹备,若是成了,得尽快将从志义的女儿接到京中。
很忙,非常忙,几项工作同时进行,但是这种忙碌却让她觉得踏实而安心。
至少不会分心去挂念陈定川那对她越来越不加掩饰的直白感情。
没想到老爹料事如神,那天在祠堂就劝她不要耽溺于男女之情,好在陈定川和她都明白其中道理,大业未成,要做的事那么多,还远没有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更何况那是未来的皇帝,家里真的有个皇位要留给儿子继承,而以她对陈定川的了解,皇后之位,只要她想,那人绝对会双手奉上。
可是,这样就足够满足了么?就像童话里王子和公主,历经千难万险,最终相爱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后呢?
那些婚姻的鸡毛蒜皮、地位上的不平等、延绵子嗣的使命,总会令帝王之爱慢慢变得薄情寡义。
霍贵妃就是最好的先例。
李时居摇了摇头,她可不想踏入这种悲惨的命运循环之中。
如果有得选,系统任务完成之后,她只想自在并富有地生活,不被家庭婚姻和子女牵挂,而能有时间和金钱慢慢挥霍,研究科技,开疆扩土,将大邾朝的社会主义萌芽进一步发扬广大,给百姓生活带来更多福祉。
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了五天,为了缓解焦虑,她还专门去拜访了霍福和钱宜年在京的住所。
开春便要去漠北,但是这所宅子俨然是这对小夫妻往后在京的养老之处,李时居帮他们添置了一些家具和日用,顺带报告了稻种改良方案已呈报的进程。
钱宜年听还是陈音华时的霍福说过,李时居实乃女子之身。既然两位女士要商量国家大事,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留出空间来,喜滋滋地上外头给爱妻买甜食去了。
霍福到底是曾经的公主,作为明煦帝昔日捧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她对自己的父皇太了解了。
“……读了你的奏本,必定大吃一惊,要么付之一炬,要么视你为朝中第一能人。”霍福沉思道,“若是十多年前刚登基那会儿,还算是个明君,不过被计玉书那样的草包糊弄了这么多年,现在我也说不准。”
这话说得李时居心中擂鼓,她原本想着,只要能给她一个试验的机会,就一定能交出满意的答卷。
只是明煦帝连试都不愿试的话,她就只能从私人渠道找陈定川帮忙了。
又过了五天,朝廷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恰逢休沐,她回到侯爵府,分别以李大小姐和李翰林的名义给云瑶和蔺文柏送了点新婚贺礼,顺路换过女子装扮,专程去计府看了看计秋芳的女学事业。
计秋芳这段时日一直跟她书信往来,共同商讨女学的筹备计划。
计府附近刚好有一处空闲的园子,三分之一个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大小。
前段时日,加上李时居给的一部分银钱,计秋芳取了一部分自己的私房钱,将这个园子盘了下来。
里头有三个独栋楼榭,以连廊相接,只需收拾收拾,添些桌椅板凳就能作为女学启用。
空闲地方她采取李时居意见,没有造假山石景,只是依着原来的模样,栽种各色花草树木,造成一片天然的园林。
这段时日,她没事就抱着幼女去花园监工,整个女学就是她心血的结晶。
是以当李时居看到这位先前足不出户的二皇子妃时,只见她生产后苍白的面色和孱弱的身子已经消失不见。相反,在一整个夏天太阳的洗礼下,整个人晒成了小麦色,性情也开朗健谈许多。
李时居跟着母女两人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对这位小姐妹的执行能力大为称赞。
这样的才干堪比王熙凤,要是一辈子困在二皇子府中生孩子,那才叫可惜!
不过对于女学的开办时间,计秋芳却并不着急,一来是女儿太小了,她不放心交给乳母,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二来,向来保守的计玉书对女儿的离经叛道颇有微词。
这个园子是计秋芳自掏腰包,二皇子妃到底是嫁出去的人了,他没怎么反对。
但是要在女学任教,那可就是抛头露面了,对于这位将儒家思想深深刻在脑中的老顽固来说,实在是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李时居宽慰她说不急,“这段日子,倒是可以安心准备女学的教学内容,遴选优秀师资,既然要做,咱们就要做到最好,叫旁人挑不出刺来。”
计秋芳见李时居不急,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当日你也是出了钱的,但是女学一直没有开起来,不是让你的钱打水漂了么!”
李时居摇了摇头,“借给你,我是一百万个情愿的。”
计秋芳大受感动,握着李时居的手连连表明,往后生了女儿,一定要送到女学来,由她这位山长亲自教导。
吓得李时居后退了好几步,摆手笑道:“那计山长可有得等了。”
又过了五日,朝廷还是平静无波,李时居每日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去翰林院办差,只觉可能真如霍福所说——明煦帝老了、昏庸了、不中用了,将她的奏本一气扔进了草纸堆里。
她甚至已经开始谋划,准备请正在户部观政的蔺文柏帮个忙,将秋收后的苗子偷一批过来,在自家后院里偷偷实验起来。
就在李时居坐在翰林院的故纸堆中,对着一桌凌乱的草稿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见到外头脚步匆匆,人声雷动。
翰林院大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图书馆加档案馆,所有人说话走路的轻轻巧巧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惊动所有人一起往外走呢?
难道,和自己有关?
李时居的心此刻咚咚直跳,她扔下笔,整了整衣冠,跟着人潮一起挤到翰林院大门内的院子里。
司礼监掌印太监童子昂一身飞鱼服,身后带了七八个小太监,笑得高深莫测。
东厂嘛,都是阉人,翰林院的文人们先前是很看不上这种不入流的人的,而这些宦官们也极少同他们往来。
不过童子昂是明煦帝身边第一红人,掌院学士不敢得罪,上去拱了拱手,“敢问大珰有何贵干?”
童子昂回了礼,目光在人群里穿梭,终于看见了一身深青官袍、脸上还印着墨点子的李时居,笑意更浓了。
“咱家来传旨。”他收回目光,伸手从小太监手中托盘拿出一沓明黄的卷轴,然后一脸肃穆,高声喝道:“圣旨到,李时居领旨!”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全部投射过来,李时居深吸一口气,走到童子昂跟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时居奏事有功,赏内阁供奉,赏发双禄!”
这不算多稀奇,李时居略略有些失望,正准备起身接旨时,却看见童子昂对她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然后展开第二份圣旨,继续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时居奏事有功,赏詹事府录事!”
第三份圣旨:“……赏内阁中书职!”
这是个从三品的衔儿,想当于内阁里的皇帝专用秘书,但是权力巨大,可以参加朝廷决策,相当于仅在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之下的职位了。
多少士子进入翰林后,毕生的梦想就是进入内阁,只是成功者鲜少,大多数人熬不了几年,就主动要求去六部,留在翰林院中的,早就熬出一头苍苍白发。
大多数状元,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就是簪金花游街,然后入朝后便泯然众人矣。
可李时居却不一样,燕雀束壁腾九霄,她是前无古人的最年轻的三元及第,更是用短短数月,直接一日五迁,成就了在场众人无人敢肖想的巅峰。
场上一片寂静,就连李时居本尊也有点颤抖,大脑宕机,罕见地愣在原地。
童子昂主动将她扶了起来,微微笑道:“李相爷,接旨吧,给您贺喜啦!”
这样的殊荣, 足以让场上所有人震惊。
掌院学士带头,一群比她年长、资历更老的翰林跟着跪拜贺喜。
但李时居的世界仿佛静音了一般,什么都听不清楚, 只有耳朵里血管哗哗流淌的声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事后回想起来,她都有些记忆模糊了。
接过圣旨, 童子昂提点她更换官服入朝谢恩, 身后几名太监也颇有眼色地捧上了绯红官袍。
高开霁、钟澄还有蒋思远几个关系好的同僚领着她去厢房更衣, 然后众人再一路护送,将她送上了进宫谢恩的轿子。
早就有十几名宦官守在宫门外,争相为她引路。
通往紫宸殿的路上, 无数听到了消息的官吏和宫人停下脚步, 遥遥向她拱手行礼。
这一路上的时光, 李时居总算接受了自己如今的境遇。
不过眼下她头一个想亲口告诉陈定川, 第二就是告诉李慎和云氏。
然而转念再一想, 这样的消息,东宫和侯爵府一定已经收到了。
尘埃落定,她站在紫宸殿门外等候通报, 里面香烟袅袅, 明煦帝坐在窗前一片阳光地里,翻看手上的闲书。
立陈定川为太子之后,天子也算是给自己选好了接班人, 心态彻底松懈下来, 再加上贵妃自缢, 皇后禁闭, 后宫无人,整个人也跟着老得厉害——
头发白了一大半, 身体也佝偻了,不时还会咳嗽几声,即便站在门外,呼吸间也似乎能听见肺腔内浓痰呼哧的声响。
李时居默默叹了口气,按照原书上的进程,离明煦帝的病死也没几个月了。
“宣!”童子昂一声高喝,将李时居的思绪拉回原地。
她正了正脑袋上的帽子,屏息走了进去,跪拜行礼。
明煦帝望着她的身影,眼神里带了笑意,“李爱卿平身,赐坐!”
不等李时居坐下,他又爽朗地笑起来,竟似一位慈祥的父亲一般,上下打量着李时居。
“你的奏报朕前日看了,当场内阁票拟通过,恰好那天太子在场,让他带着几个在农学上颇有研究的老学究去京郊开垦,且看成果如何……李爱卿,朕心中以为,农事乃是帝王之政的根本,一直鼓励朝臣在农桑上做研究,只是那些士子一心钻研儒学,朕好不容易才寻得李爱卿这么个懂朕心思的臣子,真不愧是我大邾第一个连中三元啊!”明煦帝难得一口气顺了这么长一段话,眼中带着浓浓的赞许。
原来这就是陈定川最近忙得见不到人影的原因啊,李时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陛下谬赞。”
这孩子,年少有才还谦虚,算是自己留给老三巩固江山最好的人选了!
明煦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她连声问起在翰林院中的感想。
李时居一一应答,回答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错处来。
朝局这么多年,宛如一潭死水,好不容易来了个脑筋活络想法新鲜的年轻人,他又忍不住多问了几个问题。
李时居倒是不惧这些。
一来,她读书时一直关注大邾各项基建的发展;二来,有社会主义各项思想打底,从百姓的根本利益出发,只要明煦帝是一位明白“君舟民水”的好皇帝,就一定能听懂她的底层逻辑。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邾对付漠北,不光是要用武力解决,更是要搞好……外交?”明煦帝皱着眉头,“怎么外交,你给朕解释解释。”
李时居抿了抿唇,这不就是“一带一路”思想吗?
她尝试举例解释道:“陛下您看,前朝几位皇帝一路开疆扩土至西方,可是那些土民很快又失去,由此可见,征战除了让朝廷流失大量钱财之外,所带来的利益并不能长久维持下去……而我说的外交,是指双方互利互惠,携手前进,在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问题上相互扶持,例如我们可以给漠北提供粮食,而漠北就可以在停战之余,向我大邾军民开放边境,贸易往来,调配资源。”
明煦帝听得愣神,许久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飞快地向身后的翰林看了一眼,那人会意地埋头苦写,将李时居说的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接下来,他又问了许多关于福祉民生的问题,比如税收如何改制、朝廷选人用人的弊端、江南一带的手工业小作坊是否要扶持、京城外的官道要不要重新修建,甚至一路问到了李时居喜欢听哪个戏班子,如今可有合心意的姑娘上。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童子昂走进来,轻手轻脚地挂上宫灯,李时居苦恼地红着脸,“乡试后确有媒婆提亲,但我眼下还是想觅一位意中人。”
明煦帝“哎呦”了一声,“只可惜朕的女儿……罢了,罢了。”
他捂了捂肚子,大概是忽然感到饥饿来袭,挥手招来童子昂道:“传晚膳吧。”
又吩咐李时居,“同朕一起用膳。”
想到前几次领略的御膳房水准,还不如贡街上的春饼小店好吃,只是明煦帝如此兴致,李时居也没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膳桌抬上来了,一道道装在精美的瓷盘子里,几乎没有蔬菜,李时居能认出来的有羊肉炒、胡椒醋鲜虾、猪肉炒黄菜、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五味蒸鸡……这几样都烧得极为软烂,适合明煦帝这样身体欠佳的病人食用,主食则是香米饭、羊肉水晶饺儿、绿豆棋子面,配冰凉的雪梨鲜菱水。
明煦帝贪凉,基本上不动筷子,只抱着酒杯饮鲜菱水,童子昂上来劝了好几回,他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杯子,勉强吃了五六个水晶饺。
“李爱卿还是第一次吃尚膳监的宫膳吧?”明煦帝笑了笑。
李时居不想骗皇帝,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殿试那会也尝过宫里师傅的手艺。”
明煦帝抚了抚额头,“朕老糊涂了。”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总之明煦帝一放下筷子,李时居也赶忙说自己吃饱了,皇帝让她陪了大半天,此刻终于开恩,命童子昂将她送出皇宫。
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天上明月已上,晴空无云。时辰已晚,风吹入领间袖口,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
前面有个小太监提灯引路,童子昂则掖着手走在她身侧,温声笑道:“李大人,陛下似乎很喜欢您啊。”
李时居知道他的上位有陈定川的扶持,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但是她心底到底因武科举那次,童子昂当场命她作诗而不满,就算是他好心为陈定川筛选人才,多少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
于是垂了垂眼帘道:“童大珰才是陛下和太子殿下身边的第一得力之人。”
童子昂也不恼,恰好此时已经走到奉天殿外。下半晌那会人来人往的广场上,此刻却空无一人,倒是给大珰和大臣推心置腹提供了良好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