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点头应下了。
那厢赵管家急得坐立不安,她只好三两口喝完豆浆,换上外衣,趁着外面人不多的时候,偷偷出门上了马车。
赵管家告诉她,“老爷算准了吉时,要带您上祠堂拜告祖先。”
然后又一脸得意地说:“天还没亮,李四带着他媳妇儿还有儿子李蒿又来了,但是咱们老爷直接将他们轰出门去,还警告他们,如果敢说出姑娘的身份,就让他们再也走不出李家村!”
李时居笑得很开怀,想到上次在国子监外吓唬李蒿,心想李慎真不愧是她老爹,威胁人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其实祠堂里也没几尊牌位,李家祖上其实三代务农,李慎爷娘早死,又逢饥荒,旁支亲戚也懒怠伸手相助,年少时差点饿死。后来去城里做工,才靠一身蛮力进入军营,成就异性王侯的美名。
虽然对家乡没什么感情,但在十几年前李家搬到京城,作为家中最有出息的儿郎,李慎还是把李家祠堂迁到了侯爵府附近。
她讶异地“啊”了一声,大邾到底是个封建社会,女子是不配进祖宗祠堂的,她原以为自己就算得了状元,也够不上见祖宗的资格呢。
赵管家心潮澎湃得要命,李时居呢,毕竟受过现代女性主义思想熏陶,对这种封建传统倒是无所谓。
一路坦然地回到侯爵府,然后便被门前排队送礼的人潮惊得瞪大了眼。
小道上人山人海,甚至有人等急了,往墙根儿底下一坐,三五一处,打起了叶子牌。
“直接去祠堂。”赵管家知道李时居不爱出风头,趁着无人察觉,赶忙探出头同车夫吩咐。
马车掉头的当儿,李时居也往后缩了缩,生怕让人从车窗外发现她回侯爵府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这个年代连中三元,简直比穿越前的顶流大明星还要红火,赵管家咋舌,“我早上出门找你的时候,听说长宁大街的书坊正售卖你从前抄书时签下的名字,一张卖五两银子呢!”
那可是她在国子监时两个半月的膏火钱!李时居瞠目结舌,“要那个做什么?又不能拿去当铺,总不会是要伪造文书吧……”
赵管家摆摆手,“放心吧,衙门这点分辨的本事还是有的,姑娘您是大邾头一个三元,大抵是有钱人家买来激励自家小孩用功读书的,往后您出入衙门,若是有官差领着自家小孩叫你摸上一摸,也不必诧异,不过是想沾些气息罢了。”
李时居眉心一跳,感觉自己像个能开光的吉祥物。
下车入堂,李慎和云氏已经等在游廊里了,没有旁的亲戚,今日告祭先祖的,只有侯爵夫妇和他们新中了状元的女儿。
案上摆着一块被锦缎蒙住的匾额,据说那是陛下昨日派人送到李家祠堂中的。
李慎还算镇定,毕竟昨日李时居中状元时,他也在奉天殿中。而云氏则涕泪连连,挽着李时居说只怪自己没把她生成个儿郎,又念叨李时维又一次前往漠北,无法在场分享这个大好喜事。
李时居拍了拍云氏的后背,贴心地帮她擦了擦眼泪。
在李慎一声令下,赵管家亲自爬上梯子,将御赐的匾额挂在祠堂正中,锦帕揭下时,李时居赫然发现,上面正写着“三元及第”四个大字。
——一看就是明煦帝亲自拟定的文字,李时居不由扶额苦笑,真是同他满腹经纶的三儿子陈定川一点都不一样呢。
李慎领头,带着云氏和李时居跪拜上香,起身后李慎朝云氏使了个眼色,然后像老鹰掐小鸡一样,拎着李时居的胳膊走到祠堂的东厢房内。
他的脸色有一种大家长的严肃和谨慎,李时居揣测,老爹从昨天殿试等到现在,怕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居儿,既然你要入仕途,又考了状元,爹也不会再拦着你。”老侯爵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爹想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李时居没由来地想到袁鼎,“我想个做个纯臣。”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像先大理寺卿袁鼎那样。”
李慎叹了口气,“袁鼎就是太正直了,否则也不会以一本《烈女图说》引出妖书案来!”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我说的不止是这个,你可曾想过,这女子之身,总有被发现的一天!”
李时居不好说自己有技能加身,更没法解释自己要让大邾有才华的女同胞走上前台,进一步推动大邾的平权事业,于是只好含糊地抓了抓额头,低声道:“爹,您就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您听过戏本子《女驸马》吗?反正一定会有办法的,绝对不会连累李家。”
李慎却想歪了,意味深长地打量她,“若是三殿下愿意,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李时居装傻充愣道:“三殿下愿意什么?”
李慎哼笑一声,问:“如今霍贵妃和二殿下出局,只剩下大殿下和三殿下党争,一个是长子,一个有美名,你怎么看?”
当爹的就是爱出考题,李时居犹豫了一下,坦诚道:“我认为……陛下会选三殿下。”
毕竟关系到亲爹未来的站队问题,提前打打预防针肯定没坏处。
李慎眼眸微眯,“说说理由。”
“大殿下治河花了那么多银子,结果收效甚微,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李时居想到黄河两岸饱受人祸的百姓们,有点愤慨,“朝中明眼人能看出来,此人才学不算出众,行事亦不算光明磊落,陛下虽然年事已高,但江山也是他老人家辛辛苦苦斗争下来的,岂会拱手让给这么一位眼皮子浅的儿子?”
李慎摸了摸下巴,“……他是长子,母妃虽然走得早,当年也是陛下的正妻。”
“那只会叫天子想起不得志时的岁月,并不会增添对大殿下的丝毫怜惜。”李时居叹了口气,“要是当真看重,早在大臣们上书时,陛下就会顺势册封太子,不是么?”
李慎笑了,伸手点点李时居,“小丫头片子,这几年在国子监还学了点看人的本事。”
李时居道:“以史为鉴,这些道理都写在史书上,多看几本就明白了。”
李慎说对,“只可惜大殿下自己也未必读过几篇。”
李时居抿了抿唇,今日不复昨日的艳阳高照,天色阴沉而潮湿,晚春的风里夹带着江南飘来的雨意。
她将手伸出窗外,探了探飘进来的杏花雨,几片淡粉的花瓣落在她手心,然而更多的落茵却跌入泥地里。
“爹或许会觉得我天真,但如果党争不可避免,我只希望受到伤害的无辜者越少越好。”
李时居说这句话的时候,脑中浮现起霍定方、霍宜年和陈音华的身影。
“居儿,你是个目光长远之人,我和你哥哥都会帮你的。”李慎顿了下,又说,“如果你执意仕途,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千万不可以暴露自己的女儿之身,尤其是不要执着于和三殿下的儿女情长。”
“知道啦!”
云氏在外面叫他们两的名字,李时居拉着李慎的胳膊往祠堂外走。
上马车前,李时居又想起了送给陈定川的那本炸药笔记,而陈定川手头并没有足以试炼的火器营。
“尚女官何时班师回朝?”她悄悄掀了帘子往外看,快到午时,路上的人寥寥无几。
李时维上次回家时一直念叨着尚女官,云氏想到这位未来儿媳妇英武耿直的性格,再望了望满脸迫不及待上朝当官的女儿,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李慎喃喃:“和亲失败,只怕大邾与漠北……不会太安宁。”
李时居“唔”了一声,悄悄点开系统面板。
先领取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的《稻种改良指南》,然后回到基础属性页面,去看现在的个人数值。
立意:在服务大局中激发使命担当
很好, 连数值都在说着“一路发”。李时居望着六位数的声望值,心中比陈定川请她大吃大喝一顿都要甜蜜蜜美滋滋。
午饭后的雾霾叫人烦躁,劝退了外头那些准备送礼的人, 正好给了李时居偷溜回仁福坊的机会。临走时云氏非要叫她带走两只鹅, 说是李家的传统习俗,只可惜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派上用武之地。
于是新科状元如做贼般, 提溜着两只肥硕的腌鹅爬上马车, 然后一路东拐西藏地回到仁福坊小院中。
枫叶荻花望着腌鹅连声叹气, 在李时居的带领下,他们一直以健康饮食为标准,平日多吃新鲜瓜果和蛋白质, 腌渍的肉类极少触碰, 只是夫人盛情难却, 却苦了他们这些干活的下人。
“咱们连半只都吃不完, 剩下的要不就分给邻居吧。”李时居苦恼地按了按眉心。
“这能行吗?”枫叶忧心忡忡地问, “喜气都给分出去了,夫人一定不乐意。”
荻花也头疼,“姑娘, 要不咱们还是留着自己吧?”
李时居转头望见案上的朝服, 过两日就得进宫上表谢恩,叹气道:“先放着吧。回头再说。”
新科进士入朝当日,还要去国子监参加释褐礼, 这就意味着这一届监生正式毕业了。
他们将从书生士子过渡到官员, 几日后内阁和翰林还会举办馆选, 以确定能否留在翰林, 是在京还是回乡。
李时居虽然也得参加馆选,但是他已经被赐予从六品的翰林修撰, 是以这次考试就是走个过场,而那一天的重头戏,则是下午在孔庙举行的释褐礼。
作为国子监的风云人物,李时居觉得自己怎么也得给母校一点回馈,将好运传递给学弟们,如果最好能早日改革,再招一批学妹那就更好了。
国子监前几年只出过探花郎薛瑄,上一个状元可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大伙儿的传统是出钱给教谕们增添膏火,或者出力,为藏书楼编写几本新书,比如薛瑄就是将他的《探花笔记》增删后给国子监捐赠数本。
实用主义者李时居认为给钱当然是最佳选项,不过这样一来,就显得没什么记忆点,不能显现出她连中三元李时居的独特风采来。
——送点什么好呢?
她抱着双臂在院中溜达,眼轱辘一转,不由想到了国子监馔堂。那很有改进空间的饭菜,以及不知道和崔靖发展如何的思卉姑娘。
“荻花啊。”她点了点地上的两只腌鹅,“明儿去把它们送到国子监馔堂,就说我给同窗们加菜了,祝他们早日腾飞。”
她自然不能让枫叶去面对修罗场,但是荻花眨巴着圆眼睛,傻乎乎问:“就两只,够吃吗?”
枫叶无情嘲笑道:“状元送的,自然贵重,一人能分半筷子就够了,难道还真给没人添上一碗呐?”
李时居给枫叶比了比大拇指,自从下定决心与崔靖一刀两断,枫叶这姑娘越来越有脑子了,说话毒舌又精准,甚至很有些做营销官的天赋。
展眼就到了进宫上表谢恩的日子,李时居换上朝服,堂堂正正于卯时前走进皇宫。
奉天殿上,作为领头的状元郎,她不仅脑子好使,学问深厚,而且谢恩表又写得文辞优美、情深意切,带领众进士跪拜时,风姿优雅,仪态俊俏,叫众人好生羡慕——李慎家中竟然走了大运,冒出这么个颇有前途的少年郎。
大伙儿看看李时居,看看李慎,再看看站在第一排的陈定川,又明白了——武德侯这一介武夫的模样,还是李时维更像他些,状元郎嘛,举手投足宛如第二个三殿下,看来能冒头拔尖,其中少不了三殿下的功劳。
于是往川庐递名帖的人又多了起来,甚至有两位尚书在散朝后拦住了三殿下追逐状元郎的脚步。
“殿下请留步!”刑部尚书师明亮先拱手,“我明日于府上设宴,请殿下务必亲临……犬子师文耀如今正在大理寺挂职,臣知殿下于刑狱上颇有心得,若能指点一二……”
“今年的进士里,我看中好几个,想让他们进六部而非翰林院。”吏部尚书谢启正不容分说地添上一句,“殿下,我知道您下午还得去释褐礼,明晚,明晚我在金缕衣等您一起商议!”
“三殿下,中午就在司礼监用顿便饭再走吧。”掌印太监童子昂也掖着手走过来。
陈定川苦笑着朝他们几人拱手,余光却望向李时居消失在长阶下的身影。
殿试结束后,他想着她要应付朝中家中的一应俗务,便没有打扰。
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空当,却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
人就在眼前,却始终不得亲近。
他真的,好想她啊。
那厢李时居还浑然不觉,仁福坊离皇城很近,到家时不过隅中,枫叶甚至出门买菜还没回来。看来以后虽要早起,但是下班早,通勤近,放在现代已经是一等一的好工作了!
下午要参加释褐礼,所有国子监生都要到场,想到阔别好几日的同窗们,李时居心痒难耐,立刻就换上便服,上外头转悠。
先前她为了婉拒抢占先机来送礼的各门各府,谎称自己回老家去了,然而这不出门不要紧,一出门,便发现她这张脸如今已经在红遍京城。
就连仁福坊最牛逼哄哄每天拉长脸卖烧饼的大爷,见到她都会换上笑脸,甚至请她吃最贵的驴肉火烧。
李时居笑着摆手婉拒,枫叶如今厨艺大增,她得留着肚子,回家吃个香甜呢!
从志义租住的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不参加馆选,又请祭酒崔墨帮忙打点了一番,谋得家乡的县官。
高开霁和钟澄这对好兄弟正在帮他收拾屋子,看见李时居踏过门槛,忙笑嘻嘻招呼她一起从后门往外看。
“从兄这屋子租得巧,后门正对国子监,你来瞧瞧,今儿是什么日子?”
李时居不明所以地凑过去,只见集贤门洞开,几名书生愁眉紧锁地走出来。
只是他们都没穿国子监澜衫。
“这是……白衣试?”她犹豫着问道。
“正是!”高开霁一巴掌拍在她后背,“我记得三年前这个时候,你还当了三殿下钦点的俊秀生呢!那时候我就记得你了,一心要看看这俊秀生是个什么水平,结果你倒好,直接进广业堂了!”
“还好后来转到正义堂,我和高兄才有与你成为同窗的机会。”钟澄笑眯眯道。
“是啊。”李时居又看见了国子监门前的那棵杏花树,很感慨,三年前参加白衣试的场景还宛如昨日,眼下她竟成了新科状元郎!
这几天的一切仿佛做梦,到了眼下,她才有切实的感觉,系统交给她的任务,竟然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下午的孔庙也全然布置一新。
孔庙和国子监只隔了一道墙垣,但李时居已经许久没有走进来过了。不知何时,大成殿上的挂了“万世师表”的匾额,院子里铸了崭新的琉璃牌坊,黄色的琉璃瓦,架以绿色琉璃斗拱,彩画华美,明煦帝亲题,正面额书“圜桥教泽”,背面则为“学海节观”。
数百名国子监监生已经整整齐齐站在琉璃牌坊前,薛瑄和崔墨也站在最前面,李时居四处张望,只可惜没看见陈定川的身影,只是崔墨一直在向她招手,她只好理了理衣裳,挺着身板走过去。
此刻天色虽不如三年前风和日丽,但依然勾勒出状元的绝世风采,叫监生们不禁发出赞叹,为之倾倒。
与三年前相同,先是祭酒领头,对先贤进行祭拜仪式。然后是状元、榜眼和探花释褐易服,李时居祭献孔子、四配,只是此次为状元酌酒簪花的从三皇子换成了崔墨。
最后,在一片热闹的鼓乐声中,监生们将三鼎甲送出大门。
李时居摸了摸头上的簪花,心头漫过一丝遗憾,抬眼却瞧见数步之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从青幔马车上下来。