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的事不提,三人又说了说这一年分别后的遭遇。
李时居连中三元的名声早就传到了漠北,不过真的听她这么细细说来,又是另一种激动人心的澎湃。
而霍福跟随尚之玉征战沙场,说起头一次砍下敌人头颅时的百感交集,也足以令大家感叹一番。
三人聊得酣畅,连陈定川什么时候换过一身寻常布衣,走进花厅静静听着都没发现。
“三哥,你就打算把这个小院子当太子府邸了么?”霍福自然而然地发问,“这也太小了,别的不说,就连京郊的那个川庐都配不上东宫的名头。”
“南筑如今空着,父皇确有命工部扩建一番,改为东宫的意思。”陈定川似乎还有话要说,余光瞥了眼李时居,又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
钱宜年张了张嘴,“我小时候听……承恩公说过,皇子封王另立府邸,都是要迎娶正妃的,想来太子也是一样吧……”
霍福眼光一亮,“是啊,朝廷里可有太子妃的人选了?”她拍了拍掌,在记忆里思索了一阵,“可是京中那些贵女里,也没有能配得上太子哥哥的……”
这两人说得开怀,完全没有察觉到陈定川的目光骤然变冷,李时居的眼神则躲躲闪闪。
陈定川淡然地往后挪了一步,“我不急,你们李大状元不也婉拒了许多姑娘的好意么。”
李时居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转到了自己身上,慌乱间,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哦?”霍福斜觑了李时居和陈定川一眼,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状。
然后她故作深沉道:“只可惜计秋芳已经嫁人了,当年是不是还有个同她齐名的武德侯府大小姐呀……还待字闺中呢?”
李时居绝望地闭了闭眼,恨不得伸手捂住霍福这张宛如漏勺的嘴。
许久未见,她怎么忘记了,在这个时空中,昔日的小公主是最最清楚她身份的一个人。
“表妹她……性情内向。”李时居默默解释道。
“哦——”霍福拖长了话音。
好在陈定川并没有执着于这个问题,话题又转回到正事上,“漠北现状如何?”
李时居也把身子靠过去,上回李慎教导她和李时维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想停战这事其实很简单,关键是得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想一想。
霍福为难地叹了口气,“不大好,羽陵、匹吉、土六于这三地离大邾最远,原本就时常挑衅,父……陛下要将我送往的是悉万丹,位置在中间,只是两边本来关系就很紧张,就算我没装死,与大邾迟早有一战,如今只是提前罢了,就连柔然、东胡、古羌这三个与大邾素来交好的蛮族,如今也只能勉强保持中立。”
钱宜年跟着补充了一句,“上半年与尚家军战事连绵的就是羽陵国,去年冬天大寒,收成不好,羽陵一带几乎没吃的了,族人只能啃草皮和树根为生,亦有易子而食的惨剧,想要活命,就只能南下抢粮食。”
李时居眉头深深皱起来。
她固然是希望和平的,可是对于羽陵主动挑衅的原因,也实在无可指摘。
毕竟人逼急了,为了口吃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陈定川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所以,羽陵人也不过是想平平安安地生存下来,有口饭吃足矣……换句话说,如果大邾能给漠北七族提供足够多的粮食,那么战火隐患就会消失,甚至有与大邾和平共处的可能,如此一来,也不必派王室女去和亲了,对么?”
他的话一针见血,霍福想了想说没错,“但是咱们大邾也有万万人口,漠北七族少数也得百万人,哪儿供的过来呀,再说从粮产富庶之地运到漠北,这一路上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只怕比养兵打仗还多。”
李时居眼光黯淡下去。这是实话,前朝那么多聪明人,他们眼下能想得到的办法,古人也一定想过。
只是在帝王眼中,人命犹如草芥,只是簿册上的一个又一个数字,他们只需要在龙椅上做做加减法,最后选择出那个最便宜的方案。
等等……
她这些日子沉浸在初入官场的紧张中,还要分心思去挂念陈定川被册封为太子之后的遭遇,全然将系统抛在脑后。
如果她没有记错,四个月前的殿试之后,系统给她的奖励,好像叫《稻麦五种播种改良指南》……
这不就和眼下的需求对上号了么!
“我有个建议……”她抿了下嘴唇,带着一丝激动道,“漠北驻扎的尚家军暂时按兵不动,反正大邾刚刚打赢,短期也不会有人来犯,倒是可以趁着机会休养生息,顺便进行杂交育种试验,如果能在那样的苦寒之地种出五谷,岂不是皆大欢喜?”
霍福和钱宜年对望一眼,“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杂交育种试验,这是个什么东西?在漠北种出五谷,这能成吗?”
“如果我说可以呢?”李时居轻轻一笑。
她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我现在回家准备试验指南,五日……不,三日后,我把试验方案送到这里。”
说罢她一溜烟儿跑了,只剩下霍福和钱宜年一脸茫然。
霍福仰头问陈定川,“三兄,你觉得时居能找到方法吗?”
陈定川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可以。”他的眼中只有她狂奔出院子的背影,“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就一定能成。”
有太子殿下的默许, 李时居顺顺利利在翰林院告了假。
闭门马不停蹄地研究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把系统奖励的《稻麦五种播种改良指南》以大邾官员能看懂方式整理出来了。
系统这回比较良心,《稻麦五种播种改良指南》不像炸药指南和古今会试录那样长达十几册, 仅有厚厚的三大本, 对于李时居来说已经是比较简单的功课了。
不过想要给试验者节约时间,她还是尽量润色语言, 让指南里的文字符合国情、通俗易懂, 顺便也自己跟着学习了一遍, 以便真到了需要的时候,自己也奔赴漠北上一线实地考察。
大邾人主要吃的是江南一带出产的大米,稻占七成, 而其他谷类占三成, 这些米粮运送到漠北, 运输的成本比原先的粮价就高出不少。
当然也有聪明人曾经尝试在漠北种植水稻, 只是气候严寒是一方面, 种子也水土不服,无法顺利生长。
但是李时居有现代的记忆,她知道东北三省因为得天独厚的黑土和气候成为祖国有名的粮仓。
这漠北与东三省的条件极为相似, 为何东北大米赫赫有名, 而漠北七族却饿到要抢大邾的粮食呢?
李时居盯着窗台边上的花盆发呆——那盆里栽种了枫叶从京郊买来的一株稻种。
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这稻种上。
越读那本《稻麦五种播种改良指南》,她就越觉得袁隆平爷爷的成就无比伟大。
杂交水稻高产、抗病、抗寒、抗倒, 如果能找到适合在漠北种植的品种, 必将把大邾的粮食产量推向一个更高的水平。
她定了定神, 迅速将《稻麦五种播种改良指南》翻到了杂交水稻那一页。
以她高考后便没怎么再碰过的生物学基础来看, 基本可以判定,通过培育雄性不育系、雄性不育保持系和雄性不育恢复系的三系法途径来培育杂交水稻, 就可以大幅度提高水稻产量。
而且这本《稻麦五种播种改良指南》里还专门提到了高寒耐盐碱水稻,无疑是对眼下漠北情况的对症下药。
旭日初升的时候,李时居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整理好的方案抄写下来,郑重其事地敲响太子殿下小小别业的大门。
仁福坊上人潮涌动,川庐中并无人开门。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一日正是太子殿下的册封大典,在京官员都要到场,只怕连霍福等人也跟着去了。
陈定川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当然不能错过,即便仍在假中,她还是回到家中换过朝服,带上稻种改良方案,匆匆乘轿进宫。
文武百官业已进场,文官侍立于文楼之北,面西而立,武官侍立位于武楼之北,面东而立。
李时居气喘吁吁地猫着腰钻过去,同僚们瞧见她,虽有诧异,但还是很快调整队列。
作为从六官员,她原本只能站在后排,但是这段日子下来,大家都知道李时居是明煦帝跟前的红人,所以腾出来的位置就在几位掌院学士后面。
加上这一日天气晴好,风和日丽,视野极佳,能清楚看见奉天殿前的一切。
童子昂早就带着内饰监官将明煦帝的御座和香案陈设搬到了殿门之外,册案在东,宝案在西,另设诏案位于宝案之前。
殿试一到三年便举行一回,可皇太子的册封仪式数十年才有,是以隆重程度又高了许多。
光册宝御史就有八位,以及承制官、宣制官、捧诏官、内赞官、宿卫镇抚官等几十人,都察院甚至还派出了纠察百官仪表的御史。
趁着明煦帝和陈定川还没出场,李时居一双眼紧紧盯着御史,趁人不注意时小心地拨正跑歪了的乌纱帽。
殿前大鼓肃穆而缓慢地敲响,身着天子衮冕的明煦帝驾临,而身着冕服的皇太子陈定川亦在卤薄陈设仪仗中缓步行至奉天门。
他的流程是先行叩拜父皇明煦帝,而后由内赞官接引下,前往大殿前的丹陛上行跪拜礼,平身后乐止。
李时居小心地踮起了脚尖,在不引起御史注意的前提下,伸着脖子张望。
本想观赏尊贵的太子殿下是何等仙人之姿,只可惜奉天殿燔炉檀香燃烧,烟雾缭绕,直到整个仪式结束,仅能看见一个矜贵而不失清雅的轮廓。
但是从前排内赞官员脸上的震惊和惊艳来看,心上人今日的风头,应当不比她连中三元那天少。
跪拜礼结束后,皇太子重新回到奉天殿内,接受册礼。册宝官跪读立太子之诏册,出圭,复位,这一套流程下来之后,才勉强算结束。
然后内使们还要抬着册宝亭从奉天门东门出前往西道,在仪仗和鼓乐的前导下,诏书在午门外开读,以昭告天下。
到了这个时候,皇太子于外朝奉天殿受册封完毕,文武百官也就可以退场了。
同僚们站了一上午,被夏末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迫不及待出宫回家。
而李时居有一种专门去看偶像却扑了个空的失落感,只好缓着脚步、一步三回头地留到最后。
终于,站在丹陛之上的那个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眼,旋即就被内侍官们引着入内宫拜谢。
李时居总算心满意足,顺着队列末尾出宫,一路上还在猜测——
崔皇后仍在幽闭之中,那么中宫大殿上设着的大概是慈安太后宝座。
和妃曾是太后的宫女,对于明煦帝选中的这么一位皇太子,太后她老人家应当是满意的吧。
接下来一段日子,太子殿下忙得更是脚不沾地,比如要择日太庙恭谒先祖,要接受宗室的拜贺等等。
除此之外,大皇子再不情愿,此时也得往川庐送上贺礼,文武百官还得向太子进庆贺表笺。
李时居跟着翰林院的官员们,公事公办地往暂做东宫的川庐送了表笺,不过私底下,还是不时查看隔壁小院的灯火,以及时里递上稻种改良方案。
等了小半个月,这日李时居从翰林院回来,吃完饭梳洗过后,川庐别业二层小楼的灯火终于久违地亮了起来。
她没多思考,拿起稻种改良方案就奔出院门,出门左转,一个路口之隔,终于站到了那扇黑漆大门前。
心怦怦跳得飞快,她有一种预感,那人今夜也在这里,在这里等着她的到来。
紧张到手心冒汗,她在衣摆上蹭了蹭,才惊觉自己出来得太匆忙。
洗漱后换上的寝衣没来得及更换,轻薄地贴在身上,就算出门前急匆匆寻了个披风,也难以掩盖束胸布难以掩盖玲珑曲线。
回去换件衣服么?可是人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再折回去,多少有些刻意。
低下头,将披风裹得紧了些,刚抬起手正准备敲门,大门却倏然向内打开——
一个颀长的人影闪身而出,十指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然后不容分说地将她带进来,关上院门,下一秒,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李时居头一次察觉到膝腿之间的绵软,干脆靠在他怀里默默站了一会儿,顺便将思念的泪水悉数蹭在他胸前。
只是没抱多久,那人怀抱越来越紧,连呼吸都变得喘了起来。
李时居脸颊一热,忙站直了身子,往后退了几步,向对面细细打量。
他身着粗衣便服,站在一盏廊灯之下,衣衫轻薄,腰带紧束,勾勒出宽肩窄腰,再往上瞧,整个面部轮廓被照得更明显深刻,五官立体俊朗,下颌线清晰得宛若刀削。
“……你瘦了。”李时居认真地说。
连轴转了十多天,刚上任的太子殿下得接手许多公务,官员们好奇者居多,多少得因庶子身份而背负流言蜚语。
陈定川每日睡得比狗还晚,起得比鸡还早,几乎没睡过几个好觉,怎么能不瘦?
他故作无事地笑了笑,眼底情绪有些浓重,“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要来?”
李时居笑得狡黠,“那灯不就是故意点给我看的么。”
陈定川哑然失笑,“我都快忘了,你比我每日应付的那些大臣聪明多了。”
就算夜风温热,但干站在这儿不是事儿。
陈定川牵着她的手往花厅走,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堂皇太子殿下为了见心上人,竟从东宫偷偷溜到别业,身边连个人都不带,李时居低下头笑了笑,恍惚间感到一种久违的刺激感。
“崔靖呢?”走进房内,她坐在桌边看着他卷了衣袖,亲手为她煮水烹茶。
“让他留在川庐了,作为我没有离开的证据。”陈定川从容地摆弄茶具。
“哦……”李时居挠了挠脑袋,“那霍福和宜年兄呢?”
陈定川将茶杯放在她面前,“尚将军给他们在城南置办了一套宅子,你上回离开的第二日就搬走了……”
话说一半,他眉头一挑,在她对面坐下,“问他们做什么?难道你希望还有别人在我这里?”
李时居赶忙摇了摇头,内心的猜测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她换上严肃神情道:“是这样的,太子殿下是君,我是臣,君臣半夜独处,若是被旁人知晓,或许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大事……”
陈定川轻声一笑,偏了偏头,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放心,在你同意之前,我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
他正色道:“能当上太子,我心中是欢喜的,往后你谋划的弘业,你要的仕途,我大可以尽情给你了。”
李时居心头微微一动,眼里涌出笑意,将怀里的那本稻种改良方案递上去,“我……我是来送这个的。”
陈定川接过来,就着桌上的灯火翻看了一遍,抬眸时神色异常震动,“我知道你有能耐,但是真的没想到你能在半月之内找出办法……”
李时居忍不住得意,“三天就写完了。”
陈定川思索片刻,沉声道:“要将你说的杂交水稻投入漠北,必须先进行大规模试验,这就绕不开父皇和户部,这样,眼下正是秋收之际,你尽快着手找到部分稻种,亲自呈到父皇面前,我再向父皇倡议几句,尽快令此事落地。”
“我亲自面呈?”李时居吞了口茶水。
她不觉得自己一介从六品官员,能有这样的本事。
“是。”陈定川平静地看着她,“此国家良策是你想出来的,没人可以抢功,放心去做吧,万一不成,还有我呢。”
有了陈定川这句话, 李时居立刻就有了信心。
她点头说好,心里有了事情,陈定川也没多留, 她一溜烟跑回家, 连夜又重新整理抄写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