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御史也真是的,薛侍郎这样的俊俏好郎君,怎么就看不上呢!”
“蔺大人也不赖啊!”
“先前还以为御史看不上薛家穷,但是蔺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啊!怎么最后反倒选了个才貌一般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云御史什么人没见过,识人准得很呐!他那么坚决地反对这门婚事,一定是觉得薛侍郎和云姑娘,噢不对,现在该改口叫蔺夫人了,觉得他俩不合适过日子呗,你瞧瞧,在人姑娘大婚的当口跑出来闹事,还能是如意郎君吗!”
“啧,也是,你说的在理!”
所以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李时居松了一口气,跟着进了云府,继续当她沉默内向不爱说话的李大小姐,安慰完御史夫妇后,才跟着云氏回侯爵府。
第二日晨起,她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准备回仁福坊,便听见嬷嬷向云氏报告:“蔺大人和瑶姑娘天没亮就回门了!蔺大人置办了好些礼物,我听云家的下人说,瑶姑娘气色红润,笑容甜蜜,想来这新婚之夜必定和和美美!”
云氏长长叹口气,估摸着御史府那边也能放下心来了。
云瑶的婚事总算尘埃落定,又过了半个月,李时居才在宫门外碰上薛瑄。
这回连在外头他也不掩饰了,整个人潦草得要命,十米外就闻得到周身的酒气,就差把失恋两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您就这副模样见陛下?”李时居忍不住凑上去揶揄。
“唉。”薛瑄嘴皮子懒懒一动,“我这不是被童大珰赶出来了么!”
李时居“啧”了一声,“童大珰对薛兄还挺好。”
“那是自然,要不是三殿下救过他性命,加上我暗中相助,东厂那样复杂的地儿,他能这么年轻就登上顶峰?”
李时居讶然,嗓子低下去,“童大珰是三殿下的人?”
第125章 太子
薛瑄反应过来了, 知道是自己说漏了嘴,胡乱打岔道:“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啦,我知道你向来仰慕三殿下, 总之听着就行, 可别再告诉别人了……对了,尚家军回京你知晓么?”
李时居点点头说知道。
薛瑄挠了挠下巴, “你瞧瞧, 陛下最后还是赞成了三殿下的想法, 大殿下这些日子不高兴,他门下的大臣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特别是计玉书那个爱掉书袋的, 我看着乐呵得很。”
说话功夫已经走到了宫门外的岔道上, 薛瑄与李时居告别, 登上了自家的小轿。
李时居却回头望了望皇城里巍峨的宫殿, 目光从明煦帝起居的紫宸殿上掠过。
穿越前读历史,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英明的汉武帝最后会好大喜功, 为什么大唐交到聪慧的李隆基掌中却会引发安史之乱, 为什么康乾盛世会被少年成才的乾隆弄得国库亏空。
人是复杂的动物,而明煦帝是个复杂的君王,作为大邾的执局者, 他的心思层层叠叠, 难以窥探, 或许有人以为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可以猜中天子的想法, 但是一个人如果表现得过于想赢,那他就已经是输了一筹。
事态的发展, 却比她想象得更快。
三日后,李时居照例入朝当值,先头还一切如常,直到明煦帝轻轻咳嗽了一声,童子昂当着整个朝廷的面,捧出一张圣旨,在明煦帝的示意下,朗声念出: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付托至重。皇三子陈定川,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天意,俯顺舆情,正位东宫,以继万年之统,以安四海之心!”
这一句“皇三子陈定川”,令满朝大臣震惊不已,面面相觑,连李时居都抓着毛笔愣在当场,直到一滴浓墨滴到了眼前的草纸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原书中陈定川是在明煦帝驾崩前的最后关头,因其他皇子相继失势,才被薛瑄领着众人送上了东宫之位。
缘何在这个时空中,剧情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动?
而且明煦帝和童子昂隐藏地极好,一直深藏不露,就连前几日入朝当值的前辈翰林也没听到半点风声。
比陈定川反应更快的是陈定夷,他头一个跳出来道:“父皇!三弟,三弟他是个宫婢所生的庶子啊!”
明煦帝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有此疑问,耷拉着眼皮怒喝道:“陈定夷!朕也是宫婢所生的庶子!”
陈定夷一时失言,无力挽回,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可是……可是我哪一点不如三弟?”
他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计玉书,“大学士,你……帮帮我。”
计玉书叹了口气,“大殿下,陛下已经宣读圣旨了。”
陈定夷失魂落魄,彻底瘫倒在地。
明煦帝见状冷笑了一声,原先有几名准备为陈定夷说话的大臣此刻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选择明哲保身。
那厢童子昂瞧见天子眼色,朝殿后的金吾卫挥了挥手,失去行动能力的大皇子便这么被抬出了奉天殿。
陈定川此时才迈出一步,稳重而不失风雅地跪在地上,接过了圣旨。
“朕意已决,老三,希望你不负朕的期望,当得起东宫这个位置。”
明煦帝虽然认可这个儿子的能力,但是从感情上来说,一直算不上偏爱,是以虽然对陈定川委以重任,目光和语气却还是生硬冰冷。
陈定川再次深深拜下去,没说什么豪言壮志,只道:“儿臣接旨。”
“行了,没什么事的话,散朝吧。”明煦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半月后选个良辰吉日,进行皇太子册封仪式。”
陈定夷到底占了皇长子的名声,这么多年累积下来,拥趸无数,总归是不死心的。皇太子册封仪式还没到,短短半月之期,麾下大臣便已向陈定川监管的翰林院和国子监接连发难,俨然有宣战的势头。
李时居原先觉得李时维和陈定夷幼时交好,堂堂大皇子应该是个聪明人,可如今看来,在明煦帝宣告之后还要明着同东宫太子作对,这明显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着实愚蠢得厉害。
总之,陈定川手上经办的公务无懈可击、无可弹劾,三番四次下来,陈定夷不仅没寻到半点错处,其阵营里也有好几位重要人物选择倒戈。
至少在云御史牵头的都察院已经全然不理睬大皇子递过来弹劾折子了,而计玉书计大学士也屡屡对其关上大门。
夷园里日日传出打骂声,有几个不堪折辱的仆从跳井自尽,大皇子妃顾氏日日红着眼眶,愿意供大皇子驱使的臣子也越来越少,哪怕他搬出千两黄金,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收下。
当然,陈定夷也没什么容人雅量,对于那些昔日为了金钱利益跟他结盟,如今避之不及的官吏,他没办法从明面上弹劾,就只能暗地里各种使小绊子。
——短短十日内,刑部侍郎宋弘亮的家中走水,半个仓库烧之殆尽;吏部侍郎厉文成最心爱的小妾跟人跑了,厉侍郎大病不起;工部郎中甄政家中子女闹出人命,连夜被抄家……总之鸡飞狗跳,闹得人心惶惶。
当然,大家在官场混了这么久,都不是吃素的,比如有人蓄意报复,趁着深夜无人,在夷园门前吊了一桶泔水,结结实实淋在了第二天清晨出门上朝的陈定夷头上。
听着荻花和枫叶笑嘻嘻讨论坊间沸沸扬扬的八卦传闻,李时居皱着眉头喝了口茶,心道:明煦帝头两个皇子都蠢成了这样,还好和妃是个聪明人,要不哪儿能教出了陈定川这样聪明崽呐!
她把手上的茶喝完,手边的最后一个芙蓉糕往嘴里一塞,拍了拍手,戴上乌纱帽,仪态清雅地走出家门,登上上朝的小轿。
今日又是李时居入朝当值的日子。
第一回当值就遇上明煦帝诘问皇太子人选这样的刁钻问题,还好她顺顺利利的应付了下来,记录的草稿带回翰林院中,也遭到几位侍讲的一致好评。
虽然能伴在天子身边,品阶小权力大,但这其实是个苦差事,要熬大夜,一不小心又容易出错,因此许多同僚并不愿意入朝当值。
但李时居却不一样,这是个技术活,熟能生巧,再加上有技能傍身,只要稍稍用心一点,做出来的活计已经比干了十年的前辈还出色漂亮。
再加上如今皇太子之争闹得朝中好戏连连,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能多与心上人见上几面,也足够划算了。
是以这段时间,在入朝当值的值班表上,李时居名字出现的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还是照常,内侍将她领进宫门,还没到奉天殿前,她却看见了好几个许久不见的熟悉身影。
就算知道尚家军即将抵达京城,猛然在宫中见到,还是叫李时居吃了一惊。
这不仅仅是因为尚之玉一身戎装,甲胄锃亮,比之前在国子监任武科掌教时更为威风凛凛,而是在她身后,陈音华也穿了铠甲,头盔上的红缨在清晨的阳光中迎风飘荡。
大臣和太监们呢,知道这位女将军的下属八成也是女官,不敢正眼瞧,再加上福清公主死在漠北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城,因此虽然觉得陈音华眼熟,也没人真敢往那个方面想。
李时居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她不知道明煦帝是否知晓陈音华假死一事,但是明煦帝是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的。
是当场将她绑回宫中,令她重新回归公主的身份,迎接和亲的宿命,还是默认她跟着尚家军建功立业呢?
看来今日朝堂之上,必然又起风云。
她走在高处的游廊上,尚之玉和陈音华都看不到她。等入了奉天殿,坐在桌子后面,李时居手中出了一层汗水。
时辰已到,殿门外甩鞭的声响啪啪传来,文武百官鱼贯入内,明煦帝也在童子昂的伺候下,缓步走到龙椅前坐下。
李时居提心吊胆地打量他的目光——果然,天子微微阖起的龙目从尚家军诸将脸上扫过,旋即愣在当地。
皇帝到底是皇帝,只晃神了片刻,旋即一切恢复如常,一如既往,安之若素地听尚之玉汇报漠北一战的详细经过。
屏风后的李时居也留神听着,不过尚将军却并没提到陈音华,只是蜻蜓点水般,点到了麾下校尉霍福的战绩。
霍,既是从夫姓,也是她母亲的姓,福则来自她曾经的封号福清公主,霍福谐音祸福,大有祸兮福所倚的含义。
李时居心想,陈音华的意思很清楚,她选择放弃公主的身份,不去和亲,用自己的一身武力来报效大邾,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而李时居能想明白的,明煦帝自然更能想得明白。
也不知道午夜梦回时,苍老的皇帝是否会想起曾伴在他身边的霍贵妃,被寄养在山上的霍定方,被困在宗正寺的陈定南,不愿再走出一步的崔皇后,还有被他一张圣旨送去漠北跟蛮族和亲的陈音华。
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偷偷转过脸,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
这一日的早朝如古井无波,平平稳稳地过去了。
大概是因为对女儿愧疚,下半晌下了场暴雨,明煦帝在御书房中思量许久,下旨让尚家军在京中整休半年,并从京卫中抽调一支最最骁勇善战的作为援军,年后与尚家军一起回漠北驻扎。
李时居一五一十、认认真真完成了记录,然后在天色将晚未晚时分,从来时的宫道上走出。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色澄净透明,只有地上还残留一汪尚未干透的雨水,倒映出宫墙深红的颜色。
她定了定神,才抬步向属于自己的小轿走去。
然而转弯处却走过来一个人,虽然穿了披风,明黄的衣摆还是不容忽视的显眼,好在转弯处没人,那人便大胆凑近,轮廓分明,鼻梁俊挺,温声笑道:“今晚跟我去川庐吧,有人,很想见你。”
自那日明煦帝颁下立太子的诏书后,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独处。
虽然白天在奉天殿内偶有四目相对的时候,但是同乘小小一间马车,他温暖的手掌从衣袖下探出来, 握住了她细长的手指时, 李时居脑中还是升腾起一种恍惚的眩晕感。
“你这段日子还好么?”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
她说的是“你”,而不是“您”, 更不是“殿下”、“老师”, 陈定川的唇角弯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我很好。”他眸光闪动, 语气不疾不徐,“还没着手去查治河的那些银子,皇长兄那边就已经自乱阵脚, 倒是为我省了不少力气。”
李时居认真地点点头, “那就好……对了, 我一直很好奇, 陛下立太子之前, 可曾知会过你么?”
陈定川摇了摇头,眼底流露出一丝戏谑,“我倒是听说, 他唯一问过的大臣, 就是你。”
李时居“啊”了一声,想起薛瑄曾说过童子昂和他的关系,“那日……我是想说你的, 但是又怕陛下怀疑, 反而……”
“你答得很好。”陈定川接过话来笑了笑, “父皇既然问你, 就是为了测试你是否有私心,既然他已经认定你是将来的国之栋梁, 待册封仪式之后,你我大可以正常来往,不必避嫌了。”
“嗯。”李时居点点头,想到几日后的册封仪式,“到了那一日,大殿下不会使绊子吧?”
“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平和而暗黄的光线照出他琉璃似的眼珠,语气里隐隐有王者气象。
他们路过人声鼎沸的贡街,正是国子监生放学的时候。
李时居微微掀开一丝车帘,从缝隙间能看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车外经过。
但是他们却安然坐在车内一方天地中,他身上的龙涎香,她袖袍里的书墨香搅合一处,有一种浓的化不开的旖旎。
陈定川盯着她玲珑的侧颜,怔愣了一会儿,然后不受控制地探过身去,在她额角印上一个清浅的吻。
——吓得李时居立刻扔下了手中的帘幕。
“你做什么……”她倒吸一口气,“我们说好的……”
“说过么?”陈定川坐回远处,偏了偏头,“我记得原话是,‘生出隔阂’,并不是不准我亲你啊。”
他的脸上有一种李时居从来没见过的促狭和惬意,竟比端方君子的模样更加清雅矜贵。
她眨巴着眼,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强迫自己不要贪恋太子殿下的美色。
——这样实在是太不酷了!
深呼吸了几个回合,李时居勉强算唤回心神,“要见我的人,是音华和宜年吧?”
方才一刹那的女儿娇媚,嫣红的脸颊和饱满的唇瓣,实在是令陈定川心痒难忍,只是见她换上了说正事的神情,只能极力克制自己的欲念。
“……是。”他垂下眼眸,摩挲着手指,“只是眼下,她或许更希望你叫她霍福。”
“……尚将军一开始还以为我大婚后便改了夫姓,后来我解释了一番,她才理解。”
霍福坐在川庐的花厅里,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零食,她在漠北一年多,皮肤变得粗糙黝黑了不少,身架子也长壮了,再也不是从前金枝玉叶的模样,只是贪吃的本性还是改不了。
李时居给她剥核桃,“解释什么?跟你娘姓了?”
霍福失笑,“这只是一个原因。”她朝身后给爱妻捏肩的宜年仰了仰头,“你大概还不知道,霍家出事前,管家老钱找人递话出来,原来宜年不是我的表兄,竟是管家和管家娘子的孩子,被我舅舅抱养,才改姓了霍,所以我也不算是改跟夫君姓。”
宜年挠了挠头,“是啊,我和福儿没有血缘关系,以后时居兄该叫我钱宜年。”
李时居瞪大眼,手里的核桃仁儿掉在桌面,“你家可真够狗血的。”
霍福很赞同:“可不是么!不过这样一来,我和宜年索性离那些旧事远远的,在漠北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倒也快乐自在。”
昔日好友能有如今的际遇和心境,李时居既心酸,又为他们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