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煦帝坐在上首的龙椅中,觉得此话甚为中听也,笑道:“挑几篇文辞雅正、立论严谨的给朕看看。”
陈定川道是,将手头攒下来的十余篇文章递交到童子昂手中的托盘上。
他方才已经看过一遍,虽然经过糊名誊录,但其中计玉书选中一份答卷,行文造句颇有李时居的风格。
但是明煦帝会不会喜欢那篇文章,他也说不上来。
从私心上说,陈定川其实并没有那么希望李时居出风头中状元。如果低调行事,往后皇长兄登上帝位,他还能有请求李时居恢复女子之身,与他双宿双飞的可能。
但是他太了解李时居了,太了解她这份不懈的坚持和苦心,正是因为这份孤勇造就了今日登上奉天殿的她,而他的爱慕,也与她骨子里的坚韧离不开关系。
陈定川早已在暗自下定决心,能不能成全这份爱恋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想,他就会不遗余力地举荐,送她上青云。
哪怕自己的感情只能永远被压在心底,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能不能当上状元,终究得看明煦帝的选择。
不敢抬头,不敢太过关注,生怕给李时居招来非议,他小心翼翼地余光打探明煦帝的动作——
第一篇文章只看过寥寥数字便放到一边,第二篇快读后哼笑了一声,到了第三篇,他方停下来,眉心深深蹙起。
陈定川感觉五脏六腑好像都被人攥紧了,顺序是他排的,第三篇,正是李时居的试卷。
明煦帝看得很慢,也很仔细,看完后掩卷思考了片刻,才将剩下的□□张试卷匆匆读完,然后向童子昂低语一句,将陈定川、计玉书、礼部尚书潘实、鸿胪寺卿游和同等人召集到龙椅前。
天子将李时居的卷子传给他们,问道:“你们怎么看?”
陈定川年纪最小,又是牵头阅卷,正好谦让一番,请几位大臣先发言。
礼部尚书潘实捻了捻胡须,“不事雕琢,体裁具存。”
这是个老狐狸精,寥寥数语,说得很中肯,却又根本没有主观意见。
游和同性情就耿直多了,“臣看此文不同寻常,外若简淡,而意味隽永,纾徐则有欧之态,老成则有韩之格,只不过……”
明煦帝抬眼,“有话就说。”
游和同搓了搓手,“臣实话实说,只不过没见过这样的殿试策问。”
明煦帝“唔”了一声,指了指他们两,随后问计玉书,“大学士说说。”
计玉书犹豫了片刻,又像陈定川望了一眼。他其实是个正直的人,否则也不会在陈定南伤害计秋芳时,转而投靠大皇子阵营。
而这一年来跟着陈定夷治河,又让他看透了大皇子的虚伪阴狠,只能将最后的希望转投到三殿下身上。
只是这位三皇子行事太谨慎端正了,此时他分外看不明白,陈定川到底是喜欢这篇文章,还是不喜欢这篇文章呢。
陛下还在等他的回答。想了想,他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臣内心很喜欢这篇文章,其行文技巧老辣,立意高远有新意,不过能否留用,还有待观望。”
就在计玉书以为陈定川绝对不会出声的时刻,他听见陈定川用敲金戛玉一样的声音道:“父皇,儿臣认为,此文难得,写出此文之人,更难得。”
明煦帝猛地抬起眼皮,颇具玩味的眼神,打量起这个向来忠厚听话的儿子。
礼部侍郎薛瑄到偏殿传所有人回到正殿时,距离午饭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也不知道陛下他老人家吃午饭了没有。”高开霁打着哈欠,拉上钟澄站好入列。
李时居还是站在最前面,企图观察薛瑄的神色,不过薛瑄此时却一脸严肃,比早上还要冷漠几分。
李时居心头咯噔一声,以她对薛瑄的了解,故意作出这种神情,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她彻底落榜了,要么她当真中了状元。
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凝滞了,步入奉天殿中,只见上午的所有帷幔和桌椅都已撤去,皇帝依然端坐在龙椅上,空荡的大殿上,文武百官分列两边,肃静站立。
这个角度看不见陈定川和李慎的神情,李时居索性不打量了,老老实实鞠躬行礼。
明煦帝朝薛瑄点了点头,只听一声高呼在殿中回荡:
“进,一甲三名策论——”
李时居挺直了腰板, 昂首站在数百人的前列。
说不紧张是假的,奉天殿四下寂静得要命,她感觉自己仿佛能听见所有人重如擂鼓的心跳。
薛瑄唱完, 官员们安静而谨慎地开始行动。
台阶下依次站了一长排传胪官, 一直延伸到殿外。礼部尚书潘实手中捧着一方托盘,托盘上对折放着三张试卷, 上用明黄的缎子覆盖。陈定川双手从潘实处接过, 然后毕恭毕敬地奉到明煦帝面前的御案之上。
这三张试卷便是官员们挑选出来一甲三元的原卷, 只是此刻仍旧严严实实地弥封着,圣上亲自挑开后,才会公布三甲。
在大邾的历史上, 曾有一名考生因为字写得太差, 在这最后的关头, 被皇帝硬生生踢出三甲阵营。
所以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 李时居更不敢分神, 强迫心智从四面八方回到两眉之间。
她有笔走龙蛇技能加持,一手书道早就出神入化,倒不用过分担心。
已经完成全部的考试, 对得起三年来苦读的时光, 她现在反而宽下心来。就算无缘一甲三名,能进二甲前七也很是了不得了。
不过斜后方的蒋思远却紧张到开始抠手。
他那一手馆阁体本就不规范,今日面圣太过紧张, 横是歪的竖是抖的, 俨然写成了草书。
果然, 龙椅上的明煦帝接过童子昂递上的金挑, 亲自划开封线,露出考生姓名, 最后检视完三张试卷,旋即皱着眉头,将其中两张调换了顺序。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倘若是榜眼和探花调换倒还好,万一将原本的状元给换了下去,那岂不是撞死在奉天殿上的心都有了?
殿内众人心思翻涌,殿堂之上的明煦帝倒一派淡然,着童子昂按名次填榜,盖印皇帝之宝。
一切完成后,向陈定川招手,“念吧。”
陈定川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定了定神,方朗声道:“今科会试天下举人,取中一百名二十一名,今日天子策问天下俊才贤士,合拟读卷官等二十二员。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第一名从六品,第二、三名正七品,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赐同进士出身!”
前言说完,揭晓最终结果,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头一回有些颤抖。
“第一甲第一名,李时居!”
台阶下方的头一位传胪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李时居!”
奉天殿中的第二位传胪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李时居!”
殿门内的第三位传胪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李时居!”
数声唱名在奉天殿内回荡开来,一直延续到殿外的广场上。
再过片刻,会传遍整座京城,所有人都会知道今科状元郎正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李时居!
自己的野心、系统的任务、亲友的期待在此刻得以圆满,大邾朝的第一个连中三元,不是旁人,正是她李时居!
此刻新科状元李时居的小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她也没想到这条路会走得这么顺利,那句“连中三元”先前只当成玩笑话,哪想到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实现了?
好在腿肚子在哆嗦,面上上前镇定自若,波澜不兴,脑子里也清明地记着礼部先前的培训。
——一甲三名要一起向圣上谢恩。
狠狠掐了下手心,她淡然走出队列,一步一步走到殿前,等候榜眼和探花。
她感觉到无数目光投在身上,与上午考试那会不同,这些目光都是善意的,其中就有老爹的兴奋,还有三殿下的赞许。
站定的时候微微仰起头来,正好能看见长身玉立的陈定川,他虽然还在往下念名,但那带着微笑的眼波分明是投向她的。
雍容优雅,笑若春光。
李时居瞬间觉得心绪平复了不少。
“第一甲第二名,詹明德!”
“第一甲第二名,詹明德!”
詹明德从第四名的位置走到李时居身边,老顽童讶异地盯着地面,眨巴着眼,显然没想通自己是怎么从第四变为第二的。
——不过他两一个状元,一个榜眼,还真应了沈浩思先前那句打趣的玩笑话。
“第一甲第三名,蒋思远!”
“第一甲第三名,蒋思远!”
蒋思远走过来的时候,六神无主,步伐错乱,看起来差点要哭了。
明煦帝甚至摇了摇头,目光瞥到旁边侍立的薛瑄,心说都是年轻俊俏的探花,怎么就差得这么远呢!
再看一看李时居,那份气度就更不能比了!还好午间批阅试卷时听了老三的话,给大邾选了位很有气势的状元郎。
状元郎此刻并不知道皇帝正在心中表扬她,而是微微出神,若有所思。
蒋思远这位小同志心态确实是有点差,联系上原书中詹明德为状元,蒋思远为榜眼,以及先前明煦帝调换试卷的排序,琢磨明白了。
原先排名应是她李时居第一,蒋思远第二,詹明德第三,只是蒋思远的书道太潦草,临时被换到了探花的位置上。
李时居微微松懈下来,看来她那篇惊世骇俗的文章,还是得到了陛下和众臣的赏识嘛。
此时一甲唱名赐第完毕,二甲进士只唱一遍,三甲同进士出身则没有唱名的待遇。
李时居此刻真切感受到了“金榜题名时”为何会成为古人最向往的一件事。
实在是太风光了!
在薛瑄的示意下,李时居领着所有新科进士、同进士向天子行三跪九叩礼谢恩。
“平身吧。”
众人依次起身。
明煦帝脸色有些疲惫,但依然颇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身子,道:“状元李时居,抬起头给朕看看。”
李时居依言微微抬起下巴,双眼依然不敢平视皇帝,眉心跟着一跳。
先前礼部官员说的程序是到此为止,可没听说过天子要单独跟状元说话的呀!
“早在乡试和会试之前,朕就听说过你。”明煦帝倒是乐呵呵,“国子监俊秀生,老三的学生,武德侯的远方亲戚,是你吧?”
没想到自己这么招人惦记,李时居只能一脸诚实地回答,“回陛下,是臣。”
“嗯,不错。”明煦帝看向李慎,点着头道,“这么多年,你们李家总算出了个人,长得比你年轻时好看多了。”
奉天殿内的气氛一下子松快起来,朝臣们知道皇帝在开玩笑,都盯着武德侯微笑,看他怎么应付。
当然李慎如今也是插科打诨的一把好手,当朝笑道:“时居这孩子我打小就见过,幸好长得不随她爹,李家才出了这么个秀气的少年郎。”
明煦帝一拍膝盖,哈哈大笑,众臣也更开怀,唯有李时居不声不响,颇带埋怨地朝老爹望了一眼。
为了帮女儿掩盖身份,不惜拿自己开涮,这个爹当得真是不容易啊!
不过这还没完,明煦帝又微笑着念起了诗。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状元郎,这也是你写的吧?”
李时居吞吞吐吐,她是在武举场上借用了伟人的诗篇,但是要她厚着脸皮将其据为己有,实属难为她了。
不等她回答,明煦帝不甚在意地招了招手,“状元郎,今日过后,你就是朕的天子门生了,入了仕途,可要好生发挥才学啊!”
李时居连忙答了句“遵命”,望着新科状元天真又谦虚的模样,又引起众臣一片低声赞叹。
明煦帝兴味盎然地清了清嗓子,随后童子昂传谕道,“赐新科状元李时居状元冠带朝服一袭,赐一甲三鼎夸官御道驰马、巡游皇城,礼部、鸿胪寺随行!”
终于放过对她的询问,流程回归到正道上,李时居长长呼出一口气,带着榜眼探花,以及一众进士、同进士再次跪拜。
各赐相应出身后,天子宣布退朝,百官和余下进士们如流水般散去。
薛瑄捧着长长的大金榜出宫,张贴在皇城门外,供天下百姓瞻仰。
而进士们的姓名,也会经由工匠之手,被永远留在了孔庙前的进士题名碑上。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潘实领着李时居、詹明德和蒋思远去偏殿更衣。
方才明煦帝赐下的状元冠带朝服已经放在偏殿之中,另外还有给榜眼和探花的朝服。
有太监要上来伺候更衣,奈何新科一甲三鼎眼下只想松口气,一人抱着一个托盘,占领偏殿的角落。
潘实很了解这种心态,了然地挥手让太监们退下,自己也走到门外去了。
李时居盯着托盘上的朝服,手指慢慢摩挲。
最上面的冠帽上簪着金质花叶,饰以翠羽,用抹金银牌,钑字相同,腰带带鞓为青色,缀黑角带銙,垂挞尾于身后。下面还有一身质地极为精良的圆领袍,深蓝色,大袖敞口,领、袖、衣襟都用青罗缘边。
原身帮李慎和李时维换过不少次朝服,她的动作竟是最利落的,换好衣袍时,詹明德和蒋思远还在摆弄腰带和帽冠。
趁着这个档口她望了望摆在门口的落地铜镜,镜中人手持槐木笏板,身影纤细出尘,好俊俏的白面书生!
走出偏殿,台阶下已经有人牵来雪白御马,李时居早就学过骑射,不用人搀扶,身姿潇洒地跨紫金鞍辔而上,金吾卫执仪仗开道,她独行在前,詹明德和蒋思远依次在后。
御道上的百官朝他们拱手祝贺,待走出皇城时,京城街道两边更是响起无数欢呼,原来这就今科的一甲三名!
她听见詹明德在呵呵傻笑,蒋思远则在连连吸气,李时居则感觉恍若做梦,脸颊滚烫,仿佛被一浪又一浪的掌声和尖叫捧上云端。
路过长宁大街时,沿街的楼台上甚至有姑娘娇笑着,朝她扔下朵朵鲜花。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什么叫“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什么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片模糊中,李时居却清楚地看见,天香酒楼上站着一道极高的身影,正含笑向她张望。
眉目平和,但神光动人。
第118章 祠堂
这一日是人生第一春风得意日, 但是李时居从一大早就提心吊胆参加殿试,下午中状元后又出去游街,一路上昂首挺胸展现状元郎的气宇轩昂, 虽说博得了全京城老百姓的赞美, 却也着实累得厉害。
被礼部官员送回仁福坊后,她歪在榻上撸着雪宝,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方爬起身。
先吃了一大碗火腿笋衣汤泡饭, 然后在浴桶里结结实实泡上半个时辰, 爬到床上,才觉得彻底缓过劲儿来。
上表谢恩和行释褐礼的时日定在十日后,中间空出来的时间, 是给新科进士回乡报喜用的。
李时居想着侯爵府近在眼前, 是以第二日蒙头预备睡个懒觉, 结果辰时没到, 赵管家已经把门拍响了。
晕头晕脑爬起身, 洗漱后换上了燕居的便衣,睡眼惺忪地坐在桌前时,荻花已经端上了煮好的□□糖豆浆, 叮嘱她就着香醋吃牛肉锅贴。
赵管家四下看一眼, 确定没人后才低声道:“我的小姑奶奶,家里都乱成一团了,您还在这儿睡觉!”
“怎么就乱成一团了……”李时居被锅贴馅儿烫到了舌头, 含含糊糊地说。
“那些送礼的, 递拜帖的, 一大早快把侯爵府外头的路给堵了!”赵管家道, “虽然按照老爷吩咐,我们对外都说您不过是个远亲, 但是也抵不过京里的大人们认为李家要东山再起了呀!”
李时居放下筷子,问枫叶,“可有送到仁福坊的么?”
枫叶说有,“但是不多,许是觉得这处鄙陋,默认您入翰林院之后要换官邸来着。”
李时居想了想,自己刚当上状元,可不能坏了大邾士子的清廉美名。
“这几日来送礼和名帖的,贺礼一概不收,名帖可以留下,待我回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